披麻戴孝
一九九O年十月底,我在台南的媽媽突然心臟病發作,而永別人世。
本來,全家人都期待這一年春節,台南媽媽能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過新年,也盼望她能多住一段日子,和這些不常見面的小孫子多增進一些感情。
我同學答應回高雄幫我請命,也說定第二天回我們電話。但接到的卻是老人家一大早突然過世的訃音。我們全家都哭了,而我這不中用的小女子,竟然暈倒在地,久久不省人事。
想當年在台南縣工作時,幸虧有這麼好的媽媽,否則我早已病歿他鄉了。
當天,我請人開車送我回台南奔喪,因為我兩眼的網膜哭破了,兩腳也不聽使喚,實在無法自己坐車。
到了家門口,台南媽媽已躺在大廳前的草蓆上。我趕緊爬著進去,跪著稟告她老人家,我這不孝女兒趕回來了。我牽起她冰冷的手,吻著她冰冷的臉頰,我越想越傷心,為什麼不肯讓我見見最後一面,交代幾句話再走呢?真有必要這麼急嗎?
我同學告訴我:「媽媽的喪事很快就可以辦妥。現在已是科學時代,不照傳統那些繁文縟節,一切都簡化了。」
我說:「媽媽是您的,就由您做主吧!」
不到三天,我台南媽媽的喪事便全部結束;靈桌也燒了,所有的孝麻和孝服也全丟了,這叫:清潔靈。我那些弟弟妹妹,以及他們的子女,也全清淨沒事了。
我記得我內祖母過世和我外公外婆過世時,都不是這樣潦草的。我便到處請教民俗專家和深研傳統喪禮的老前輩,他們都反對我同學那套現代化葬禮,畢竟父母養育之恩,如山高,似海深,怎可這般敷衍交差呢?
我問:「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
這些專家和前輩說:「父母過世後要受十殿審判,非常痛苦。所以兒女要按時『做七』來撐她,支持她;來一審一審地陪她過閻羅殿。如是得做滿七七四十九 天,再做百日,再對年、兩年、三年,這樣還差三個殿。所以,有孝心的子女怕父母熬到最後一關,會有心力交瘁之苦而寸步難行,時常做了三年之後加做五年。」
我又問:「『做七』能提早或縮減日數嗎?」
對方答:「絕對不可以,因為由一殿到另一殿的日期是一定的,一如懷孕,即使科技再進步,也一樣要十個月。」
我再問:「那披麻戴孝呢?」
對方又答:「父母剛過世,在完成審判前不能升天,也不能投胎轉世或下地獄。這時的父母,幽幽一縷孤魂,可說無依無靠,不知何去何從,加上怕光、怕 熱、怕陽氣,也怕地痞流氓之野鬼,幾乎步步危機,而又無處躲藏,無處安身。所以,由子女們來披麻掩護父母魂魄,使父母得以子女所披之麻為日夜之庇護所。又 戴孝更是父母之保身符,可保父母之靈魂出外不受野鬼欺凌,於一殿又一殿之審判中,不受酷刑逼供。想想父母過世後,孤孤單單一縷孤魂在陰間受審受苦,甚至無 依無靠而自己一人承擔千萬折磨,我等為人兒女若不能在陽間為其後盾,為父母撐腰壯膽,則父母辛苦養兒育女,又有何用?」
我聽了不禁嚎啕大哭。那這段日子我台南媽媽可就完了,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來熬過這十殿審判漫長的苦日子了。
我怎能讓這般疼我的母親在陰間受這種惶惶終日卻無處庇護、無人撐持的苦,及早晚過著自己孤立無援的悲慘生活?那我不是比禽獸更不如嗎?
我同學很科學,聽不下這麼不科學的事,可是,萬一這些事是千真萬確的,那可憐的必是我在陰間的母親,那時誰來救我母親。何況,縱使這些不科學的事,只是一種揣測的想像,我也沒什麼損失呀!我寧可上當受騙,也不拿自己母親的幸福去冒險!
我開始遵照傳統古禮替我台南媽媽做七,從頭七到滿七,又做百日,再做對年、兩年、三年,而後五年。
我家的孩子每天三餐,按時端飯上靈桌給奶奶吃,跟活著的奶奶一樣,而且每餐都奶奶先吃,等三炷香燒三分之一時,我們全家大小才開動。每天,五個孩子 上下學或出門都跟奶奶稟報清楚,平常有好吃的,或生日蛋糕,都先孝敬奶奶一份。這樣一年又一年,直到十年後的今天,這慈祥的台南奶奶仍然是我們家最大的長 輩,仍然是我孩子心目中最值得懷念的「阿嬤」。
我也遵照傳統古禮,為我台南媽媽披麻戴孝。有人說親生子女守孝三年,可是我不是她親生的,她沒義務養我,卻跟自己親生的一樣疼、一樣愛,所以我應該守孝五年,以加倍報答她的救命大恩。
前後五年,我每天披著粗麻做的孝服,為台南媽媽守靈守孝。我從不敢脫下來,我怕媽媽受傷。我替人辦案或上任何班,我都請求對方諒解我穿麻衣不能脫的苦衷,如果對方不同意或太介意,我便不接這些案子。我覺得媽媽比金錢重要,豈可為了賺錢,讓媽媽無處安身而多受不必要的苦!
整整五年,為了台南媽媽,我沒有一分一秒不披著麻,戴著孝。起初有不少人指指點點,以為我神經錯亂,後來也見怪不怪。我告訴孩子,不可為了怕別人笑話,而讓奶奶在陰間受苦,只要奶奶平安走過十殿,在陰間有保護傘,我們什麼都不考慮,什麼都不怕。
孩子們在學校,我告訴老師這是我們台南的習俗,不能廢,老師也都能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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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台南媽媽過世時,我五十二歲,等五年守孝期滿時我五十七歲。我守孝第三年,在大醫院開刀,其後又一刀接一刀——都是致命的絕症。我五十八歲才正式被宣告脫離險境。
我曾經在全省各地,被不少名命相家鐵口直斷,他們都算定我活不過五十六歲。
我朋友的師尊是濟公大師的得意弟子,他毫不猶豫地打包票,如果我能活過五十六歲,他願意拆館收攤,並三步一跪地.由彰化拜到台北我家。
我堂兄是茅山道士的衣缽傳人,他在家族祭祖墳時當眾誇下海口,說我如果能活過五十六歲,他願意割下腦袋,讓我當足球踢。前幾年,我這堂兄在與人鬥法時,當場吐血而死。
我有位長輩,拿我的八字到台中縣一位名師那兒去算算,看我一刀又一刀的大手術是否能平安過關。這位名師說:最多活到五十六歲,再下去就沒有陽壽了。
至少有不下二十人的大師級高人,都坦言不諱:我最多活到五十六歲。但我今年已六十二歲了,可見壽命不是天注定的,而是自己一點一滴努力來的。
回想我五十二歲到五十七歲,這段整天披麻戴孝的哭喪歲月,我所生的病都是不會活的絕症,但我不也平安地活下來了嗎?
難道這是披麻戴孝救了我的命?或是我台南媽媽躲在披麻戴孝裡暗中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