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的婚紗
在我們家,父母親的命令就是「聖旨」,做子女的絕對不准不服從,或有疑問,或反抗。
當時,我為了工作上的關係,一個人單獨居住在靠近台北縣泰山鄉附近的小村落。與父母親甚少來往,即使是外婆家,也幾乎忙得抽不出空回去。
有一天一大清早,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他今天把我給嫁了,要我趕快先自己打扮打扮,大約上午九時左右,便會有部男方新娘禮車到我住的地方來接我,新娘禮服會一齊送到。我問:「那我上班要怎麼辦?」
父親很生氣地回答:「還上什麼班?都要嫁人了。」
我又問:「男方是誰?」
父親聽了更加生氣地在電話那端大聲訓斥我:「要你嫁就嫁,難道還得你同意嗎?在這世界上,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子女幸福的?你有父母做主,真是多世多劫修來的大福氣,你高興都來不及,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看父親真的生氣了,就不敢再吭聲,便這樣乖乖地接受了。本來,做子女的便不可以讓父母親生氣,不能讓父母親稍稍不高興,更不能頂撞父母親。可是我內心好想知道:「到底哪位白馬王子娶了我?是胖還是瘦?他為什麼要娶我?他是哪個科系,做哪一行的?他到底是誰?……」
我肚子裡有一籮筐的問號。當然,也對不可知的未來產生無明的莫大恐懼,我的心一直忐忐忑忑。然而,「叫你嫁就嫁」畢竟是父親的命令,也是「違者殺無赦」的「聖旨」,我又能怎樣?
我陷入一陣陣沉思,坐在梳妝台前暗暗淌著淚水,一臉濕答答地,我已哭到不能上妝了!
曾幾何時,一長排車隊的喇叭聲、鞭炮聲,從木人般的癡呆中喚醒了飄飄渺渺的遊魂。我猛然睜開眼睛,啊!我該出門了。
匆匆披上男方送來的婚紗,戴上手套,配上耳環、手鏈、項鏈等首飾。我想這些行頭應該夠了,便閉上眼睛,低垂著頭,聽任男方來的人把我牽上車子。又是幾聲爆竹,便出發了。
我靜靜地,似乎很安祥。可是,我腦海裡卻波濤洶湧。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嫁到哪裡?很遠嗎?
我們的車隊,六部排成一條長龍向中興大橋方向前進,這是當年由台北縣前往台北市的唯一信道。我們沿途邊走邊放鞭炮,好一片洋洋喜氣。
不久,車子到了中興橋頭。突然前面一大堆人潮把整條大馬路全給堵住了,司機只好把車子給停了下來,走到前面查探究竟。媒婆則一直叫嚷著:「新娘禮車半路不准停車!」但前面已塞得水洩不通,又能奈何!
這時,有二三個人快步往我們的車子跑過來,一直用手拍打我們的車窗,向我們緊急呼救。
「什麼事?」「前面出車禍了,有個小孩子倒在血泊中,有生命危險!」
我低著頭,蒙著面紗,披著一身重重的白色結婚禮服。但我能見死不救嗎?旁邊的男生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一急,便猛然把穿著高跟鞋的兩腳倏地從五升斗裡 往上抽,顧不了三七二十一,便下車快步奔往車禍地點。「啊!好可憐的小朋友!」是一位小學生被大車給撞傷了,全身還血流不止。我馬上彎下身子把小朋友抱了 起來,婚紗在地上的血泊中拖著,又濕又粘又沉重。我轉身往回跑,上了車,立即請求司機倒車,以最快速度把小朋友送往醫院急救。
身旁的男生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等小朋友安頓好了,我又被交通警察傳喚去做了一大堆筆錄。當天,什麼吉日良辰,全泡湯了。
由於新娘婚紗一穿上身,便不能再脫下來,也不能更換,所以,我只好一身血淋淋地前往男方的家。
其實,當小朋友急救清醒時,我自己熱昏了的頭也隨著清醒了。
我知道我惹禍了,我已觸犯了本省婚姻習俗的嚴重禁忌,我是注定要吃回頭轎了。可是人命關天,我真能見死不救嗎?設若時光可以倒流,可以讓我重來,我也會一樣不顧自己而全心全力以赴。所以我深深覺悟,不管我的下場會如何悲慘,這都是我注定無法脫身的劫數,我一定會陷進去。
到了男方,有人打開車門,捧著一盤橘子,接我下車。可是當我一下車,大家都大聲驚叫了起來:「怎麼會一身是血?」「怎麼白色婚紗會血跡斑斑,成了血衣?」
我低垂著頭,呆呆地站著。婚紗的下擺滿滿地全是血,使花童不敢動手去牽。只見男方的人全往屋內跑,把我丟在外頭。他們似乎緊急會商去了。
好久好久,有人大聲叫著:「先把新娘牽進去好了,免得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不好看!」
我被安置在樓上一處隱密的房間——應該不是洞房吧。我坐在板凳上,冷冷地自己一個人。
媒婆說:「結婚喜宴、拜堂、參見公婆等等都免了。這一身血淋淋的婚紗,還能出去丟人現眼嗎?」
夜深人靜,我仍冷冷地自己一個人坐著。我越哭越傷心,我的命運是誰也挽回不了了。媒婆說:「等客人全走光了,我們就派車送你回去,我們已決定不要你了!」
我一聽,趕快拖住媒婆,跪了下來,苦苦哀求。但媒婆一點也無動於衷:「你不是喜歡救人嗎?為什麼現在不好好救救你自己?你以為穿了白色婚紗,你就是救苦救難的白衣觀世音菩薩了嗎?不自量力!」
我告訴媒婆,我若被送回去,我就只有投河自盡了。媒婆似乎也楞了一下,但沒說半句話就出去了。
夜越來越深,但我仍然冷冷地自己一個人坐在板凳上,沒有見到新郎,也沒有見到半個親人。
漸漸地,我哭累了,禁不住靠在牆壁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在迷糊中,我隱約看到了我們家因為我的死而經濟陷入絕境的慘狀。我知道我絕對不能死,如果我一個人死了,我們全家也會活不下去。
一個女人一生只能嫁一次,只能穿一次婚紗,這是我們家世代相傳的祖宗家法。而今我已穿過了,我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終於提起最大的勇氣告訴媒婆,我願意照他們男方的意思,坐回頭轎回去;我也願意歸還我父親所拿走的錢。
很快,靠馬路邊的窗子似乎開始微微亮了。男方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但我已不再掙扎了,我願意淪落舞廳當舞女,或賣身酒廊當酒家女,一切都不在乎,只要能早日還清父母所積欠的大筆債務。
這時,有位男生出現了。他會是主角的新郎嗎?他什麼話也沒說,只輕輕帶過:「今天一大早,等天一亮,我們就搬出去到外面住。你一身是血,把全家老老少少都給嚇壞了,所以非離開這個家不可!」
我點了點頭。畢竟「嫁雞隨雞」,這是女人天生注定的命運,我還能有意見嗎?
就這樣,我跟著這位從未謀面的男生,悄悄地走出了這個坐一整天冷板凳的家,沒有人與我打招呼,也沒有人理睬。
新的家是一個小房間,可以勉強擠兩個人。當晚,我們將就地完成夫妻終身大事。我好感激新郎沒有拒絕我,而新郎對我這新娘的「救人一至忘我」,也一直讚不絕口。他說,我的慈悲,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實在少見。又說,這麼漂亮的心,必有這麼漂亮的一生,他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
我原本以為我已世界末日,沒有想到竟然奇跡似地峰迴路轉,有了這麼大的轉機,我好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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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第一個女兒降生了。依法要報出生,就得先報結婚戶口才行。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證,也叫我拿出我的身份證。我突然發覺不對,他的名字怎麼跟喜帖上所印的完全不一樣呢?當年我爸告訴我的,也不是這個名字呀!
他笑了。他說:「媽媽,你真糊塗,你嫁給誰竟然一點都不清楚!」
我說:「爸爸,我哪有可能知道您叫什麼名字呢?」
我只知道三從四德、百依百順,全心全意守護著這個家,我一個小女子哪能想那麼多呢!
他說了:「結婚那天,娶你的是我堂哥。可是,你一身白色婚紗,染得紅紅地滿滿是血,可把我堂哥給嚇壞了,當然也把我伯父母嚇壞了。所以,當晚,大家 商量好要立刻把你給退回去。但媒婆說這樣你會上吊自殺,只有死路一條。而我也堅決反對他們這般殘忍的做法,我一再強調新娘的心地又善良又漂亮,也反問他 們:『難道救人有罪嗎?』豈奈我費盡唇舌,仍然無法改變他們的『鐵石心腸』,只好在『救人第一』的大前提下,情急智生——自己勇敢地進了洞房,把這婚姻自 己一肩挑了起來。反正你也不認識新郎,嫁給誰不都一樣嗎?否則像你這樣,因救了別人的命,反倒自己活不了而丟了自己的寶貴生命,這世間還有天理嗎?」
我聽了,真是又氣憤又感激。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呢?我一連好幾天不跟他說半句話。而他也好緊張,一再賠不是,賠了又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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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他約我一齊去台大四字頭的癌症病房,探望一位長年臥病不起的病人,好像是同宗的親戚。我第一眼望去,似乎有點面熟。他介紹給我:「這是我堂哥,我伯父母的獨生子。」
回過身來,他又向著一對兩眼幾乎哭瞎了的老人家:「這是我伯父母。」
我直覺地感到這兩位老人家好可憐,就只一個獨生子,卻得了肝癌,而且已到末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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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病房,我問:「我見過這個人嗎?我見過這家人嗎?」
他說:「這就是當年娶你的那位真正新郎,而那兩位老人家就是當年你拜堂的公公婆婆!」
我說:「我能抽空幫忙這兩位老人家照顧這個病人嗎?我能否給他們兩老當女兒,來奉養他們安度下半輩子?」
他點了點頭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這夫妻緣雖然毀在血紅的婚紗裡,但總是一日珍貴的情。飲水思源,我支持你的善心與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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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人會是被血紅的婚紗所剋死的嗎?我當日真的是一名會令人倒霉的新娘嗎?古人不是說,姻緣天注定,半點不由人嗎?為什麼既已娶了我,卻又不要我呢?
三十多年來,我們一家大小和和樂樂地過得非常美滿幸福,豐衣足食,不愁穿,不愁吃。五名兒女也個個孝順聽話,個個力爭上游——從國內外一流的研究所畢業。像這樣的新娘,我真不知哪裡不能娶,又為什麼男方當日要那般絕情地逼死我呢?
我們一家大小從未有過任何爭吵。我們都很珍惜這份緣、這份福,都彼此以一生一世的努力,來維持一家的和平,使我們的家成為人間的一塊淨土與樂園。
我們夫妻也從未分開過,永遠手牽著手,在喜悅中,在平凡、平實、平淡中,一天平安地度過一天。
我們兩人都有安定的工作,都有十分寬裕的收入,除了美中不足的地中海貧血症外,這一生應無任何缺憾。可見血紅的婚紗所庇蔭的應該是無窮無盡的福,怎麼會是禍呢?
當日幾乎所有的親友都不看好我這一身是血的新娘。大家都怕壞綵頭,會惹來大災或大禍。但事實證明,幾乎置我於死地的世俗迷信完全錯誤。當時我先生敢 於冒殺身之血光劫來與我結為夫妻,也只不過是因為我一身的血是為了救人一命,像這樣慈悲的心,怎會沒有福報,反倒惹禍呢?時間是最好的證明,我先生是對 的。
現在,我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了,也都可以談論婚嫁了。兒女們說:「媽,像您這樣的女人,有誰能休得了您呢?即使新郎是我們,而您當天一身血淋淋,婚 紗又亂七八糟,但在我們心目中,您依然是這世間最為漂亮的新娘,因為您有一顆漂亮的心!而您救人所延誤的時間,也才是神所應許的真正吉日良辰!」
兒女們的安慰,每每使我熱淚盈眶,摘滴答答,有如永遠下不完的苦雨!
問題是:實際迎娶的,沒進洞房;而進洞房的,卻不是真正迎娶的新郎。我真算嫁了嗎?我嫁的是那一位?
附註一:有讀者問:「為什麼不能退婚回自己的家?」依本省習俗,女兒出門便是潑出去的水,再回頭會拖垮娘家,一 輩子倒霉透頂,使娘家兄弟姐妹永遠無法抬頭出頭。至於我的處境比這更慘,因為我是被父母賣出去的。我父母與人合夥開了一家大型印刷工廠,專門承製月曆、報 章、雜誌,可是時運不濟,客戶倒了,爸媽也支撐不下去,最後被法院查封拍賣了。爸媽為了救急,曾「飢不擇食」地向「地下錢莊」周轉了高利貸的黑心錢。當爸 媽一無所有時,便落入黑道手裡,而爸媽身邊除了我這女兒還值點錢可以賣外,可說早已一籌莫展了。這件婚姻,爸媽總算賣到了一大筆錢,也紓解了爸媽一家大小 的苦難,脫離黑道,脫離苦海。我絕對不能被退婚。如果我被退婚,爸媽便要退錢,那爸媽不就又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了嗎?當一個人死,一家大小就人人不用死,那 我這隨時會死的地中海絕症患者,為什麼不能自我一了百了呢?只是我不懂事,一時衝動救人而染紅了一身婚紗,幾乎害父母再度陷入黑道毒手。唉!窮人家有窮人 家的悲哀,這是局外人所無法體會的。(這筆債,我婚後還了十年才還完。真沒想到血紅的婚紗代價這般高。)
附註二:這件血跡斑斑的血紅婚紗在我慶祝六十大壽之祭拜典禮中,在全體家人的祝福下,奉獻給天地而當場把它給焚 化了。當年,出租的婚紗店堅持不要這件婚紗,而且開價要我賠償。前後交涉了二三年都不肯讓步,幾乎使我整個小家庭的生活費瀕臨崩潰。其實,當年我的生活已 經很緊了,連我大女兒餵牛奶的錢都沒有著落,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當一個人可憐的時候,什麼事都會很可憐。
附註三:本文由於部份情節涉及個人隱私,於校稿時予以刪除,故上下文之連貫或有不盡通順之處,或甚至因而與真正之事實略有脫節,而無法完全吻合。凡此均非得已,還請寬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