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承接的案子大都是日本、德國或美國客戶,要求的水準比較高,所以,我的國際專利事務部門一向採用非常昂貴的世界級製圖儀器,並投保了巨額的安全險。
有一天,突然發現一套全自動的新型電腦製圖儀不見了。為了自律自清,全體同仁都主張盡速報警以便早日把竊賊給逮捕起來,也好在對方銷贓之前找回失蹤的製圖器材。
但我不希望自己的同仁成為階下囚而毀了一生的名節。我認為自己同仁的人品人格比這昂貴的製圖儀還昂貴。我實在不忍心去報警,也不請求保險賠償。
我約略知道會起貪念的大抵是哪些人。特別是我收容的一位越南難民,他從越南逃亡來台灣,舉目無親,潦倒到流落街頭,且貧病交加。我給了他一棟差強人意的宿舍,給了他一個可以餬口的缺。但他似乎仍不滿意,隨著生活的改善,需索越來越大,真是慾壑難填。
儀器丟了,這位越南同事也辭職了。這哪會是巧合呢?
有同業來查詢這同事的言行資料,我都不准我們的人事部門揭他瘡疤,希望放他一條生路,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我一生不傷害人,也不背後出賣自己的同事。
約莫一個月左右,有個同業經好友輾轉介紹來拜訪我。因為有人向他們兜售一種非常昂貴的全自動新型電腦製圖儀,他們不懂如何使用,也不知開價合理不合理。
這位同業說,這麼高級的器材很少有人捨得用,但他知道我曾進口過一套。
我聽了這同業的簡介,我心裡有數。但我知道向他們兜售這儀器的人,目前的處境很拮据,很緊。我實在狠不下心來斷他生路,也實在狠不下心來毀他名節。我真的做不下手。
我告訴這同業:「這個價錢很便宜,值得買。如果有不會用的地方,還可以找我們支持。我會派我們的人去免費指導,就請放心把這儀器買下來吧!」
後來,這同業果真接受我的意見把這儀器買了下來,但他們沒有人會用,賣的人也不知道怎麼用。
我派人去支持,並帶了一大堆重要組件——這些全是我怕失竊的心臟部分,特別秘密收藏在金櫃裡的。沒有這些,即使偷走整套儀器,大不了也只是一堆爛銅廢鐵而已。我說:「以前我進口過這種儀器,後來改換別種廠牌,留著這些也沒用,就送你們吧。」
這位同業好是高興,而我也很高興,因為我從此再也不用看到這些傷我心的東西了。
隨我前往支持的同事回到事務所很不平衡地告訴我:「這明明是我們丟的那一套全自動新型電腦製圖儀,機件批號也全對,為什麼不報警把人給抓起來,把東西給追討回來呢?」
我說:「丟儀器是小事,丟人可是一生的大事。儀器可以再買,但人品與人格呢?至老至死都無法彌補。別拆穿對方,別為這區區幾拾萬元去毀損一個人一生的名節,就放他一條生路,讓對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吧!」
我這越南同事,現在旅居美國從事越南難民的救濟工作,頗有地位,也頗有成就。而且兒女成群,家庭還算幸福。他多次要求我給他機會,讓他歸還當年他賣 那製圖儀的錢。他說他當時確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真的已經山窮水盡無路可走,才會做出那見不得人的勾當。可是,「他偷的」是他自己說的,我怎能確定真的是 他偷的呢?我根本沒有親眼目睹,也沒有任何證據,我怎能這樣就入他於罪呢?
犯罪的人自己說自己犯了罪,是不能拿來當審判依據的,除非我們能找出客觀的證據。
我多年來一直想忘掉這個人,也真的早已忘掉了這個人。但二十年後,他卻帶了一家大小回台灣來看我,並且把我供奉成恩公來禮拜,很使我為難,始終不知該如何來面對才好。
我說:「您說是您偷的,可我不能說是您偷的。如果您真想賠我錢,就把錢全數捐給您的那些越南難民吧!」
我告訴我的同仁,懷疑只是懷疑,與事實尚有一大段距離。我希望我們不審判自己的同仁,也不定自己同仁的罪。所以,這人的所作所為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為什麼不讓他自己去審判自己,讓他去定他自己的罪呢?
我很誠懇地告訴我這越南同仁,我期待他永遠是一個人前人後拍得起頭的正人君子,不管他以前做錯過什麼。古人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就讓過去的,全都過去吧!
每個人都不免有犯錯的時候,但千萬不可讓自己一時的迷糊,成為自己一生永遠無法擺脫的沉重包袱和負擔。
且一起來努力,讓我們大家都忘了過去的他,而他也徹底地忘掉他過去的自己。
當一切都變成新的,我們就重生了,就復活了。成全別人,又何嘗不也成全了自己?因為神總是按我們如何原諒別人,來決定如何原諒我們。何況,每個人都難免會有求人寬恕的時侯,您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