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訶般若波羅蜜多
次日,韋使君請益。師升坐,告大眾曰:「總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復云:「善知識,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吾今為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使汝等各得智慧。志心諦聽,吾為汝說。善知識,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性,終無有益。善知識,摩訶般若波羅蜜是梵語,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須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電。口念心行,則心口相應,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
學佛的人不學般若,就等於沒有學佛法。不管你念佛也好,修密宗也好,都必須有般若的見地,這是本錢,也是學佛的資糧。對禪宗而言,般若就是禪宗的靈魂。歷代真正的祖師,都是把般若弄活了的。禪宗重在實處的見地,重在直接轉身,這就是真正的般若。六祖說:「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以禪宗的觀點來看,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是佛。你自己不信,覺得是與你開玩笑似的,但禪宗是絕對強調這點,其修行,其方法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不然頓悟成佛就失去了依據。
世人為什麼意識不到這一點呢?六祖說他們由於「心迷」,自己顛倒了,看不到自己的偉大,不知道自己本來是佛,硬要在外面去求什麼法。唯識學為了讓大家清楚瞭解這一點,才建立了「萬法唯識」這一套學問。如果說這是主觀唯心論也不要緊,佛教有佛教的理由。不論你說唯心、唯物,但一談問題,必須從當前這個直覺、感覺、當前這個心開始。不從這兒起手,一切都無從談起。哪怕你要反對,要批判,也得以這兒起手,不然你憑什麼來反對批判呢?
以教下而言,講般若就離不開緣起法,一切法都是緣起。教下講般若可以說是「盡矣、至矣、無以復加矣」。小乘佛教認為懂得了緣起法就懂得了佛法。大乘的中觀、唯識對緣起法作了更加深密的發揮。不論大乘、小乘、緣起法都是以人生的問題為中心而展開。對禪宗來講,也不是離開了這些道理而另外建立什麼道理。禪宗對這些問題是:「提持向上」,在修行的實踐上有重大的發揮。
唐代有個和尚問長沙岑禪師:「亡僧遷化後什麼處去也?」長沙岑作了一首偈子說:「不識金剛體,卻喚作緣生,十方真寂滅,誰住誰復行。」長沙岑認為,這些比丘因為沒有認識到這個金剛本體,就只有從現象上談談緣生法而已。如果真正達到了寂滅大定的境界,緣起又在什麼地方進行呢?十方本來寂滅,法性動也沒有動一下,本來就在涅槃之中,再找一個涅槃豈不是多事?「誰住誰復行」,亡僧到哪兒去了呢?又有哪兒可去呢?若東行西去的,就沒有寂滅嘛,就沒有證到寂滅的本體嘛。緣生法恰恰是金剛本體的作用,不是離開了金剛本體還有什麼法叫緣生法。
六祖強調要「心行」,不要僅停留在口頭上、理論上,不然,學到的般若也是「如幻如化,如露如電」的,解決不了問題的。若心口相應了,就知道「本性是佛,離性別無佛」了。
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瞋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是。善知識,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靜坐,即著無記空。善知識,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善知識,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若見一切人惡之與善,盡皆不取不捨,亦不染著,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摩訶。善知識,迷人口說,智者心行。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為大。此一輩人,不可與語,為邪見故。
六祖說:「心量廣大」。心量比虛空、比宇宙還大得沒法比。心有什麼樣的形態呢?六祖向我們作了詳述,不過方法是否定的。有的人一用功見這見那,就信為自己見了「性光」。千萬不要上當,心什麼也不是,若能見得到,這個心就小了,就受到了限制。《金剛經》說:「如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所以六祖說了那麼多無,從「無有邊畔」,到「無有頭尾」,最後是「無有一法可得」。
六祖還把虛空的道理,歸結到「世人妙性本空」上來,我們每人都具有這個「妙性」。這個妙不是別的,就是你自己那個心,這就是禪宗的作略。說開悟很難,但一經點破才感到是那麼的平常、容易。大家在這兒聽壇經,而且都聽到了,這就是妙性嘛。這個「妙性」是什麼呢?是耳朵、丹田?總之你找不到,你說妙不妙!拿相對、具體的東西在這兒找是找不到的,的以才是「妙體本空,無有一法可得」。所以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說:「不離自性常湛然,覓即知君不可見」。大家所熟悉的《心經》,把什麼都「無」乾淨了。那佛說的法呢?「無苦集滅道」,那六度萬行呢?「無智亦無得」。都是「以無所得故」。不是佛,也不是六祖執意要說空,因為人生宇宙的真諦就是空。
六祖說了那麼多空,怕大家產生誤解,所以又說:「善知識,莫聞吾說空便著空」。你若把空抓住,就完了,就永遠空不了。證悟與解悟的分水嶺就在這裏。真正的證悟,是在修行裏,在本份上直接把這個空感受到了,不需要你在道理上說長說短。這時的概念活動已經脫落,正如本來就是成都人,在成都不需要導遊一樣。
唐代的嚴陽尊者問趙州禪師:「一物不將來時如何?」趙州說:「放下著。」嚴陽尊者很不理解,他問:「我已經是一物不將了,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放下呢?」趙州說:「對不起,你若放不下,那只好擔起走。」嚴陽尊者聽到這裏就大悟了。這說明什麼問題呢?就是六祖大師所說的「著空」,實際上仍把空執著了,根本沒有實證到空。經趙州把他執著的空奪了,他才真正領悟了。
「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為大。」現在氣功很流行,要學生坐在那裏什麼都不想,這實際上是學道的毛病。墜入「無記空」,認為善也不要去想,惡也不要去想,認為這就是空性,就是道,其實大錯。空什麼呢?空是有物件的。我們的心有一種自發性,只要想到什麼事情,就沾滯在這個事情上。自己貪愛的,沾滯的時間就長,在行為上的造作就表現得多。空,就是要空掉這一類的東西。引而申之,萬法皆空的道理是根據緣起論,以心物關係而言,從心離不開萬法的角度來看,萬法本來就空。能在這裏一轉身,就是好消息。在這裏,你才知道雲門大師所說的「轉山河大地歸自己,轉自己歸山河大地」。對於那些墜入「無記空」的人,還自滿自大,以為是得了道。六祖告誡說:「此一輩人,不可與語,為邪見故。」其實是中了邪見的毒,連一般人都不如。大家以後用功時,千萬切記於此,禪宗萬不是這個道理。主人公在何處
善知識,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善知識,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莫錯用意,名為真性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口莫終日說空,心中不修此行。恰似凡人自稱國王,終不可得,非吾弟子。
真正開悟的人,真正有見地的人,不會把客觀世界拋在一邊,不會逃避現實生活。相反,他對工作,對生活的考慮更周密,做得更好、更巧、更高明,可以「遍周法界」、「了了分別」,而且「應用便知一切」。那些空心靜坐,墜入「無記空」的人,有這樣的能耐嗎?
「心量廣大」是前提,你體會到這裏就抓住根本了。心體是空性,第一義空。一說佛性就是全體空,但空呢?全體是色,沒有一處不是物,也沒有一處不是空,所以「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是泄露天機的話呀!其實,空就是什麼都有,有就是什麼都空,這個空就是這個有,這個有就是這個空,但是這個空不是這個有,這個有也不是這個空。達到了這樣的認識,你才能深入「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也才能「來去自由,心體無滯」。也就是說,你已經品嘗出般若的味道了。要知道,正因為空,你舞劍弄拳才沒有障礙,正因為空,才會有昨天、今天、明天。
「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法華經》稱佛出世「為一大事因緣」,就是這個道理。老師悟的是這個東西,傳呢?不過是把他悟到的讓學生再悟一下,老師是不能、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的。你想,一個無時間空間,無色無相,無善無惡,無是無非的東西怎麼個傳法呢?所以,開悟見性是大事,但不要從外面去尋覓。洞山禪師開悟時就說:「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殊。」在外面求,是永無結果的。
歐洲大哲學家笛卡爾有個著名的診斷:「我思故我在。」他認為,任何推理,必須有個根本的前提,而這個前提是無須證明的。把宇宙萬物找完,只有一個東西無須證明,這就是「我」的存在。我正在「思維著」的這個存在是無須證明的,所以一切推論都必須從這兒開始。這是無須懷疑的,而其他一切則是可以懷疑的。這與禪宗有些相近,懷疑到最後,這個「懷疑」本身還能否懷疑呢?又是誰在懷疑呢?所以只有這個東西非承認不可。「我思故我在」,對我就不能懷疑了。禪宗認為不行,還須更進一步,「我」還是空。這就是內道外道的分水嶺。現在西方哲學大多有笛卡爾這個味道。康得哲學、存在主義、現象學、新托馬斯主義等等,都知道這個重要性。只有一點他們不敢談,就是這個我也是空的。這是佛教的特點,禪宗的特點。
講個公案。元代著名的高峰禪師,最初參禪多年一無所得,一天睡覺中醒來,忽然想起趙州「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的話頭,挑起了他的疑情,七天七夜沒睡,茶裏飯裏,靜時鬧時都在參。一天隨眾上堂,看見法堂上有個偈子:「百年三萬六千日,反覆原來是這漢」。豁然間一念脫落,開悟了。這就是禪宗的「破本參」。他下來後對老師說:「你以後不要再用棒子打我了。」老師說:「你還沒有了。」他說:「那你考我嘛。」老師就問他:「日間浩浩時作得主麼?」白天應酬周旋時作得主不?也就是八風吹得動不?高峰說:「作得主。」老師又問:「那晚上睡覺做夢時作得主不?」他說:「作得主。」——夢裏心可以不動了。大家知道,白天理智活動清醒,容易把自己的思想管住,夢裏可不同了,白天不敢做的事,夢裏往往敢做,白天不動心的,夢裏卻會動心。所以要知道這兩句話的份量。不昧己靈,又能作主是談何容易。可是他的老師並沒有到此為止,在人聞所未聞、想所未想的地方又逼一拶:「無夢無想時,主人公又在何處呢?」高峰答不出來了,以後才到天目山去閉死關,用了五年的時間才把這個問題解決了。笛卡爾和哪些哲學家就沒有這上面的功夫,也達不到這樣的境界。我們也可以這樣問笛卡爾:誠然我思故我在,如果我不思,我不想,這個我又在哪兒呢?以至父母未生我之前,或者燒成了灰之後,這個我還有沒有,又在什麼地方呢?這裏就是「拈花一笑」,就是諸佛的心印。世間各宗各派在這個問題上都不能更進一步,可以說百尺竿頭到了頂。但禪宗卻要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你放身捨命。不如此,怎麼談得上更進一步呢?這的確是要命之處,沒有如實修行,紙上談兵哪里能到得了這裏。那些得不到解脫的。
善知識,何名般若?般若者,唐言智慧也。一切處所,一切時中,念念不愚,
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世人愚迷,不見般若。口說般若,心中常愚,常自言我修般若,念念說空,不識真空。般若無形相,智慧心即是。若作如是解,即名般若智。
何名波羅蜜?此是西國語,唐言到彼岸。解義離生滅。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於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通流,即名為彼岸,故號波羅蜜。
善知識,迷人口念,當念之時,有妄有非。念念若行,是名真性。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善知識,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善知識,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住無往亦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當用大智慧,打破五蘊煩惱塵勞。如此修行,定成佛道。變三毒為戒定慧。
六祖這裏講的全是真實功夫,並且對口說和實修劃清了界線。作為學問研究是可以的,但要以學問解脫則不行。禪宗的修行就是不二法門。你若在二六時中念念執著,念念成「二」,在善惡是非,有無真幻上鑽牛角,就不是般若行。說回來,也不要在外面去找什麼修行的方法,就在這些成「二」的念頭本身上去參,慢慢就會念念般若。首先你應相信自己,相信萬法就是你自己,「二」是你自己,「不二」也是你自己,煩惱是你自己,菩提還是你自己。這一切,都你自己本來具備的,不是外來的,你還會去分什麼主觀、客觀、善惡、是非呢?這樣,你就不會陷在相對之中出不來。這就是般若行。這樣久了,煩惱自然會一天天輕,智慧自然會一天天長。真正心中般若現了,就會「念念不愚」了。
波羅蜜是印度音,翻譯成中國話說是到彼岸,意思是脫離了生死。此岸是生滅,彼岸是不生不滅。但生滅是從何而起呢?佛教認為,你一著境,一落入相對之中,生滅就起來了。如同水裏的波浪一樣,一波一浪,一起一伏,一生一滅。這些波浪形成了永流不息的長江大河。把永流不息的無窮無盡的波浪都彙歸自己,就是永恒,就是彼岸。六祖說:「著境生滅起」,「離境無生滅」。你若放下了,不執著世上的是是非非、利害得失,把煩惱打破了,那就是「如水常通流,即名為彼岸」。要知道此岸就是彼岸,不是離開了此岸而別有什麼彼岸,不是離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波浪而別有什麼彼岸,不是離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波浪而別有一個長江大河。
在這一段中,六祖再一次強調了要心口相應,不要口念而心不行,並開示說:「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所以,般若法,般若行並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東西。「念念若行,是名真性」,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在我們的喜怒哀樂中去修、去參、去行,就是這個「真性」。所以六祖又說:「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就這一念,就是我們現在虛靈不昧的這一念,就是我們生活、學習和工作的依據,就是萬法的源頭。你不在這個「一念」上修,或離開這個「一念」去另修什麼,就是「凡」,就是外道。你若在這個「一念」上修了,行了,那你就可以「自身等佛」。這裏,六祖還在中國佛教中響亮地提出了「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的主張。
一口吞盡西江水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一般若生八萬四千智慧。何以故?為世人有八萬四千塵勞。若無塵勞,智慧常現,不離自性。悟此法者,即是無念。無憶無著,不起誑妄,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善知識,若欲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者,須修般若行,持誦《金剛般若經》,即得見性。當知此經功德,無量無邊。經中分明讚歎,莫能具說。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小根小智人聞,心生不信。何以故?譬如天龍下雨於閻浮提,城邑聚落,悉皆漂流,如漂棗葉。若雨大海,不增不減。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常觀照,故不假文字。譬如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能興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有情無情,悉皆蒙潤,百川眾流,卻入大海,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善知識,小根之人,聞此頓教,猶如草木。根性小者,若被大雨,悉皆自倒,不能增長。小根之人,亦復如是。元有般若之智,與大智人更無差別,因何聞法,不自開悟?緣邪見障重,煩惱根深。猶如大雲覆蓋於日,不得風吹,日光不現。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心迷悟不同。迷心外見,修行覓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若開悟頓教,不執外修,但於自心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善知識,內外不住,去來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能修此行,與《般若經》本無差別。
煩惱和智慧從本體上來講是沒有差別的,你若能「智慧常現,不離自性」,把塵勞轉過來就是智慧。用智慧觀照一切法空,沒有什麼可執著的,這樣煩惱就失去了依託、這樣的境界中自然是無念。要知道,這個無念,裏面是活潑潑的,不是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的頑空,裏面是「智慧常現」、「不起誑妄」的。而「著空」、「無記空」本身就是妄念——裏面沒有智慧,一潭死水,卻自認為得了涅槃。
再說一下,六祖這裏所說的「無念」,不是百不思、百不想,而是清淨常流的一念,「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一念,沒有執著的一念,是「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一念,是萬法之源的一念。不然,悟來悟去,悟成了石頭土塊,豈不是笑話。所以六祖大師和許多祖師提持的這個「無念」,是開悟後的一種高級境界,絕不是什麼念頭都不起了,不用了。沒有念頭還了得,這個社會文明從哪兒來的呢?三藏十二部從哪里來的呢?八萬四千法門從哪兒來的呢?
「無念」,才能「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它本身就是一切法了,又怎麼會取捨呢?「一切萬法不離自性」,自性怎麼會對它們取捨呢?「如此修行,定成佛道,變三毒為戒定慧」。六祖的法真是太妙了。
六祖這裏講「上根」「小根」之類的話怎麼理解呢?般若自性本無差別,為什麼又有迷悟的不同呢?這就需要好好談一談了。《法華經》裏有個故事,如來要說法了,說法前如來說:我過去講的法都是對小根小器的人講的,今天要重開大法。佛說完後,下面就有五百羅漢退席。然後佛又說:那是當然的,他們有他們的根器,只有那麼大,給他們少倒點水還可以,若把全部的海水倒給他,他就受不了了。講《法華經》、《金剛經》等大乘經典,就等於把全部海水——佛性給你,你要是見了性的人,那好辦,全部海水都可以一口吞盡。唐代龐居士去見馬祖,他問什麼是佛?馬祖說:等你一口吞盡西江水,我就告訴你。許多人對此公案不解,明明問什麼是佛,與西江水有什麼關係呢?明白了以上的道理,你才會知道祖師們在這上面機鋒的所指。
佛教的修行講究人的根器,因根器的不同,而相應設立種種的法,一般把根器分為上中下三種。禪宗是為上根利器,也就是大智慧人開設的法門,所以六祖說:「此法門為最上乘,為大乘人說,為上根人說」。為什麼不為小根人說呢?因為「小根、小智人聞,心生不信」。如果對他說,你就是佛,你的煩惱就是菩提,那就把他嚇跑了,誰敢相信呢?這些人一身的煩惱,一肚皮的苦水,連一點小安樂處部沒有見過,給他說本來是佛,的確很少有人相信的。
但是必須明白,所謂小根小器也是對眾生的一種教育方法。誰願意承認自己是小根小器呢?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在這上面是沒有大小高低之分的,一切眾生都絕對平等。你相信就是上很大器,小根小器也是大根大器;若不相信就是小根小器,大根大器也是小根小器。所以不能把這一句話看死了,但的確有那麼一些人信不過。信不過也沒有關係,你可以去修其他的法嘛,佛教裏的法多得很,八萬四千法門,你挑你認為合適的修就行了。但六祖這裏提持禪宗,不得不強調禪宗的特點。
四川的圓悟克勤是宋代的著名禪師,大慧杲參了一輩子的禪,後來在圓悟手下開悟。大慧果開悟後對圓悟說:開悟真是太難了,以這種尺度來衡量許多師兄弟,我認為他們不像是那麼回事啊!你老人家怎麼都印可了他們呢!圓悟說:我的禪如大海一樣,若用小勺小缽來取,也不能說取的不是海水,但也未必全部都承受了。我傾全部海水給他若能受,他就有海量的根器。這公案的意思與六祖這裏的道理相近,要接受大的東西,必須有大的量。人人都有佛性,佛性就是無量,所以不要把自己看得太渺小。另外,一滴水和大海水在質上也是沒有區別的,都是水嘛,能在這裏轉身,大根大器與小根小器還有什麼不同呢?大家好好在這上面參上一參。心不染著為無念
善知識,一切修多羅及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故知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緣其人中,有愚有智。愚為小人,智為大人。愚者問於智人,智者為愚人說法。愚人忽然悟解心開,即與智人無別。
善知識,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故知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菩薩戒經》云:我本元自性清淨。若識自心見性,皆成佛道。《淨名經》云:即時豁然,還得本心。
善知識,我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便悟,頓見真如本性。是以將此教法流行,令學道者,頓悟菩提,各自觀心,自見本性。
若自不悟,須覓大善知識,解最上乘法者,直示正路。是善知識,有大因緣。所謂化導,令得見性。一切善法,因善知識,能發起故。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悟,須求善知識,指示方見。
若自悟者,不假外求。若一向執謂須他善知識,望得解脫者,無有是處。何以故?自心內有知識自悟。若起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雖有教授,救不可得。若起真正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善知識,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若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般若三昧,即是無念。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若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即是法縛,即名邊見。
善知識,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法者,至佛地位。
因為有了不同根器的眾生,佛才分別說了十二門的法。因為人世間的眾生有那麼多的煩惱,陷在生老病死之中不得解脫,佛才相應地說了那麼多的法。有一個煩惱,就有一個相應的法,兩者是相依互存的,關係是可以轉變的。煩惱可以轉為菩提,愚人可以轉為智者,凡夫可以轉為佛。六祖巴不得所有的人都 能認識到自己本來就是佛,所以一再把話挑明:「不悟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故知萬法盡在自心,何不以自心頓見真如本性。」
這裏要談一談善知識的作用。六祖說:「我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便悟,頓見真如本性」。這裏五祖是善知識,對六祖的大悟起到了重要的幫助。六祖悟後又幹什麼呢?是不是到山裏去了,到淨土裏去享福呢?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還沒有得度,怎麼能不管呢?悟後的六祖又成了眾生的善知識。要知道,大道無私,佛法無私,裏面是沒有什麼秘密而言的。佛法是眾生的法。沒有眾生,哪來的佛法?不度眾生,就不是佛法。所以對世間的事,要積極去做,要多為眾生著想。有的入關在家中修「報化」,不知為眾生做事才是你修報身,化身的根本道場,自私自利的那個心,怎麼修得來報化呢,六祖確實是明眼人,他處處為眾生著想。對上根的人,六祖希望他們「各自觀心,自見本性」,對下根的人,才能自悟的人,六祖希望他們「須覓大善知識,解最上乘法者,直示正路」。所以,一般人能找得到「解最上乘法」的善知識依止,是有大福份的。佛教中常說:「人生難得,中土難生,正法難遇」嘛,那解最上乘法者就更難遇到了。「一切善法,因善知識能發起故」只有善知識才能幫助你把自己本來具有的菩提心發動出來。
有人說只有上根利器的人、大知識份子才能學禪宗,下根的人就不能學。其實這是外行話,禪宗是三根普攝,對文化低的人更為適宜。你想,佛教中的其他宗派,如中觀唯識。不知要讀多少年的書才入得進去。玄奘大師在印度十六年,一部《瑜咖師地論》就學了整整三年。後來回到長安,介紹「一本十一論」,一本就是《瑜伽師地論》,因為其中的內容太多了,到了後來就有十一種「論」來幫助理解《瑜伽師地論》。要把這十一部論看完,就是大學者們,沒有幾年的時間,通看一遍都困難。再說《般若經》就有六百多卷,玄奘大師翻譯完畢後累得要向,說:「唉!我終於把這部經譯完了;這部經大概與東方人有緣,總算沒有業障,還一口氣把文翻譯完了。」六百卷,通看一遍要多少年啊!所以中觀、唯識才是上根利器之人搞的,他們聰明,記憶力又好,沒有文化的人對這些哪里談得上學呢?禪宗內沒有別的,只有一部經,就是你自己,你認得你自己就了事了。這麼直截了當,這麼簡便易行,與有無文化毫無關係。
再說一下「無念」。一些修行的人不懂六祖這個「無念」的真意,很久以來,都以為般若三昧就是無念——就是沒有任何念頭。這種說法誤人不淺,禪宗後來的衰微,也與這個錯誤的理解有關,所以有必要再次申說一下。其實六祖在《壇經》中涉及到「無念」的幾個地方都是解釋明白的。因為後人把「無念」兩字執著了,不結合佛法作徹底的研究,認為只這兩個字就夠了,佛法也可以不講了,祖師們的開示也不必聽了;一說用功,就是什麼都不要想,因為一想就「有念」嘛。於是經也不看,論也不看,戒律也不管,參話頭也只參一個。這就把一個好端端學佛的人,變成了一個對社會毫無用處的廢物,就大錯了。須知這種「無念」決不是六祖大師強調的那個「無念」。
「念」在佛法裏有兩層意思:一是記憶,即以不忘失為性;二是指繫念,即把某件事情放在心上。兩者相近而不同,都是精神和思想的重要功能,沒有這個功能,思想就沒有積累和創造。修行的人,非但要用這個功能,還應把它鍛煉得更加有用才行。所以,無念若理解為不思、不想、不憶、不繫念,那就危險了。
但六祖大師這裏的無念的真解是什麼呢?就是六祖緊接著說的「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用即偏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這裏有兩層含義:一是其己靈不昧,神用無滯的感知能動;二是不染不著,不受拘繫,超然於相對的自在。也是我們上面談到的,是清淨常流的一念,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一念。若在修行上達到了這種火候,當然就會「萬法盡通」,「見諸佛境界」乃「至佛地位」。大家在修行中,一定走要注意裏面的尺度。佛法在世間
善知識,後代得吾法者,將此頓教法門,於同見同行,發願受持,如事佛故,終身而不退者,定入聖位。然須傳授,從上以來,默傳分付,不得匿其正法。若不同見同行,在別法中,不得傳付。損彼前人,究竟無益。恐愚人不解,謗此法門,百劫千生,斷佛種性。
善知識,吾有一無相頌,各須誦取。在家出家,但依此修。若不自修,惟記吾言,亦無有益。聽吾頌曰:
說通及心通,如日處虛空。唯傳見性法,出世破邪宗。
法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只此見性門,愚人不可悉。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
邪來煩惱至,正來煩惱除。邪正俱不用,清淨至無餘。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淨心在妄中,但正無三障。
世人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
色類自有道,各不相妨惱。離道別覓道,終身不見道。
波波度一生,到頭還自懊。欲得見真道,行正即是道。
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若見他人非,自非卻是左。
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過。但自卻非心,打除煩惱破。
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欲擬化他人,自須有方便。
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現。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正見名出世,邪見名世間。
邪正盡打卻,菩提性宛然。此頌是頓教,亦名大法船。
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
師復曰:今於大梵寺,說此頓教,普願法界眾生,言下見性成佛。時韋使君與官僚道俗,聞師所說,無不省悟。一時作禮,皆歡喜哉,何期嶺南有佛出世。
六祖希望後世弟子得了無上大法的,要與那些「同見同行」的道友們一起「發願行持」頓教法門。但是,「若不同見同行」,那些認識不一致,又「在別法中」——不是禪宗頓悟法門路上的人,你就不行傳授給他,因為他們本不相信,願意走三大阿僧祇劫的路,也不會如法修持,反而引起譭謗。有的人更是一身煩惱,開口閉口撿了不少「煩惱即菩提」的話頭自欺欺人,以盲引盲似禪非禪。對他們必須與重證悟、重實踐的真正禪宗嚴格區分開來,不能同流合污,敗壞宗風。永明壽、蓮池大師等提持念佛,就是針對這些禪門敗類、偽禪而設立的。這類人不是禪宗的根器,未悟言悟,未證言證,結果煩惱連動都沒有動一下,其危害性極大,所以六祖鄭重吩咐,對這類人不得傳法。
為了方便聽眾受持,六祖在這裏傳下來一個「無相頌」,並強調說:「各須誦取,在家出家,但依此修。若不自修,唯記吾言,亦無有益。」所以,見了正法,一定要身體力行,萬萬不要僅僅停留在口頭上,那就毫無益處,枉自蹉跎了。這是實踐問題,要把禪宗的見地放在實地的修行活動之中。從根本上說,就是要緊緊盯著自己為煩惱。這是修行的起步,煩惱從哪里來,到哪兒去呢?你就參嘛,有一天把煩惱的根子抓住了,你就開悟了。
說通有兩層意思:一是講的東西要有道理,要使人能懂;二是講的要契機。宗通就是心通,就是見性,就是見道。真正的善知識,不僅要說通,更要心通。因為心不僅是在語言文字上進行的,語言文字只是心的功能中的表層部分而已,心還有更深、更高層的內容。僅在那裏分析觀想,不通過「言語道斷,心行處滅」而見性、開悟,這個心是通不了的。所以真正的大乘佛法,必然是宗通、說通兩者兼備,缺一不可。悟徹宗通的人,沒有說不通的,凡是說不通的,就是悟不徹。真正兩者都通達了,那就「如日照虛空」,哪里有照不到的地方呢?
六祖這個「無相頌」文字也明白,大家可以自看自修,裏面有幾處我強調一下。「世人若修道,一切盡無妨。」一個人若真正發心修道,一切處都是道場。煩惱來了,正好參,業障來了,正好參,報障來了,仍然正好參。大慧杲對他的學生有段話最好,他說:「茶裏飯裏,靜時鬧時,公事酬酢時,朋友講習時,妻兒交頭時,無不是用功的好時候。」既然是道,那就無處不在,無事不在,無時不在。大慧杲這段話,真是既高妙,又平實,大家應以此對照,在日用動靜中不鬆手。
「常見自己過,與道即相當。」能常檢查自己的人,勇於改正錯誤的人,在執著上就輕,反之,執著就重。不執著,就放得下,能徹底放下,就見性了。這是修行的重要門徑,大家一定要知道從這兒下手。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這是許多學佛人背得爛熟的話;在六祖許多精闢的語句中,這也是其中的一句。說來容易,真正理解了、實行了的人還是少見啊!佛法就在你的煩惱之中,是離不開你在世間煩惱中的覺悟,你覺悟到世間如幻如化,必然是在世間才能覺悟到,覺悟與世間是不能相離的,沒有世間,你又哪兒去求覺悟呢?哪兒去找菩提呢?要知道,從體上講,菩提和煩惱是沒有兩樣的,千萬不要離開了自己的煩惱去求菩提。煩惱都不會用,喜怒哀樂都沒有了,你說這像什麼佛!該喜則喜,該怒則怒,喜怒哀樂
的本性就是菩提。佛經上說:「菩薩未成佛時,以菩提為煩惱,菩薩成佛時,以煩惱為菩提,何以故?以第一義不二故。」就是這個意思。我們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沒有回頭時,胡作非為是張三,回頭後,安分守己、助人為樂的還是那個張三。回頭做好事的那個力量,就是他以前幹壞事的那個力量嘛。所以六祖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千萬不要離開世間,離開自己的煩惱到別處去求什麼法。你要在世間深情到世間的真相,倒過來世間的一切煩惱都變成了你的妙用,全是菩提了。
如果沒有這些喜怒哀樂,佛又用什麼來給眾生說法呢?用什麼方便來接引眾生呢?《楞嚴經》裏如來問阿難,阿難答不上來,佛馬上就呵斥他。但佛也是要歡喜的,一時幡然,臉笑開了,眉間毫光就出現了,就給眾生說種種法門。佛是煩惱學的專家,是煩惱學的大博士,其原因,佛就是從煩惱中鑽出來的,深通煩惱,故能明瞭一切眾生的煩惱,也才因之建立了種種降伏煩惱、轉煩惱成菩提的法。趙州和尚說,「眾人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意思就是,眾生都在子丑寅卯十二時辰中被煩惱牽著鼻子走,而這一切都得聽我的使喚。所以「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走遍天下,哪兒找得到長角的兔子呢?這四句的確太好太妙了,可以說是禪宗的總綱。
有的人一說修行,總想找個清淨地方,去閉關。你見那些閉關的有幾個成功的?「不是菩薩不坐山,沒有開悟不閉關。」閉關是有大本錢才行的。這些人不懂得佛法在世間,只有在世間才能覺悟的道理,也沒有半點火候,就去閉關,往往煩惱一來,想老婆了,想酒肉了,想朋友了,想熱鬧了,結果是閉不了幾天。有的人倒有勇氣,強撐著,結果弄出病來。有些人倒是有「成果」,結果修成了「百不思、百不想」的廢人。
「正見名出世,邪見名世間。」出世不是躲在山上,不食人間煙火,而是要有正見——有了真正的見地,當下就出世了。如果見地不正,甚至還有邪知邪見,不論你修什麼法,也不論你躲在哪兒修,都是沒有出離世間。
到了這裏,六祖還怕你在正見上起執著,就進一層開示說:「正邪俱打卻,菩提性宛然。」要知道,真正見了性,就入了不二法門,那時不但邪見不要,正見也不要。有的人到這裏害怕了,正見怎麼會不要呢?你若未到這一步,正見當然要,但若真的見了性,恰恰是你自心本性全體現前。正見是對邪見而言的,正如東方是對西方而言的,沒有東方就沒有西方,兩樣,邪見一經掃除,正見也就無蹤無影了。全部《金剛經》講的也是這個理,「法尚應捨,何況非法。」過了河,你還捨不得船嗎?還要把船背在身上行路嗎?到了這個境界也不要的時候,才是真正全體現前,才是真正的「菩提性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