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存在的「實相」即是大空性,是真空與妙有同體不二,是一切存在的本際或本然。佛門勉強以「相」呼之,僅是為了順應眾生的世俗習慣。
從義理上來講實相有三種含義。第一是指真如空相。指它的本然之性真實不虛,它即是平等一切,是法身如來,沒有種種千差萬別,虛妄生滅的幻想、執著,也就是指一切存在不生不滅,不動不搖的平等一相,誠如萬物有的「靈」,或電流、能量一樣,是生氣蓬勃的生命及萬物的「本能」、「本性」。萬物萬有都是它的「顯露」和「起用」。這就是勝義諦的「實相」所指;第二是實相無不相。實相的本體指「性」,它雖然是空無所有,無一法可得,但是它又依萬物萬有而顯其「用」,能夠隨緣顯現千差萬別的一切諸相,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一相不是實相,法法皆真,這就是俗諦的實相所指。最後是實相無相無不相。真幻兩不立,不執空不執有,性相一如。因為真幻、空有都是為了述理方便而立的假言,本然的這個實相真如是不變隨緣。正當隨緣顯現一切諸相的時候,是它的本體空無所有,無一相可得。正當空無所有的時候,卻是真空不空,又能具足妙有、妙用。正當隨緣現出一切諸相的時候,又是妙有非有,本性乃是真空。這就是佛門中觀所指的真俗平等無二,等量齊觀,真空不礙妙有,妙有不礙真空。所以說真正的實相真如,是這種真俗二諦的平等與融通,空有二相的無礙與圓融。
所謂勝義真諦,是指中道實相理體而言,俗諦則是指諸法緣起的作用而言,二者相資為用,不可偏廢,只有這個才合乎中道的實義。
然而,不管我們怎麼說怎麼理解這個「實相」,以上說的都只是安立於語言文字的義理,予真正勝義諦中的實相我們則須親身實證,它是無法在世俗諦之名言中得以真切地、全貌地安立的。所以從這種意義上說,如何向眾生「全貌」地講述這個世界一切存在的實相,以及成佛的「境界與狀態」,連釋迦牟尼佛也是失語的。
佛法之精髓在於禪(不是指禪宗),原是以心印心,并不是言語文字可以圓滿而確切地表達或描述。「但有言說,都無實義」 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佛法依賴於語言又不能執迷於語言,一切傳法都是方便假說,有著較強的針對性、假借語言、不離語言又不著語言等特點。目的僅在於幫助我們證入「實相」,而實相本身卻又是言語和思維無法企及的。
關於「實相」,對於眾生世俗中常規的知識與見解,三維空間式的思維模式、生命形態和心智狀態,釋迦牟尼曾用風的存在打過一個比方——假設他本人體會到風是存在的,而我們從沒有發生過這種體認時,他也不可能、也做不到拿一片風來給我們看。那他怎麼向我們講述和描繪風是怎麼一回事呢?因此,那些言說或比喻只可能是一種假說,肯定不會究竟和確切。除非我們按一定的方式方法,親身證得和覺悟到風是怎麼一回事差不多。
再舉一個簡單的例,假設我們面對一個天生的盲人,他從未見過紅顏色,我們該怎樣才能讓他明白什麼才是紅顏色呢?毫無疑問,我們可能也要打很多的比方——比如當我們說紅色像血的顏色,盲人會說,哦,我身上有血,可我見不到它是什麼樣子。我們或許又會說,看見紅色有點像冬天曬太陽,有種暖乎乎的感覺,他會說,噢,我懂了,見到紅顏色等於是曬太陽,原來紅色是可以取暖的……如此下去,你說,關於紅色是怎麼一回事,盲人到底能真正解悟幾分呢?於是,我們還得教他一套治好眼睛的理論和方法……雖然這些治療眼睛的理論與方法還是不等於紅色本身。
所以,在未親身證得實相和成佛之前,我們只可以借用一些佛學的法義去理解實相的含義,按佛門的概念說這叫「解悟」。須特別說明的是,解悟只是證悟的基礎,它與證悟還不是一回事。
佛門常講「五蘊皆空」和「色不異空」等概念,其實這就是一種關於「實相」的開示。所謂五蘊,即是指色、受、想、行、識。這「色」,泛指眾生可以見聞覺知到的有形有象的事物。這個「空」當然是指真如空性,不是指空洞和沒有。五蘊是緣起的產物,緣謝法還滅,五蘊不能恒常存在和孤立存在,其本質當然是空。「色不異空」即是說明,講空不是否定「事物」的現象、功能和活動,即空有不二。除「色」以外,其他四蘊之生命現象當然也如此地「空不礙有」。我們講空,是為了體認一切事物無自性,予實相中的本質是一種空性使然,皆因內外因緣而發展變化著,假使這個內外之因緣不見了,事物則無法產生和起用。
比如我們找「風」的相狀何在?如果不見樹上枝葉搖動,或者不吹在人的身上,誰又會知道有風呢?這也可以說虛空(比喻為空)借物而顯其用。變者是相,不變是性,性相一如,性即是真如實相。換言之,不變的是體(根本),變的是它的用。虛空無形,實相無相,都借「妙有」而顯其用,借「妙用」以顯其「功能」。因此,空性無相無形,它是借我們的見聞覺知的作用或功能而以顯其「存在」。因此才是空有不二,性相一如。
我們應該明白,并未有一個遠離一切事物的東西叫做「實相」或空性可以供我們證入,供我們去覺知。實相,乃是這個世界一切存在、包括我們自己的本然面目,與我們自身及能見聞覺知的一切事物不過是一體多面,從未分割,亦不能脫離。
關於實相、空性及空有不二等,我再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譬如一棵鮮活的樹之「種性」(象徵實相或空性),一定與它的新陳代謝、根莖、枝葉和花果等「相」是一體多面,我們不可能從它的新陳代謝、根莖、枝葉和花果等「妙有或妙用」中脫落出來,虛妄地去「別處」求證這顆鮮活的樹之「種性」,同時也不能揪住一片葉子或局部表相,即「種性」顯出的部份功用,認為該樹之種性就僅是這個樣子。空有不二的本質是指性相一如,一體多用。
《金剛經》云:「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個「如來」即指法身實相,是指體證諸相(一切妙有或妙用)之法性為空,平等無二。它們在眾生分別意識之下為諸相,在不升起分別意識、對境無念時則是如來(即實相)。所以佛弟子修行起初都是在「練心止妄」,即平息或轉化我們由來已久的「分別心」,因為我們若老是習慣於以自己的分別意識執著地應境對人,則甘為暫時的表相和局部之「真相」所愚弄,不能從本質上圓滿地、全貌地體認到這棵鮮活的樹之「種性」。
所以,若要進一步來理解實相的話,這個安立在世俗諦中的「實相」、空性及空有之見還是些不折不扣的假說。因為一切事物存在的法性都為空,所以世俗諦中所言的「佛法」也如此。這一切僅是為了述理和描繪存在的性質(法性),以及方便我們依法實踐時而作的一種假言。
綜上所述,佛學學到後來,并不特別強調思維和語言,而是直指人心,講求親身「證得」所謂的勝義諦中的這個「實相」。這是多麼客觀、務實的實證主義態度呵。以哲學範疇的話來說,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存在決定意識」。
遺憾的是,佛學流傳到現在早已有些變形,世俗的誤解、誤讀較深。一講空性與「實相」,一些人就以為是空洞和虛無,不講空性與「實相」,另一些人學佛則可能成為盲從與迷信,修學永遠難有突破。
釋迦牟尼早說過,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在變化,包括這個安立在世俗諦中的「佛法」,都會依照發展到滅亡的客觀規律。佛門常講「諸行無常」即是這個道理。在世俗中,佛學的言說方式和人們的信持及理解都會流變,一切都會遵循這個「無常」的道理。因為佛不是造物主(世上本身也沒有造物主),他更改不了世界的客觀規律。有情眾生都會生死無常,都是生、住、異、滅,宇宙萬物萬有,一切的形態都會成、住、壞、空。這世上沒有恆常不變的東西……因此,世界的實相好比是一輪月亮,這月亮因被暫時的霧靄籠照我們不能看見它,佛法好比指著月亮的手指頭——如果我們只盯著這個手指觀看時,我們將永遠不能看見月亮。任何人,只要僅僅執迷於「指著月亮的手指頭」及一切言說或比喻,誰就不能得到「實相」。
因此我們才要反覆強調,關於「實相」,佛學永遠都只是一種假說,釋迦牟尼傳法的目的在於借一定的言說及方式,教會我們一定的理論和方法去親自「證得」這個實相。只有我們自己親身去證得了「般若波羅蜜多」,我們才會知道勝義諦之「實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關於佛學假言中的「實相」,我最後再作一個仍然不確切的比喻,這好比一個博士生同三歲小孩子講微積分,他怎麼也講不清楚,甚致還可能失語。他只好打比方、做比喻,千方百計地誘導小孩努力學習,最後還會很乾脆地向小孩攤牌——這些比喻和方法還不是微積分,但只要我們肯用心學習,總有一天會像我一樣真正懂得什麼才是微積分。
總之,對於生命之常態而言,實相與「佛境」確實是不可思議的,但釋迦牟尼已向我們傳達了這麼一種意思:只要我們肯努力修證和實踐,我們就會同他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