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任何人都可以讀經,也應該讀經。
不過,在讀的心態和方式上,成人和兒童有些不同。本書雖旨在提倡兒童讀經,但成人其實也可以讀,如成人能認同而開始讀經,對兒童讀經亦將有更深切的體認。故先說成人如何讀經:
由於時代風氣的影響,一個現代人已很難興起「讀經」的念頭了。即使真的有意願想去讀,也跨不過第一道難關:即:連文字都不懂,怎麼「讀起」?這一困結關涉重大,若不詳為解說,以先解除其心理的障礙,則一個人將永不能讀經,茲請解說如下:
胡適之曾寫了一篇文章阻止吾人讀經,題為「我們不配讀經」。他舉王國維為例說:王國維是國學大師,自己終身研究典籍,都承認書經還有十分之四、五不懂,詩經還有十分之一、二不懂。你是何許人,你懂多少?居然膽敢說要「讀經」!
這篇文章的殺傷力很大,直到現在,我們社會中,如有人想「讀經」,一定會有旁人恥笑:你不懂,怎敢讀!甚至連讀的人自己都會暗示自己,不懂是不能讀的,於是他就不敢嚐試了。
其實,胡適之混淆了學術規格。王國維的不懂是指「文字訓詁」上的疑難,而自古以來,讀書人所說的「讀經」,其主要用意是為了要承接文化,開啟生命,而不是在於文字訓詁的斤斤計較,所以經典上縱使有些文字是千古之謎,也不礙代代賢哲輩出,為什麼一些字句不懂就不能讀呢?再進一步說,胡適之的邏輯是不通的,如果按照他的說法,不懂就不可以讀,那麼我們應該問他:如不去讀,何時才會懂?也就是要問他,到底我要懂了才讀,還是讀了才懂?如不懂就不要讀,剛好一輩子不能懂,於是就一輩子不可以讀,整個社會愈不懂愈不讀,愈不讀愈不懂,致使經典淪落,傳統解體。而這正是胡適之的希望,他的希望在今日完全實現了!
五四,不只要使中國人不敢「讀經」。胡適之等人過分提倡白話文的結果,甚至使全民子孫連「讀文言文」的能力也一齊喪失。
自古以來,中國讀書人都是文言、白話兼擅的。正式書面文章用文言,遊戲之作用白話。以文言為主,白話為輔,所以不僅文言文寫得好,要寫白話文更是得心應手。舉例而言,胡適之所特別推崇的白話文泰斗施耐庵、曹雪芹,他們本來就是飽讀詩書的古文高手!再如胡適之本人,他自以為他的白話文寫得好,學問廣博,好像是天生的,其實,他忘了他是從四歲開始就讀文言文了,他十一歲就讀資治通鑑,十三歲就讀左傳了!其他那些五四時代自以為白話文寫得好的人,無不是個個經典滿腹的。
但是,胡適之等人並不管文言白話本來可以並存的事實,也忘了文言是白話的基礎,他更沒考慮到千古以來,經史子集,幾乎所有書籍都是文言文。本來古人只要以三五年時間學會讀文言文,則上下三千年的一切書籍,皆可優遊其中,「文言文」不只不是文化傳播的障礙,反而是一種使文化承繼可大可久的設計。不能讀文言文,就等於不能讀古典書籍,就永遠得不到傳統文化的薰習。這必使此一民族的文化傳承產生斷層,甚至消亡。而喪失其傳統文化教養的人,很容易同時喪失其理性的反省力與創造力,而這種效應已明顯見於今日。如不及時解救,我們的社會將漸漸成為「沒有文化而不適合人居住的社會」。只憑短短的白話文歷史而立教,是把自己簡化為淺陋,只憑學習西方,是文化的自我矮化,從此中國將永遠培養不出大人才來。
須知,五四一貫的文化心態,就是「偏狹」兩字。偏狹則不能容物,偏狹而過份即成「霸道」。「霸道」就是魯莽滅裂,凡不合己見者,一律「打倒」,完全失去理性的涵容性和開展性。於是喊著要「現代」,就必須打倒「傳統」;喊著要「西化」,就必須打倒「中國」;喊著要「科學」,就必須打倒「玄學」。這些都和喊著要「白話」,就必須打倒「文言」同樣一個心態下的不正常心理。這種必須「打倒」而後甘心的心態,就成為近五六十年來中國社會的根本亂源!君不見到現在我們的社會還是一片互相「打倒」之聲!
現在,我們在此摧殘殆盡的情況下,提倡「讀經」,首先就要改正這種偏狹心態。我們當發揮涵容的精神,當確信:不只是文言白話不相妨害,擴而廣之,文化素養與科學也不相妨害,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也不相妨害,傳統智慧與現代生活也不相妨害。不僅不相妨害,這些同樣是人類理性中的價值,一個有理性者,都該加以尊重,加以學習,加以發揚,加以融會。
而經典的研讀正是一面提昇語文能力,一面啟發理性開拓胸懷的最直截有效的教育。因為從語文方面說,「經典」正是最優美的文言文,所謂「大文皆自六經來」,有了經典的語文訓練,看其他的古文書籍就不在話下了,能讀古文,對白話文之欣賞寫作必多有幫助。「經典」也是文化的根源所在,有了根源性的文化教養,很容易開發一個人的理性,而涵養出廣闊的心胸和互敬互重的美德。我們深信一個有自我傳統底子的中國人,反而才是西方人所歡迎的,反而會得到西方人的敬重,而如果一位中國的作家、律師、醫生、鋼琴家或科學家具有深厚的中國文化素養,應該不會妨礙其專業成就,反而將因此而更富有創造的心靈。眾所週知,牛頓、愛因斯坦也是有相當文化素養的人,胡適之所崇拜的羅素,也是自小背古詩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