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裏格爾的覺悟
樹才
經商,為了贏利。練功,參禪,藝術,又為了什么?餘小華先生譯介的這本《學箭悟禪錄》,很巧妙地回答了這個問題:為了覺悟。
時空茫茫,一生也短。而我們在這短暫的一生中,卻又總是時時感到疲憊,空虛,百無聊賴,身心枯竭。原來,時間根本就不屬於我們。時間攜帶著義務、責任、事件……紛至遝來,卻活活把我們撇在一邊。凡此種種,都是因為,我們不斷地承受,卻從未經曆,從未吃透。於是,生也茫茫,死更茫茫。生本身,成了最大的迷妄。至於覺悟,我們久已淡忘。
也許有人會說:“覺悟?覺悟是革命的事兒……”但有哪一場革命,其深刻程度比得上靈魂的大跨越!
如何覺悟?作為最初的幾位讀者之一,我認真捧讀了《學箭悟禪錄》的譯稿。讀罷掩卷,我感到有什么東西,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使我不斷地喃喃自語。我曾數次向餘小華提及我的體會:我面對的是一個西方哲學家在東方禪上的活生生的覺悟過程,而不只是一篇遍身生輝的文章,一種力度滿溢的智慧。
覺悟,在我看來,正是最大的智慧。它鮮活,生動,撲面而來……什么都不能迫使它停下來。誠然,覺悟一次已屬不易,但一次,其實就暗含著一個漫長或極其漫長的修煉過程!赫裏格爾苦練六年,最後,抵達“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豁然境界。盡管如此,這一豁然境界卻遠非終極的抵達,而只能說跨出了一大步。
長期的靈魂抑鬱,苦思冥想,使我在事物間幾乎迷失方向。恍惚間,撞上了禪。最初的震撼記憶猶新:禪也許是我所體認到的迄今為止對存在的最深邃的一次努力,因為它最貼身,丟失得也就最少。任何哲學,都不乏至理名言,但盡管自圓其說,畢竟難遮“分別”的勉強。只有禪,甚至連至理名言也要穿透:“逢佛殺佛”…… 在生中動;又通過動,來透徹生。赫裏格爾也撞上了禪。這不奇怪。禪的內涵是超於民族、方向之上的。心靈指點赫裏格爾來到日本。從學禪,到悟己;從學箭,到悟禪;一步一悟,循序漸進。他一次次地深有所悟,又一次次地墜入絕望。那位真正的大師,不到絕望處,決不指迷津,赫裏格爾這才依次覺悟弓,覺悟箭,覺悟手,覺悟心,覺悟萬物……他從複雜,走向簡單;又從簡單,徹見複雜。他深知,在事物的深處,有著更重要的東西。事物的表象呈現常構成迷妄,貌似的理解又加厚了迷妄。只有鮮活的體驗、印證,才能掀翻迷妄,徹見真如。從此握住不放。握也不放,不握也不放。
餘小華先生平日練拳悟禪,本身就在覺悟的途中。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偶然動筆起譯,卻必然能在譯文上臻於圓通簡樸。
198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