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夜,終於過去了,光明的世界,又出現在眼前。
太子走到一座大山之下,他打聽山麓森林之中,有一個跋伽仙人在修苦行。
這一座高大的山上,樹林間有很多鳴禽在咻咻的歌唱;山澗的溪水,在潺潺的流動;使人一進此山,瞋恚的心就會平和,疲勞的身體就會恢復輕鬆。太子一見,心中大悅,他想:「這是很吉利的瑞相,這裡可能讓我獲得未曾有的東西。」
太子深深被這仙境似的高山叢木感動,他舉目向山林深處看去,見到那邊有一個相好殊勝的仙人:「這是一個修行的人,我應該對他要表示恭敬。」
太子這樣想著,即刻從馬上跳了下來:
『犍陟!你已經載我到了我所要到的地方。』
太子對著所乘的白馬說後,又再掉轉頭來很慈悲和靄的向車匿說道:
『車匿!你對我已經盡了忠勤,我無論怎樣也不會忘記你。我到那裡,你都跟隨著我,沒有表示一點怠惰或疲倦,這都是你一片真誠之心的發動。
『車匿!心中誠實與恭敬,身體上又是很勤勞,這二者我在你身上都看得出來。人間有些人心裡誠實而身體上絲毫不能表現出來,而有的人是身體勤勞的做著,但心裏並沒有至誠高興。車匿!我看你已具備了恭敬與勤勞,你捨棄一切榮利,跟隨著我,我真感激你。車匿!世間上那一個不向有利益的方向去走?沒有利益,親戚朋友都要離開。你現在毫無所求的跟我來,不求現實的快樂,不為眼前的利益所迷,你真是一位難得的好人。
『父母生育孩子,是為了要繼承他們的家的宗嗣;臣民對國王的恭敬,是為了要邀得國王的恩寵;世間上的一切,無一不是以利益為前提。你現在能忘記這些,從真實心中流露出忠勤,真使我非常感動。
『這些話說得多並沒有用,現在我只簡單的告訴你:車匿!這是你最後一次為我辛苦,請你此刻就乘這匹馬回城去吧!我現在要從長夜漫漫的睡夢之中,獨自向真實光明的大道邁進!』
太子說到這裡,車匿已漸漸的泣不成聲。太子看了看,隨即把穿在身上的瓔珞寶裳脫下來交給車匿道:
『這是我常常纏在身上的,現在送給你做紀念,以它來安慰你對我的懷念!』
太子又再從頭上把寶冠與寶珠拿下來:
『這個請你呈奉給我的父王,並且請你代我向我的父王講:
「我為了解脫世間上苦的根本──生老病苦,我為了要救拔一切苦惱的眾生,所以,才要捨棄個己的恩愛之情,來到這苦行林。我不是為求生天的快樂,我也不是不懷念父王的大恩,我更不是為懷恨什麼而出城,我只是為了要斷除人世之中憂與悲的根本!
「例如,睡在長夜恩愛的床上,終是免不了別離的寂寞,因為人生都要別離,所以才要求解脫,如果得到解脫,才能永久的沒有別離。我是為了斷除憂悲苦惱而才來出家,希望父王千萬不要為我出家的別離而悲傷!
「父王若說我不懂得享受人間五欲的快樂,其實,五欲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貪戀,因為一切苦都淵源於這五欲之中。我們的祖先,用盡苦心,就是為要求享受這五欲,然而,他們所獲得的是什麼呢?我現在即使接受父王的嗣位,享受這五欲的快樂,但是,將來這些還是要離開我的。這五欲不能永久的跟隨我們,所以,五欲的本身仍然是沒有快樂而言。世間是一個循環的矛盾,當一些作父母的人們,在世的時候,努力爭取財產,一旦撒手辭世,自己又不能帶走,把財產留下給兒女,兒女為貪愛這些財產終於又陷進墮落的深淵。
「我要決定離開這可厭的世俗之欲,我要求的是千劫萬劫用之不竭取之不盡的真理法財!
「假若說少壯的時候不應該出家,可是,追求真理正法,是沒有甚麼是時候,甚麼不是時候的分別,無常是沒有時候沒有定期的。死的可怕,在我們生的一剎那,就已經跟隨而來。所以趁這短暫的強壯的時候,我決定來探求真理,這就是我出家的原因和出家的時候。」』
太子命令車匿代向父王稟白的話說完後,他又望望車匿,加重口氣說道:
『車匿!請你不要忘記我對父王所講的話呀!你替我說,我現在已沒有一點恩愛之情,我已經忘記父王的一切事情,請他也忘記我吧!』
太子的這些話,聽得車匿胸塞眼昏,合掌作揖,哭泣長跪在太子的面前說道:
『太子!請你不要這樣說好吧?你應該知道,這將更增加大王的悲哀,好比,你說你決定斷離恩愛之情,這話給大王聽到,心中怎不悲傷呢?金石尚且容易摧碎,你的心,怎麼就這樣硬呢?而且,你過去是生長在王宮之中,像金枝玉葉一樣貴重的身體,現在要在這荊棘叢林中起臥,這樣的苦,你想,怎麼能忍耐呢?
『起初,你令我牽出馬來的時候,我心中就感到非常的不安,但不知怎麼的,好像另外有一種什麼力量,使我感到你的威嚴,我不敢違逆你迦毘羅衛國太子的命令。然而現在你要出家了,你應該想想迦毘羅衛國人民的悲哀,以及大王到了垂老的年齡,他掛念愛子的深情,我心中實在已經不忍再想。你現在是絕對不可以出家,忘卻父母的大恩,所作的一切,這絕不是道理,而是邪見!
『摩訶波闍波提夫人,她代王后撫育你,她為你,煩得身形枯乾,你怎麼能捨棄這樣的大恩於不顧呢?不想到養育的恩德,不省察國民仰望的殷情,一旦長大起來,把所有的一切都要捨棄,這絕不是聖人所行的大法!而且,你有年輕的妃子,你有年幼的羅侯羅,你怎麼能完全捨棄而不問呢?唉!太子!你既捨棄父王,又捨棄了全家全族,你現在更要捨棄我!太子!我無論如何是不願離開你,我為你,無論什麼赴湯蹈火,都不會推辭!
『現在你要留在這裡,叫我單獨的回城,我有什麼顏面向大王講你說的那些話呢?摩訶波闍波提夫人,耶輸陀羅公主,她們責問起我來,我將如何回答呢?我深深的感到慚愧,我回城也講不出話來,就算是講得出,天下還有誰相信我的話呢?設若有人說:太陽是冷的,月光是熱的,世間上可能還有人相信,我若是說你賢明的太子而行如此非法的事,這是絕對沒有人相信!
『太子!你過去的心地,是非常慈悲、柔軟,你見了一個老者,曾深深的嘆息;看到一個病人,曾引起你無限的悲哀;他們對你都沒有關係,你尚且這樣同情憐愍,現在你把深深愛你的一切人,都毫不留戀的拋棄,這是難以叫人置信的矛盾!無論怎麼樣,請你要和我一同回城!』
車匿雖然是一個御者,可是他很善於言詞,太子聽他揮著眼淚沉痛的苦諫以後,志願更加堅固,就再告訴車匿道:
『車匿!你現在為我,感到這麼深切的痛苦,然而,這個痛苦,正是我今日所要捨離的。一切眾生,雖然各有各的環境,但合必有離,這是最平常而又最真實的道理。例如,我們現在只曉得和很多親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當死亡到來的時候,那一個人能跟著同去呢?我的慈母懷妊我的時候,忍受種種痛苦,把我生下來以後,她就去世,她那裡會想到竟然得不到她愛子的孝養呢?
你看,那樹林中有一群飛鳴著的禽鳥,每當到了黃昏夕陽西下的時候,牠們聚集在林間;一到晨光升起,牠們又各自飛散;暮集晨散,人生的別離,那裡又不是這樣呢?你再看,那邊遠遠的高山飄浮著白雲,看去好像是白雲與高山是不能別離,但是白雲終是要飄離高山。會而又離,人生的聚散,那裏又不是這樣呢?世間是暫時聚合的假相,所以,聚合就是人生悲哀之本,眾苦之源。暫時會合的恩愛之情,雖然也纏綿得叫人難以分捨,但是,如一場大夢,不久終要醒來,這不一定只是我和我的親人!好比說,暖氣洋洋的春天,那樹木的幼苗,漸次的經過夏天而生長得枝盛葉茂,但一遇到秋霜的侵襲,繁茂的枝葉就會冷落,嚴寒的到來,它又會變為枯木,一棵樹上的枝與葉本來是同體的,尚且不免聚散離合,何況親族都是暫時的會合呢?唉!人生實在靠不住的啊!實在是沒有依賴的啊!
『車匿!你再不要悲哀,你可以把心靜下來,恢復到人生的本源,聽順我的話趕快回城去罷!
『假若,迦毘羅衛國有關懷我的人民,那就請你對他們說:
「我為了超越度脫生死的大海,為了解救眾生的煩惱痛苦,所以到這裏來出家學道,等我將來達到目的的時候,我必當回城。假若不能成就這個願望的話,我的身體,就終老在山林之間。」』
太子發出如此金剛似的決心和宏願,白馬犍陟忽然一聲高嘶,隨又屈膝舐足,俯首吐息,兩眼淚水,不住的涔涔而下。
太子看見白馬如此的悲痛,不覺也落下幾滴眼淚,他即刻用柔軟的手撫摸著白馬說道:
『犍陟!請你不要悲傷,我非常感謝你,到現在,你已為我竭盡良馬的勞苦,已為我服務終了。犍陟!你從此將會免除惡道輪迴,將來你必定有好的果報。』
太子說後,隨即拔出配在車匿身上的寶劍,把自己頭上的頭髮切斷下來,穿上用華麗的王服在途中換來的袈裟,安慰悲痛著的車匿,勸他即刻回去,他就隨後掉頭轉身,安詳徐步的向苦行林跋伽仙人的山窟中走去。
車匿望著太子的背影,知道已經是沒有辦法,他仰首恨天,隨又悶絕倒地,等他清醒的時候,起身抱著白馬的頸項,絕望的嘆息道:
『唉!太子啊!你捨棄大王和一切眷屬,現在你又捨棄了我!』
車匿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只得悲悲切切的嘆息流淚著回城,走在途中,他老是回身反顧著枝葉婆娑的苦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