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縛悉底又帶著水牛去放草。到中午,他已經割了兩藍子草。縛悉底喜歡讓水牛在近樹林的一邊河岸吃草。這樣,他便不需要擔心水牛闖入稻田;而割完草後,他就可以安心的躺下來,在涼風中舒展一下。他唯一帶著的就是他賴以謀生的一把鐮刀。縛悉底打開芭娜給他包在蕉葉裡作午餐的小飯團。正當他準備吃的時保,他想起了悉達多。
「我可以拿這飯團給悉達多,」他想。「他一定不會嫌棄吧。」縛悉底再包好飯團,留下水牛在林邊吃草,然後沿著小徑去找前一天遇到悉達多的地方。
他從遠處看見他的新朋友坐在那巨大的畢波羅樹下。但那裡不只悉達多一個人。他前面坐著一個穿白色紗麗、與縛悉底年紀相若的女孩。看見他前面已放著一些食物,縛悉底立即停了下來。但悉達多抬頭示意他上前來加入。
當那女孩子掄起頭來時,縛悉底認出曾多次在村路上遇過她。當縛悉底行近,她便移過左邊一點,而悉達多則示意他在那裡坐下來。在悉達多前面有一塊蕉葉,上面放著一團飯和一些芝麻鹽。悉達多把飯團分成了兩份。
「孩子,你吃過了飯沒有?」
「先生,我還沒有。」
「那我們一起吃吧。」
悉達多把一半的飯給縛悉底。縛悉底合掌作謝,但不肯接受。他掏出自己的小飯團,然後說:「我也帶了一些來。」
打開蕉葉,可以看到那褐色的糟米飯和悉達多的白米飯很不相同。縛悉底的蕉葉上更沒有芝麻鹽。悉達多對兩個小孩微笑著說:「我們把兩種飯放在一起,一同分吃好嗎?」
他拿了一半白飯,沾上一些芝麻鹽,再把它遞給縛悉底。跟著,他又捏破了縛悉底的飯團,然後拿了一些來吃得律津有味。雖然縛悉底覺得有點害羞,但看見悉達多吃得那麼自然,他也就開始吃了。
「先生,你的飯很香啊!」
「是善生帶來的,」悉達多回答。
「原來她的名字叫善生,」縛悉底這樣想。她比縛悉底年長大概兩三歲。她那黑色的大眼睛亮閃閃。縛悉底放下食物,說:「我曾在村裡的路上見過你,但我不知你叫善生。」
「對啊,我是優樓頻螺村長的女兒。你的名字叫縛悉底,對嗎?悉達多導師剛才正告訴我關於你。「她溫柔地說,」但是,縛悉底,其實稱呼一個僧人,應該叫他『師傅』,而不是『先生』。」
縛悉底點了點頭。
悉達多笑笑。「那麼我就不用替你們介紹了。你們知道我為甚麼吃食物時不語嗎?每粒米和芝麻都是那麼珍貴,我很想靜靜地去真正欣賞它。善生,你吃過糟米飯嗎?就算是吃過,也請你試試縛悉底帶來的。它的味道其實很不錯啊。我們現在先靜靜地吃飯。吃完之後,我會給你們說一個故事。」
悉達多拿了一點糟米飯給善生。她合掌如蓮花,然後恭敬地接了過來。他們三個人就在樹林的深幽裡默默的吃。
全部的飯和芝麻鹽都吃清後,善生把蕉葉收拾起來。她從身旁拿了一壺水出來,把一些水倒進了她帶來的唯一一隻杯子裡,給悉達多奉上。他雙手接過來後,欲轉送給縛悉底。受寵若驚,縛悉底衝口而出:「請先生,我意思是師傅,請你先喝吧。」
悉達多輕聲回答道:「孩子,你先喝吧。我想你喝第一口。」他再次給縛悉底那杯水。
雖然縛悉底感到困惑,但對這難得的殊榮,他又不知如何推搪,只好合掌接過水杯,然後一口氣把水喝光。他把杯子交回給悉達多,而悉達多又叫善生倒了另一杯水。倒滿後,他把水慢慢的送進嘴裡,恭敬而又極度欣賞地飲用。善生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悉達多和縛悉底這一片融洽的情景。悉達多喝完水後,再次叫善生倒第三杯水。這杯他給善生喝。善生放下水壺,合上掌來接過這杯水。跟著,她把水杯放到唇邊,就如悉達多般慢慢地一點點喝下去。她心裡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與『不可接觸者』用同一杯子喝水。但如果她可敬的師傅悉達多也這樣做,她又何常不可呢?況且,她也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被污染的感覺。自然而然地,她伸手去觸摸這牧童的頭髮。這一動作來得那麼突然,縛悉底實在沒存時間閃避。喝完水後,善生放下杯子,向她的兩個同伴微笑。
悉達多點頭說道:「孩子們,你們都已經明白了。人生下來是沒有等級的。每個人的淚水都是鹹的,就如每個人的血也都是紅色的。把人分成不同等級以至對他們有偏見是不對的。這種觀點在我靜坐時看得非常清楚。」
善生很認真的說:「我們既然是你的弟子,我們當然相信你所教的。但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其他人像你這樣想。他們全都相信首陀羅和『不可接觸者』是從造物主的腳底而生。經典上也是這樣說。根本沒有人敢作別的想法。」
「我知道。但無論他們相信輿否,真理始終是真理。就算有百萬人相信一個謊言,它始終是個謊言。你們一定要有勇氣依著真理而活。讓我告訴你們我童年時的一件事。」
九歲那年的一天,我正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忽然,一隻天鵝從天上墮下,跌在我前面,痛苦地掙扎著。當我走近時,才發覺它的一隻翅膀被箭射中。我急忙把箭拔出,血水從那傷口流出,天鵝慘叫起來。我把手指按在傷口上止血,然後抱著它入宮中找孫陀莉公主。她答應我會找一些藥草來替鳥兒療傷。我見天鵝在不停顫抖,便脫下外套把它裹著,再把它放到宮裡的火爐旁邊。」
悉達多停了下來望著縛悉底說:「縛悉底,我還未告訴你,我年幼時是個王子。我父親是迦毗羅衛國的淨飯王。善生已經知道這些。當我正準備去找些飯給天鵝吃的時候,我八歲的堂弟提婆達多從外面衝進來。他手裡抓著弓箭,很興奮的問道:「悉達多,你有看到一隻白色的天鵝跌在這附近嗎?」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已看到火爐旁的天鵝了。他正想跑過去時,我攔住了他。
「你不能帶走它,」我說。
我的堂弟抗議著:「那隻鳥兒是我的。我親自射中它的。」
我站在提婆達多與天鵝中間,不准他帶走鳥兒。我告訴他:「鳥兒受了傷。我是在保護它。它是要留在這裡的。」
提婆達多十分頑強,繼續辨說:「聽著吧,堂兄。這鳥兒在天空時並不屬於任何人。但我從天空中把它射了下來,它就應該屬於我。」
他似乎說得很有道理,但他實在令我很氣憤。我知道他在強詞奪理,但一時間又沒法說清楚他不對之處。我當時只有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心中卻越激動。我真的很想打他一拳,但不知道為甚麼我又沒有這樣做。就這樣,我突然知道怎樣回答他了。
我說:「你聽著吧,堂弟。只有那些互相愛護的人才一起共處,敵對的人是應該分開的。你想殺這只天鵝,所以你是它的敵人。它是不可能跟你一起的。我救了它、替它包紮傷口、給它溫暖、又正準備給它食物。我們互相愛護,應該在一起。這鳥兒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善生拍起掌來,」對!你說得對!」
悉達多看看縛悉底。「孩子,你覺得我說的怎樣?」
縛悉底想了一陣,慢吞吞的答道:「我認為你是對的。但很多人一定不同意。他們會同意提婆達多。」
悉達多點頭同意。「你說得對。多數人的看法都跟提婆達多一樣。」
「讓我告訴你跟著發生的事。因為我們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於是便去找長者替我們解決。那天剛巧在皇宮內有一個官府的會議舉行,於是心我們便跑至會議室的地點『公正會堂』來找他們。我抱著天鵝,而提婆達多則仍抓著他的弓箭。我們把問題陳述出來,又請他們評個公道。政事也因此擱了下來。他們先聽提婆達多的解釋,然後才聽我的。之後,他們磋商了很久,但還作不了決定。多數人都似乎偏向提婆達多的一方。但當我的父親突然咳了數聲之後,所有的大臣都全部沉默下來。跟著,說也奇怪,他們都一致同意我的道理而決定把鳥兒給我看管。雖然提婆達多非常氣惱,但他也沒得奈何。
「天鵝是給了我,但我並不快樂。雖然我年紀還小,但我知道今次得勝並不光榮。他們是因為想令我的父親高興才這樣決定的。他們並不是看到我道理中的真諦。」
「那真可惜,」善生皺著眉說。
「對啊。但當我想起鳥兒可以安全,我又覺得安慰了。至少我知道它不會被放進鍋裡煮。」
「在這個世界上,太少人用慈悲心去看事物。因此他們對眾生殘忍無情。弱的往往被強的壓迫欺負。我現在仍覺得我那天所說是對的,因為那是出自愛和諒解。愛心和諒解可以減輕眾生的痛苦。無論大多數人怎樣看,真理始終是真理。所以我現在告訴你們,能站起來維護正義真理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那只天鵝後來怎樣?」善生問。
「我照顧它整整四天,直至它的傷勢復原了,我才放了它。我更叮囑它要飛到遠處,以免再被射下來。」
悉達多看見兩個孩子的表情都是那麼沉重。「善生,你該回家了,不要令你媽媽掛念。縛悉底,你該回去看看水牛和割多一點草了,對嗎?昨天你給我的姑屍草成了我禪坐的最佳坐墊。我昨晚和今早用了它,靜坐時非常平靜,又清晰地看到很多東西。縛悉底,你真的幫了我不少。等到我的體悟更深時,我會和你倆分享禪坐的果實。現在我要繼續坐下去。」
縛悉底望著悉達多坐著的草墊。雖然那些草堆得很實,但縛悉底知道它仍然又香又軟。他打算每三天便帶一些新鮮的草前來,給師傅造另一個坐墊。縛悉底站起來,和善生一起合掌向悉達多鞠躬。善生回家去了,而縛悉底讓他的水牛往沿岸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