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方面的鍛煉
一九五四年我回到修曼寺,發覺到處都有了很大的轉變。
中共在較大的市鎮裡開了商店,出售布料、藍色的全身工作衫、瓦器和其他多種物品。
在修曼寺裡,僧人們穿著不同的僧袍——他們的僧袍不再是手織的布料,而是機織的布料。在鄉村裡,女士們購買摩登香水和其他古怪的裝飾品。我的秘書被共產黨選為自治區的委員,共產黨給修曼寺的僧人們送了很多雜誌,包括「人民畫報」等等,又給僧人們一些印著大字的報紙和標語,叫他們遍貼在寺院的牆上,不過僧人們拒絕了這個要求。
早在一九五三年年初,一些中共官員就來到積依根都——西藏最大的貿易市鎮——把市鎮列為這區域的首都。中共官員中的首長曾和我見過面,他想問我對共產黨的制度有何意見?還送給我一匹橙色的錦鍛和一張毛澤東的相片。翻譯員替他轉述他所要和我說的一切,他們形容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發展得非常繁榮;又說以前中國皇帝的宮殿非常巨大,在裡面要花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才可以走得完;就那邊奇妙的一切,很難用言語向我解釋明白,一定要我親身前往參觀才能清楚;最後,他們說出:中國人民政府邀請我去探訪。
我的高級喇嘛們聽完後,覺得很不自在,他們勸我不要作出答覆。這此中共官員看上去好像完全屬於另一種人類,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衣著有別,而是他們的態度,還有笑容——他們的笑容好像永遠含著別的意味,和西藏人的笑容完全不同——我對他們的態度和笑容,差不多完全不能夠明白。
但當我在他們所給的一本雜誌中初次看到一幅世界地圖時,我卻很盼望能知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怎樣生活。在個時期以前,歐洲人只往來於貿易道上,或者直接去拉薩,他們很少來西藏東部,來時人數也不多,在市鎮區域以外,大家都沒有見過歐洲人。
以前,我在西清寺跟蔣貢康楚仁波切學習的時候,我就想學習一些外國語文,於是便學了「安多(Amdo)」語文——「安多」語文與西藏語文不相同,發音和用字都有差別。現在,我希望學習更多的外國語文,尤其想熟識一些歐洲話和歐洲文字。
可是,我有其他很多的學習等著我去實行,盧巴多傑和幾位高級喇嘛認為這時更是我應該學習佛教儀式舞蹈的時候。寺院不准許作俗世的跳舞,但佛教舞蹈則不同,它是一種精神舞蹈,可是幫助發展集中力和注意力。
釋迦牟尼佛的多種手勢和動作,在塑像和畫中都有表現。我們的舞蹈也是一樣,每一個頭、手、手臂的動作都有它的象徵意義,這些動作能使舞蹈家和觀眾的理解力增強(西方對這種有深刻宗教意義的舞蹈存著誤解,他們錯誤地叫它做「魔鬼的舞蹈」。其實這些舞蹈與魔術、妖術和巫術完全沒有關係,它最早是由印度印度佛教徒傳入西藏,是一種精神修行的鍛煉)。
我將要學習的那種舞蹈,是密勒日巴的「師祖」那洛巴所傳下來的,這種舞蹈是表達一個初級修行者的修行,慢慢上升到完全覺醒的階段,舞蹈名叫「措欽(Tsogchen)」,是根據「上樂金剛」發展而成的,它是修曼寺的尊長舞蹈。
每當修曼寺的僧院有空的時候,大家都在那裡練習舞蹈,這座僧院位於較高的山坡上,離開寺院其他的建築物較遠,所以練習舞蹈的吵聲不會影響其他人。
高僧拉登(Lhapten)是我們的舞蹈老師,他很高興能夠把舞藝傳給我們:他對舞藝非常精通,年紀雖然已經六十五歲,仍舊是一個能力高超的舞蹈家。
對於我個人來說,學習舞蹈是一種很大的轉變。我以前的學習一向是靜態的,現在,我忽然要大大地活動起來。
我們一共有三十五個學生,首先要練習的是怎樣敲擊手鼓(這種手鼓,後來我在印度博物館裡的一些印度畫裡看到,是和我們用的手鼓完全相同的,這證明我們所學習的舞蹈確是從印度傳入)。
原來,敲擊手鼓的練習比舞蹈練習還要困難。因為拿著鼓的手臂要伸直,那樣的姿態一直要保持一小時多。手鼓斜斜的握在右手中,手鼓上面縛有兩條細繩,每條細繩下面都有一個重球,擊鼓時就是搖蕩兩個重球,使它們在鼓上敲出聲響。而要學會這樣敲手鼓,實在並不容易,開始的時候尤其覺得疲累。
我們右手握著鼓,象徵慈悲;左手握著鈴,象徵至高的和平。每天練習,從早到晚,當中只有一小時休息,傍晚以後,我們要記熟舞蹈的基本要點,還要學習舞蹈所包括的唱經。
我的導師亞富噶瑪幫助我學習,他對舞蹈有豐富的知識,但自己卻不是個熟練的舞蹈家。他給我作私人的指點,因為急於要我快速進步。他說我應該多些時間來休息,以補充消耗的體力,還為我按摩,使我的肌肉鬆弛。
他很擔心我的健康,那是因為在我開始練習的時候,肌肉很弱,受了很多痛苦;幸虧過了一個月以後,我便開始強壯起來。
這以後,我們學習舞姿,我能夠一整天練習而不感到疲倦。不過我在三十五個學生之中,並不是個進展快速的學生,因為大多數的同學身體都比我強壯很多。我在開始練習的時候,學習遲鈍,時常落在他們的後面,好在同學和老師都給我很大的鼓勵,所以我雖然成績差,仍舊能愉快的練習。練舞的困難,常使我想起以前跟盧巴多傑學習跪拜時的困難。
這個舞蹈課程毫不中斷地連續了三個半月,那是因為我們有太多東西要學習。我們學習三百六十個不同的主題,這數目是一年裡所有日子的數目,舞蹈象徵三百六十個須要被轉化的俗世思想都一一被轉化為智慧。
在作最後的練習時,我們穿上特別的舞蹈家裝,戴上特別的舞蹈飾物,在一些非正式的觀眾面前作出預演。我被選為舞蹈中的領導人,這使我覺得很尷尬,因為我知道有些同學的舞蹈比我的舞蹈更好。
觀眾們很善良,並沒有對我作出批評,但我卻清楚地知道,我須要接受更多的指點。我的老師很客觀,不遲疑地及時改正我的錯誤,我對他很感激。
三個半月過去了,舞蹈學習已告一段落。這時,我要作出決定,是返回西清寺,還要留下繼續學習更多的舞蹈課程。終於,我決定不再耽擱去跟隨蔣貢仁波切學習的時光,我告訴秘書,目前已經是初夏,如果我再不啟程前往西清寺,氏河很快便到會氾濫的時節,那會令過河非常困難。
在我準備啟程的時候,得知達賴喇嘛和幾個高級喇嘛這時正在中國探訪。我的僧人們為此感到有些不安,他們怕中共會不准許達賴喇嘛返回西藏,也有些僧人則認為這次的探訪對西藏會有幫助,因為達賴喇嘛一定能給中共很好的印象。
亞富噶瑪決定不和我一同前往西清寺,他說他既年老,又疲倦,而且我到達西清寺以後,就跟隨蔣貢仁波切,因此他對我沒有什麼大幫助。
離開亞富噶瑪使我很傷心,因為他非常瞭解我,而且時時給我很多忠告。
他提醒我,說我不可能永遠都躲在老師後面。他又說:「在這個旅程中,我不在你身邊,你可以實驗完全依靠你自己的判斷力行事;一旦到達西清寺,你就可以眼隨蔣貢仁波切,你會替你主張一切,你不用有任何憂慮。」
我的很多僧人和好友都來向我道別,台子上有一大堆他們送給我,祝我好運的哈達。我向盧巴多傑道別後,就和一群僧人開始了旅程。
這一次,我們選擇的是一條新路,路上風景非常美麗。我們在高山上一連三天沒有遇到一個人,但見到很多不同的野生動物,有狐狸、麝鼠和鹿。在夜間的時候,我們要對所帶的馬和驢加以保護,因為附近有熊,可能會襲擊它們。那裡整個山野上都長滿了各種美麗的野花。
我們到達西清寺後,得知蔣貢仁波切已經從他以前的住所搬進講堂居住。原來他們最近把講堂擴建,裡面住了更多的僧人和祖古。
蔣貢康楚仁波切沒有預料到我會這麼快就回來西清寺,當他見到我的時候,非常的高興。我的很多老朋友仍舊在那裡,他們對我說,這一次我一定要留下來完成學習。
我的老師蔣貢仁波切正在教導大家《七義論》,那是寧瑪學派的名師隆欽雷扎(Longchen- ramjam)的佛學著作。他認為這正好是我加入學習的時刻,這個《七義論》的課程,就算是他送給我的精神禮物,以歡迎我的來臨。他說我錯過了《七義論》的前段課程,但他會給我私人補救。
更多的人從外面來到西清寺上課,他們在講堂四周札滿營帳。這裡的氣氛與修曼寺不同,雖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和人聲,但仍舊充滿和平與喜悅,大家都誠心想學習佛學;我覺得西清寺的僧人有著特別可愛的性格,從做僕工的僧人到高級的僧人都是如此,整個寺院就像一個特別快樂的大家庭。
這次,我的學術訓練比較少些,所以更多的時間練習靜坐。
《七義論》的課程兩個星期完畢,夏日假期跟著開始。蔣貢康楚仁波切搬回他自己的住所,他提議我和我的僧人們去探訪欽哲仁波切;欽哲仁波切在宗薩寺(Dzongsar),宗薩寺位于氏河山谷,離開西清寺有四天旅程。
四位佛學教授和我們一起向南方啟程,在旅程的第三天,我們來到萬力根高(Manikengo),有一個很出名的行者年前在這地方去世。我們到他的家中,見到他的兒子和妻子,他們對我講述這位行者去世時出現的奇跡。
當他在世的時候,他豎立了多塊巨石,在石上刻上了咒語和經文,在巨石旁又建造了一座「塔」。
這位行者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富有的家庭的僕人,到他中年時辭去了這個工作,到一間寺院學習靜坐。日間,他要工作維持生活,只有在夜間,才能練習靜坐;所以每個晚上,他只能睡兩三個小時。他非常慈悲,時時幫助他人,他的家隨時開放給旅客留宿,貧窮的人受他的幫助最多。
他所練習的靜坐方式,大部分是他自己創造的,他兒子是一個僧人,覺得父親應該練習正統的靜坐,但他卻不願意,堅持要用自己的方法靜坐。
他一生都很健康,但在去世前三年,健康開始發生變化,漸現病相;家人因此為他擔心,但他自己卻似乎越來越快樂。他作了很多歌曲,時常歌唱,但很少唱傳統的佛教經歌。
當他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時候,家人到外面請來醫生和幾位喇嘛;兒子對他說,現在他一定要記起自己所學過的佛學。他聽後微笑回答:「我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反正事實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牢記,因為世上一切都無常,不過我卻信心十足,認為萬事都有好結果。」
在他即將逝世的時候,吩咐家人:「當我去世之後,你們要記著,一個星期內不移動我的身體,這就是我唯一的願望。」
他去世後,家人把他的遺體用舊布包著,然後請喇嘛和僧人們唸經。他們把他的遺體放在一間小屋裡,這間小屋只比一個櫃子稍大,這位聖人生前很高,但遺體卻比較矮小,所以放置不成問題;在家人放好遺體的時刻,家裡的屋頂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
到第六天,家人由窗外望向小屋,見到他的遺體好像又縮小了一些。
蔣禮預定在第八天早上舉行。這一天,家人一早便進入小屋,準備把他的遺體搬去墳場;他們把包著遺體的布解開,但裡面除了指甲和頭髮以外,竟然什麼都沒有。
村裡的居民個個非常驚訝,因為大家都知道,小房間的門在七天裡都是鎖著的,絕對沒有人進去過;而且窗子非常狹小,遺體不可能從小窗子移出。
家人立刻把這事通知村裡的重要人物,然後去請欽哲仁波切替他們解釋這種奇跡。
欽哲仁波切告訴他們,這種奇跡以前曾經發生過多次,很多成就者的遺體都被光芒吸收去了。
行者的妻子和兒子說完往事,就把他留下的指甲和頭髮拿給我們看,還帶我們去看以前放置遺體的小房間。
我和僧人們以前也曾聽到過有這種奇跡偶爾會發生,但卻從來都沒有親身接觸過這種事實,因此我們在鄉村四處詢問,希望獲得更多有關奇跡的證明。
我們聽到村裡的人個個都說,他們確實都曾看見聖人屋頂上的彩虹,同時也都知道他的遺體消失。這個鄉村位於中國與拉薩的通路中間,村民告訴我們,當中國共軍在一年前聽到這件奇跡時,他們都非常憤怒,還叫村民千萬不可以把這件事傳開。
我們在第二天來到薩迦學派的宗薩寺,現在的欽哲仁波切是在這寺院中長大的,他現在的老師正是他前世的弟子。
我們發覺寺院裡的訪客比居住在寺院的僧人還要多,這些從西藏各個佛教學派來到的訪客,都在寺院上課學習,因為這寺院教導很多種不同的學說。
寺院僧人為我們安置好居所,說欽哲仁波切會在第二天接見我們,我們與寺院僧人們互相交換哈達,彼此自我介紹。
不久,欽哲仁波切吩咐要獨自和我談話。
欽哲仁波切的房間充滿道氣,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在我前面的一個墊子上席地而坐,對我作出歡迎的微笑。一種和平、愉快和溫暖的氣氛,充滿在他的四周。
他說話帶著高深的意味。他說他一向喜歡接見蔣貢康楚仁波切的弟子,尤其是我,因為我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轉生,第十世創巴祖古生前是他的老師之一。他對我說:「你和我是同一個法脈。」
他認為我已經接受過多方面的訓練,似乎沒有什麼須要再教導我,但他終於答應了我的要求,替我和我的僧人們舉行「時輪灌頂」,並且為我作出特別的個人指導。
我留在宗薩寺雖然僅只一個月的時間,但我跟欽哲仁波切卻學習到很多東西,我們彼此的瞭解也進展得很深,他鄭重地對我說:「你一定要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引導自己,因為將來你不可能會再有老師給你幫助。一個新的世紀已經開始,釋迦牟尼佛的純正教義將會只限於每個人自己的手中,所以每個人都要負起自己的責任。要知道,我們一向用老師傳授弟子的教導方法就快不能實行了,我們大家都不能依靠群眾和團體。現在,大多數的老師都已年老,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這個轉變是非常重要的,你將擔負起自己所有的責任。」
他的這番話,令我深思。
在宗薩寺,我還得了一個特別的經驗:共軍知道這寺院是很多喇嘛、學生和虔誠佛教徒常到之地,所以送來了一套宣傳影片。影片裡描述共軍在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三年間在西藏的活動;影片強調共軍在西藏作的所謂改進,如他們建立公路、學校、醫院等等,同時形容西藏人民怎樣歡迎中共紅軍。
寺院裡沒有一處專門放映影片的公眾地方,所以共軍便在寺院裡的一間聖殿內放映影片。欽哲仁波切被迫到場觀看,因為如果他在場,其他所有僧人便不能不來。我就這樣有了生平第一次看影片的經驗。
一個早上,我們決定離開寺院,道別寺,大家都很傷心,我尤其記得欽哲仁波切對我說的那一番話。我請他答應我和他再見面,使我能再跟他作更多的學習。
回程途中,欽哲仁波切的精神一直和我同在。
西清寺的暑假完畢,新學期開始,我決定用所有的時間跟蔣貢仁波切學習靜坐。
亞登祖古仍是我的顧問,他知道我的意願後告訴我說,在我這次離開修曼寺以前,修曼寺希望我不要在西清寺作太久的逗留,因為修曼寺有很多事務要我回去辦理,他們要我在西清寺盡可能地作最短期的迅速學習。
我把修曼寺這個希望告訴了蔣貢仁波切,他說我必須在西清寺多留一段時期,因為我的靜坐還需要他多作指導。
亞登祖古於是返回修曼寺,述說蔣貢仁波切的意見。
我繼續留下在西清寺練習靜坐。比加(Pega)喇嘛當了我的侍從。一位叫惻寧(Tsering)的僧人和我一起學習,他們我一樣地急於接受更多的靜坐指導。
每一年中的這個時期,年輕的僧人們都要到外面托缽,準備貯藏維持整個冬天的食物。西清寺僧人們的食物,通常是西清寺這區域的居民所供給的。第十世創巴在世時的幾個弟子,這時都來幫助我,而我因為要努力練習靜坐,所以也很需要他們的幫忙。
又一新學期開始,我們繼續學習上一學期沒有學完的佛教哲學;學完佛教哲學以後,是學習寺院的法規和修辭學以及邏輯學。我們所學的修辭學和邏輯學,不像其他寺院那般詳細,而是僅作一些基本的學習。西清寺所有的課程都是口授的,所以,我們有時就一面聽,一面做完筆記,以備以後參看研究。
教課老師鼓勵我,把幾個學派的學術作一比較。他向我解釋幾個學派的學術相同之處。
我有時對學術作出一些批評,他聽了之後對我說:「只有理論是沒有用的,即使我所教你的都是佛陀的學說,你也不應該只因為它是佛陀的學說便隨意接受它,你一定要跟隨『中道』,一定要自己小心研究。當你在經典上看到一段學說,要先用你的智慧去想、去研究,看它究竟有什麼意義;也唯有這樣做,才可以培養你對佛教的真正信心。這種親身試驗、親身理解是絕不可以少的,就像試金一樣,一定要經過煉金、打金,把金弄得光滑,才可以肯定它是不是真金。」
新春到來,當我們正慶祝新春的時候,亞剛祖古忽然抵達西清寺來作探訪;我和他在度魯馬拉康時相識,更在教導《庫藏寶》的時候成了好朋友,我那時就曾希望他來跟隨蔣貢仁波切學習,希望他親身體驗西清寺美好的一切。
亞剛祖古前來西清寺的途中遇到很多困難,因為整個西藏都佈滿冰雪。度魯馬拉康的五個僧人跟隨他一起到來,但他們很快便回去了,只剩下亞剛祖古的補習老師,不捨地隨他一同留在西清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