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命的目的是什麼?就是脫離生命之輪。當你脫離這種存在,就獲得了解脫。
我相信你們當中許多人都看過“生命之輪”圖,那是一幅相當常見的圖畫,幾乎在每一座佛寺都看得到。事實上,某些佛教學者相信,這幅畫比佛像更早出現,或許是最早存在的佛教圖記。
大體而言,這幅畫描繪的是生命。我猜想對於生命,我們有強烈的好奇。然而生命的定義如此分歧,我們必須對它達成一個共識。我知道許多人稱這幅畫為“生命之
輪”,但其實,藏文srid
pa並不指生命,而是指“可能的存在”——某物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但存在是可能的。這是一種根據佛教所作的對生命的詮釋,我認為它意味深遠。而
khor
lo意指“輪”、“曼荼羅”,也具有某種深長的意涵,因為當我們談及曼荼羅時,我們是在講混沌,同時也是在講秩序。因此我們是在談關於生命的混沌秩序。
我曾問別人“生命”(life)這個英文詞的含義,得到許多答案,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復蘇”(coming to
life)和“變成活生生的”(becoming
animated)。我覺得,當我們用到“活生生”這個詞時,我們是在說某種類似意識的東西。因此當我們談到生命,我認為我們基本上是在以某種方式談論跟
心、意識、覺察有關的東西。
這裡有個問題:生命的目的為何?但在我們討論生命的目的之前,先要想想生命到底是什麼。根據佛教,生命只是感知,一種相續不斷的感知,這已成為佛法主要
的、根本的教導。並且佛教利用許多不同的方式進行教導,我猜其中的一種就是透過圖像。如果你問佛教徒:“生命是什麼?”他們會說:“就是這幅圖,這就是生
命。”總之,就像我說的,生命是一種感知。感知什麼?誰在感知?就是圖中央這只黑豬在感知。這很難一下子說明白,因為得去界定什麼是無明,這是佛學研究當
中的主要題目。在佛教裡,當我們界定何者是無明,何者不是,並不是基於倫理道德,而是基於智慧。所謂無明,是一個處於異常狀態的心;而當這顆心處於正常狀
態,就是智慧。
簡單地說,該如何界定正常或異常呢?龍樹對正常的定義是:某個事物不依賴於他者之時。如果一個實體依賴於另一個實體,那麼我們永遠無法確認這個實體的顏色
或性質是否真的就是它的究竟本質,因為它依賴著第二個實體,而第二個實體總是有可能腐化第一個實體。因此依照龍樹的看法,一個依賴對境(或客體)的心,一
個依賴各式教育、權勢、觀修的心,是異常的心。如何才是正常的心呢?就是心完全放下一切對境,放下完全依賴和部分依賴他者的一切實體。
這下你可以說,就是那只代表我們的無明的豬,導致這一切感知。這幅圖畫還不是最理想的,雞跟蛇應該從豬的口裡吐出來,因為豬會生出代表貪欲的雞和代表嗔恨的蛇。請不要以狹隘的心態來看待這些動物,這些爭論毫無用處,請你務必要瞭解這是一種象徵式的教授。
總之,豬代表無明,從無明產生渴求,渴求是貪欲之母;從無明也產生恐懼,恐懼是嗔恨之母。所以我們有三種基本的心理,是這三者在感知事物,它們以多種不同的方式去感知事物。
有時候出於無明,一個人生起想要求好的希望;出於求好,這個人在舉手投足間表現出慈悲與非暴力。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人的感知是較有裨益的,可以說他經驗到
的是類似天道和阿修羅道的感知。但有時候,從無明生起的貪欲與嗔恨製造出大量混亂——殺害、盜竊、摧毀自己或他人,由此產生無益的、痛苦的、憤恨的感知,
就類似所謂“下三道”,即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當中所描繪的感知。這些便是六道。
這裡需要留意很重要的一點。當佛教徒講到地獄時,並不是指在地底某處的一個實際存在的地方;講到天堂時,也不是指某個事事順利的所在地。我們並不是在講一
個可以遷移過去的地方。當我們講到下地獄,並不是指受懲罰,事實上我認為對佛教徒來說,懲罰是一種新的概念。雖然我們會說:“如果你造了如是這般的惡業,
你會因為這惡業下地獄。”但我們的意思不是說,有某個名為“業”的人,會強迫你去體驗下三道,以示懲罰。就像我們先前說的,那是一種感知,端賴你的心,視
你的心理狀態而定。
現在我們來討論六道。既然地獄道最糟糕,就讓我們先談它,然後把它放到一邊。地獄道真的是意義深長,它描繪了一切形色的痛苦。中央坐著閻羅,好像地獄之王
——我猜想他也是地獄的天使,他不是騎在哈雷機車上,而是舒服地坐在骷髏做成的寶座上。一個有趣的問題是:這個傢伙是誰?從許多大乘經典中,我們得知他不是別人,正是文殊師利菩薩。文殊師利又是誰呢?文殊師利是智慧的象徵。於
是我們可以說,坐在那裡決定誰要受什麼苦的地獄之王,其實就是你自己究竟的智慧本性。地獄道的情況,包括在熱地獄裡被火燒,在寒地獄的冰雪山脈中受凍,此
外這裡還有各種動物。我必須告訴你們一件事,“生命之輪”之所以被畫在寺院的外牆上(連佛陀本人也鼓勵這種做法),原因之一就是要把這些意義極為深遠的佛
教哲學教授給心思比較單純的農夫或牧人。因此生命之輪的這些圖像,只是為了傳達給一般受眾,是一種方便法門。地獄之王閻羅手持一面鏡子,這極具象徵意味
——要想免除地獄之苦,你不必尋找外在資源,只需注視你自己也即做止或觀的禪修就夠了。
關於地獄道還有一些非常有趣的事。你可以看到畫中有一道白光向上升起,象徵著地獄也是無常的,並不是一旦下地獄你就完了,毫無出路,不是那樣。畢竟地獄只是你的感知,如果你能改變你的感知,就能脫離地獄,因此畫中還描繪了一個正在離開地獄的人。
接下來是有各種動物的畜生道。西藏人並沒有見過很多動物,澳洲人來畫畜生道會畫得更好。畫裡有水中的動物和陸地上的動物——我猜他們一定忘了空中的動物,像是鳥。
再下來是餓鬼道。這裡的生命都有很大的肚子、很細的脖子和很小的嘴,總是又饑又渴,到處尋找食物。有意思的是,坐在那邊的一些餓鬼戴著珠寶,但他們如此吝嗇,不願意把珠寶給別人。他們當然不給!可是他們自己也用不著,他們只是想把那些珠寶保留到明天或明年。
然後是天道,這裡有城堡、跳舞天女、點綴著各種裝飾的華樹,人們在聆聽音樂、彈奏音樂和沐浴當中度過一生,每件事物都如此完美。還有阿修羅道,他們就跟天
人一樣富足,只是他們有一個問題——熱衷爭鬥,因為他們總是充滿嫉妒。比方說,他們經常與天人打仗。為什麼呢?在阿修羅道有一棵樹,叫做“滿願樹”,愛嫉
妒的阿修羅殷勤地照顧它。然而樹是如此高大,當它開花結果時,往往都長在最頂端的枝頭,只有天人夠得著。於是阿修羅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這可真是觸動了許
許多多的憤怒與嫉妒,因而引起阿修羅道與天道之間的許多戰爭。不幸的是,天道幾乎總是獲勝,但善嫉的阿修羅就是不放棄,他們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扳倒那些住
在天道的傢伙。
在人道,我們看見痛苦——生、死、老、病;同時我們也看見享樂,比方說我們看見人們思考、冥想、發現新事物。因此我們有六道。大體而言,當感知來自嗔恨
時,你是在體驗地獄道;當感知來自執著、執取或貪吝,你在體驗餓鬼道;當你的感知通過無明過濾,你在經驗畜生道;當你生出很強的慢心,你就投生到天道;生
出嫉妒心,投生到阿修羅道;而當你貪欲熾盛時,你投生到人道。
“生”或“投生”這兩個詞意涵廣大,不全然表示此刻我們在人道,不在其他五道。雖然據說依照我們造了何種業,我們可以去往其他道。譬如說如果經驗地獄道的業最強,我猜想你將會改變形體,以另一種形體存在去經驗地獄。但根據大乘佛教,六道可以是發生在一天當中的事情。
比方說,有一天你回來很晚,或是剛剛經過一個失眠的夜晚,於是早上醒來時,你有些遲鈍,或仍昏昏欲睡,這就好像在經歷畜生道。又或許你醒來之後,某個你不
喜歡的人打電話給你,於是你的一天都毀在早晨的這第一件事情上,你真的很憤怒,這就是在經歷地獄道。後來,為了擺脫地獄般的感受,你看電視,也許正好在演
《海灘遊俠》(假設我現在正在談及一個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裡面的風光讓你感到有點興奮,那麼這時你在體驗人道。而你看完電視又去散步,路上碰見你的
鄰居,他其實已經很老而且長相怪異,卻挽著一位美麗無比的女郎。你有一點點羡慕和嫉妒:“天哪!任何人都行,但怎會是他?”這就是在體驗阿修羅道。
接下來你去參加一場反戰遊行,但不見得是帶著良好的動機,而更多是出於“這是去做政治正確的事”的想法。那是傲慢,不是嗎?我猜想你在那場反戰遊行中甚至
會對著某些我們自己選出的代罪羔羊吼叫。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天道——
一種政治正確之類的慈悲,一種“做正確事情”的自以為是的態度。你自以為神聖,所以十分傲慢。最後,在這一天的某個時候,或許你經歷了一段很美好的時光,
而你不想跟別人分享,也許這就是餓鬼道。所以當我們講六道時,我們實際上是在講一天當中可能生起的體驗,而不是指某一個另外的地方。
生命之輪最重要的面向是:不論你在哪裡——地獄、天堂、餓鬼道都無妨,你都受制於一個規則、一個權威、或一位獨裁者。那是誰?時間。這個怪獸的圖像就代表
時間。它有多糟糕呢?噢!它很糟糕,因為時間意味著不確定、無常、改變。當然,它有它的優點,但我們通常不太瞭解。比如說,你可能體驗到天道,但那是會改
變的。今天不改變,明天也會改變。你也可能體驗到地獄道——它同樣會改變!在地獄道這種情況下,改變就是好消息。無論你在哪裡,包括經驗到的三種心理(無
明、貪欲、嗔恨),它們都是無常的,這就是時間。
那麼我們生命的目的是什麼?就是脫離生命之輪。當你脫離這種存在,就獲得了解脫。
問與答
問:是什麼得到解脫?
答:問得好。就是這只豬,蛇跟雞也一起得到解脫。從哪裡解脫?從這六種感知解脫。與感知一起運作,其實正是佛教的主要道路,一切都跟它有關。全都是你的感
知在指揮你的生活,不是嗎?比方說,當你愛上某人,是你的感知在指揮你的戀情、你的親密關係。如果感知受到干擾,哪怕只是一點點,你對那個人的觀感也一定
會改變。也許有人告訴你,跟你約會了二十年的人在特定的月圓之日會長出尾巴,如果這個說法能夠說服你,你對這個約會了二十年的人的看法就會改變,下次他打
電話給你,你得考慮考慮!
感知被很粗略地分為六種。事實上佛教徒認為,這些並非我們僅有的感知,而是我們所有感知的概括。與感知一起運作,的確是佛教道路的根本基礎,尤其是對金剛乘來說。比如在薩迦派關於道果的教授中,有一部分被稱為“三現分”,就用了相當的篇幅來教導這一點。
奇怪的是,就連文化也可以分為偏於動物取向的、偏於天道取向的、或偏於人
道取向的。雖然為溝通方便起見,我們現在必須將感知分為上三道與下三道,但並不是說一個就比另一個優越。佛教徒並不判別高下。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根據佛
教,天道也罷,地獄道也罷,凡落入時間怪獸魔爪之下的,都沒有用。階級制度在此沒什麼意義,它們全都沒用,全都不重要。
我們可以說巴勒斯坦跟以色列一直在進行的戰爭體現著阿修羅道,這是個近乎天道的領域。看到衣索比亞、印度、孟加拉的饑荒,你幾乎可以說這是餓鬼道。而對於需要用各種駭人聽聞的玩具——像是皮鞭、鐵鍊那類東西——來挑逗的無饜足的心,我想可以說它正在體驗些許的畜生道。
假如我們類比階級制度,或者如果我們需要判定這六道的價值,佛教徒會說最好的就是人道。為什麼呢?因為人道有選擇。天人不作選擇,因為他們太安樂了。當你
太安樂時,就沒有選擇,你變得自負。地獄道也沒有選擇,只有痛苦。而人道,不是太安樂,也不是太痛苦。當你不那麼安樂也不那麼痛苦時,意味著什麼?意味著
你的心接近正常狀態。當你非常興奮,陷入狂喜,就不是處在心的正常狀態;而當你完全置身於痛苦,你也無法經驗到心的常態。只有人擁有最佳良機達到心的正常
狀態,這就是為什麼你總會在佛教徒的祈願文中讀到:“願我們能夠離於此道,但若我們無法于此生達成,願我們投生人道,而非他處。”人道比天道更好。
問:時間這位仁兄似乎相當令人敬畏。您今天演講的重點就是要逃避這位仁兄,擺脫它的掌控嗎?
答:對,那就是解脫。我們必須超越時間。如果我們使自己從時間與空間中得解脫,那麼我們就完成了要做的工作。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就沒有西格蒙德·佛洛德先生,我們就不用再為童年與過去的一切鬱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