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抵加爾各答
還以為會先到尼泊爾,所以下機時披上厚厚的斗篷,準備迎接襲來的寒風,卻迎上了加爾各答凌晨的柔涼和機場背著三零步槍的印度警察。這就是所謂的國際機場,但是下機出口處的建築,似乎比我們的車站還古、還小些。幾支電風扇懸在低低的天花板。
領隊的先生開始和海關人員周旋了,似乎相當麻煩,他們竟然明言要禮物,便宜的原子筆、打火機在這裏是珍品。我不願把這件事當做是賄賂,因為在我們的文化交流中,我們付出的只是小小的筆、打火機和戒指,而他們卻給了我們朝聖的方便。
當一個人的內心,貧乏到要向別人伸手時,做為一個朝聖者的我們,又豈能沒有責任?貧窮並非衣衫襤褸,貧窮也非蓬頭垢面,貧窮是內心一種缺乏的感覺和外求的欲望,是一種慳吝不捨的表現。而我們誰又不是窮人呢?我們每天鎖著門窗、閉著心扉,在守護什麼呢?守護財富嗎?我們有什麼財富呢?那種恐懼失去的感覺,造成精神上極嚴重的貧窮。
我們一行三十多人,總共丟掉了十一件行李。在機場等待又辦登記手續延擱了好久,以致於有足夠的時間,來欣賞這一座星空下的機場。這樣的夜、這樣的氣味,由地板上兩道簡單的行李輸送帶,一塊寫著「歡迎到加爾各答」的簡陋木牌子,幾張黝黑的臉孔,穿梭在各色的面孔中。仔細品味,這一切均叫我心酸。不知道為什麼在印度的第一關便遇上麻煩,朝聖豈能容易又簡單!想當年,玄奘大師發「寧向西天一步死,不向東土一步生」之弘願,以雙足步行踩過今天我們飛機飛過的土地沙漠,風沙如旋、烈日如火,昏死荒野、飢渴交迫,都沒有令他生起一念的退悔心。何況今日,我們舒適的凌空而來,豈有以小小挫折生懊惱之理?幾位遺失行李的法師和居士看來都很沈著鎮靜,還有點幽默,彷彿一件衣服穿他三十天,無物一身輕,更像佛陀所說的「我是個一無所有,真理的追尋者」。在機場周旋了好久,手續進行很慢,由於語言上的障礙,面孔又隔著一層黝黑,也很難讀懂他們真正的意思。彼此了解真的是很難,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語言,有時都難以溝通了,何況談到「了解」這麼深的字眼。常常在同一個教條下彼此的心都還是分歧的,要「知一切眾生心、說一切法」真是一條太遙遠、太遙遠的路。
向我們招手的華僑和將帶領我們的上悟下謙老法師已經出現在眼前,然而我們卻還出不去。後來幸逢一位華僑正巧搭機回印,於是幫了我們大忙,帶領我們通過這個難關。從他驗關時,由檢查行李當中,露出了一部妙法蓮華經,我一眼看見,突然內心充滿了感動,一則喜見大乘佛法的流佈,一則感受到「於一切時中、遇一切境界,皆佛慈變化,應作如是觀。」此時、此地、從此人袋中,一見此經,突然內心綻露一線光明。
出了機場,黑暗中有一部大車等著我們。車有三層,「地下室」和「陽台」堆行李,人坐中層。僑領的兒子為我們把行李綑綁好,沒有月的夜色,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卻在他那忙著用力伸縮的雙手中,看見無邊的誠懇。這樣的星光,獵戶星座腰帶上的寶石同等閃爍,然而這是多麼不一樣的氣味啊!黑夜裏我們的車子駛在加爾各答的路上,有一段路,車身搖晃、搖晃得像個醉漢。窗外,一間間低矮的房子,在黑暗中掠過,一堆堆垃圾山傳來奇異的氣味。震動告訴我路面的坑窪,不知道為什麼,淚水一陣陣的湧出,這就是印度嗎?這就是印度—我魂牽夢縈的印度,佛陀的家鄉,苦難的家鄉,也是智慧與慈悲的家鄉。如果您不曾嗅過,您不會明白這是何等的氣味。正當我淚眼撲簌簌時,黑暗中傳來兩位法師的對答聲音:「啊,他們這裏還這麼落伍啊!」另一個聲音回答:「您是學佛陀經教的人!真正的落伍,是內心的落伍。
顛顛簸簸來到玄奘寺,遠遠看見一盞盞搖曳的火光,是華僑提著煤氣燈來迎接我們。玄奘寺旁就是難民營,你可以試著體會:如何是漠漠平墟一佛寺,如何是難民營旁一佛寺,如何是一群風塵僕僕的朝聖者到此寺。由一道簡單的山門進入,殿前道上我載奔而行,殿上微光中的佛陀,他的雙眉如此柔彎,他的眼中似乎閃爍著淚光,彷彿聽見「歸來吧!孩子」的召喚,靜默裏我的呼吸聲是啜泣。一次次禮拜,一次次瞻仰,他的眼神是「如一眾生未得度,我佛終宵有淚痕」的慈光,而他的微笑又是何等超然自在,奇妙的就在這智慧的超然,而又慈悲得不曾遺棄任何一個眾生,這種奇妙,如此安慰著娑婆世界遊子的心懷。
寺裏古紅色的地板,一看就知道花過一番心血擦亮的,每一張床四角都有高高的竿子準備掛蚊帳,床上已經為我們舖好了整齊的床單,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激,然而我何德何能勞師動眾?和牆外的難民營相比較,這兒無異已是天人居處。煤氣燈的光如此柔美、和暖,彷彿回到了古老的時代,不覺得剛從台灣來,卻好似通過了一個時光隧道,歸回從前。隔著蚊帳看微光中的窗外,看見帳上,一隻隻蚊子,心中忽有一絲歉意,不知何時睡著了。
在印度微凍的晨朝中做早課,可惜佛教發源地的印度,寺廟中的住眾如此稀少,玄奘寺的早課難得有此盛況。想要把佛陀的聖言量朗聲再傳回印度的每一個角落,大聲地誦念每一句經文、每一聲佛號,渴望著有一天和諸佛菩薩同一鼻孔出氣,一念再念、一誦再誦,念到佛菩薩的願力深植我們心中,成為我們的願力;念到整個心泡在佛的清淨大海之中。
玄奘寺窗外,漠漠平墟中的難民營
早課後,華僑為我們準備好豐盛的早餐—印度米煮的稀飯、手製的麵包、印度奶茶和可口的菜肴。口裏嚐的是這美妙的滋味,而望著窗外的難民營,心中卻不是滋味。我非常確定,假如能夠往生極樂,我必定會匆匆趕回來,帶著淨土的曼陀羅花,遍植在這苦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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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支撐印度佛教的幾個支點,加爾各答的摩訶菩提學會。
法師請出舍利—「佛陀的舍利」讓我們禮拜供養,不知道為什麼頰上又有兩股熱泉,清滌我一臉的塵埃,我無法描述這種感覺,但是想問:「我們的心中幾曾有過如此真摯和誠敬?」
世尊,請給我片刻,讓我靜靜跪在您的跟前,所有一切刺耳的、不和諧的,在您的悲願中都化為一片甜蜜美妙的諧音,無始劫以來的昏昧糊塗,到此刻似乎有了一絲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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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參觀華僑在印度所辦的培梅中學,好一座培梅中學,雖然樓牆又黑又灰,但是在印度加爾各答一片雜亂的牛皮中,它矗立著。(因此地多業牛皮加工,到處是牛皮。)
到處是牛皮
將梅花開放在晝炎暑夜盛寒的土地
培梅中學的牆壁上貼的是熟悉的文天祥、戚繼光的故事。國父孫中山先生和甘地先生的照片,一起俯視他們的辦公室。稀少的小朋友在簡陋的教室中,仰望他們的老師,就這樣文化的命脈流傳著,聖人的言教也得以流傳著,有時想想這是多麼的不容易啊!有如一朵梅花要開在這一片夜裏是盛寒,白晝是炎暑的土地。然而無論如何艱辛的工作、如何不可能辦到的事,都有人默默的奉獻著。您也許永遠不會認識他或了解他的偉大,然而這又有什麼妨礙呢?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都有人這樣默默奉獻著,這就是值得我們學習的菩薩精神。
站在培梅中學的陽台上,放眼來望望這一座城,整個是一片灰色、黃色、黑色的組合畫,您看見那一頭頭肋骨可以數得出、皮毛剝落的牛,無精打采漫步著嗎?您看見那成群光著黑色的身子,鼓著一個個可能充滿蛔蟲的肚子的小孩嗎?您看見那一輛輛的人力車嗎?這是佛陀的另一種現身說法,而我們聽見了什麼呢?
諸佛如來以大悲心,而為體故,
因於眾生,而起大悲,
因於大悲,生菩提心,
因菩提心,成等正覺......
一切眾生而為樹根,
諸佛菩薩而為華果,
以大悲水饒益眾生,
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
~普賢菩薩行願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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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佛陀的另一種現身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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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三世佛,以八苦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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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者豈知拉者手酸?車上車下,兩般心情。
離開培梅中學,搭上車,車子在路上駛過。由於已是大白天,明亮的陽光,把這一切赤裸裸的呈現在我們的眼前—一切在昨夜的黑暗中無法看清的。然而每每看清了一幕,心中就添增了一分酸楚。我偷偷看同行的大德,一個個眼角都溼了。您看見那兀鷹盤旋的垃圾山嗎?您看見成群的乞丐和鷹爭食嗎?您看見坐在人力車上的人和拉車的人異樣的表情嗎?牆上、地上、樹上,遍貼著手壓一團團的牛糞,在那兒接受陽光印度式的照耀。一條分不清是灰、綠、藍的布、兩隻竿子、兩道牛糞牆是一個屋子;一個低黑的門、一個生火的灶、幾個鍋子、一張板子,就是一個家。大路旁的一灘水是一個天大的浴室,您看看那孩子洗了半天,分不清是皮膚太黑把水洗黑了,還是水太黑把皮膚給洗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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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見那光著身子在路旁尿尿的小男孩嗎?您看見那小女孩,提著一桶看起來實在超過負荷的水,頂到頭上嗎?還有那一個個頭上頂著大簍牛糞的孩子,正赤著腳走過這片粗得割人的土地。總是有一群群孩子包圍著我們,黑皮膚的腳上總蓋著一層厚厚灰白的砂子,儘管他們的頭髮粗糙,又一根一根黏在一起,儘管他們的手粗裂有如竹編的篩子,但是,他們的眼睛好美,修長又有神,他們的笑容依然有如綻放的花兒。孩子們,我們奉命不能私自給你們硬幣、糖果,唯恐你們爭奪,又搶又打,一團團發生危險,但我真想把你們抱在懷中,你們飢餓渴盼的眼望穿我易感的心,我轉過頭來不敢讓你們看見我眼中的淚光。台灣的孩子們噘起嘴不要的東西,在這裏可能是寶物,求都求不到。我真慚愧,來自物質如此豐厚的國度,然而我的眼睛不如他們有神,我的笑容不如他們燦爛天真。
遊了一上午,回到玄奘寺,成群的華僑拿著花環歡迎我們,長串的爆竹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就如內心澎湃的感激與熱誠。第一次有人在我頸上套上如此芬芳的花環,在歡迎會上,上悟下謙老法師的一席話,使我們淚眼相對。老法師是勇敢的赴印者,年輕時排除萬難,來到這幾乎已無佛法的佛故鄉,為的是再度將佛法弘揚在這片苦難的土地。最初,不得諒解,幾度被印度人毆打重傷,都不悔初心、不改意志。他的陝西口音也許我只聽得懂一半,然而他老人家的臉,寫著「刻苦耐勞」、寫著「蓽路藍褸」,他的眼睛流露著慈悲喜捨,這是活生生的經典,而我卻是一個嬌嫩的讀者。我們這些溫室的花朵,當比起印度時,我們是一群從來沒有貪格說苦的人。相信同行的這一群人,在這一輩子,我們將不可能再埋怨生活。深入最苦難的地方吧!在最苦難處學習平靜地付出,學習超越內心的苦痛,那兒便是聖地,在最貧窮卑微而無知之處,學習恭敬與超越我慢。
請不要用可憐的眼光,來看這一群群乾枯的樹枝般的乞丐,回首看看自己是否也是個乞丐,請不要說自己比他們更高明,請別趕忙說自己是憑血汗、勞力、頭腦,賺取報酬、養活自己又造福社會。先好好靜下來想想,為了領五斗米,我們往往比他們更折腰,只不過折腰中還帶著傲慢的不服氣,往往為了怕丟掉自己的飯碗,昧著良心,「應做而不做、不應做而做」。到底在這一生的勞碌中,我們真捨得為別人貢獻些什麼?能夠不為蠅頭小利和別人爭得面紅耳赤,在我們的社會中也算得上好人,是嗎?想想自己實在也是個乞丐,只不過是一個美服的乞丐,是個不很恭敬又乞求太多的乞丐。我很慚愧,比起他們我是個不敢坦然承認內心貧乏的人。當我和他們並坐在路旁的地上時,我是多麼缺乏戴奧真尼斯—那位木桶中的哲學家,瀟灑的氣質。我對他們合掌恭敬念一聲「阿彌陀佛」,想起印光大師的開示—「見一切人皆是菩薩,唯我一人實是凡夫。」
這站在面前伸長著一隻乾枯黑手的老婆婆,您能肯定她不是文殊師利菩薩嗎?那位鑽了鼻洞、包著頭巾的小女孩,您敢確認她不是普賢菩薩嗎?文殊、普賢二位大士來為朝聖者開示,難道會舉著劍、騎著獅子;捧著蓮花、騎著象而來嗎?那位您最看不順眼的人,我卻能肯定他必是觀世音菩薩—這位極樂世界的教務主任,來給您出個極樂大學的入學考題呢!親愛的朋友,提高警覺,別再「當」掉了吧!無始劫以來,我們屢屢重修又補考,成績單滿江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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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訪了加爾各答的中華寺。這是夾在凌亂區的一間寺廟,一頭頭瘦牛在門口的池塘旁踱步;頭上頂著大簍牛糞的小女孩從寺門口走過;池塘旁三三兩兩典型的印度孩子。有一位同行沈默的師父,獨自站在池塘旁凝思,我遠遠望著加爾各答的這一隅和這一位朝聖的僧侶,他如此沈默,如此凝重又如此誠懇樸實,一路上他一語不發,卻教了我如此多。
一座孤獨的寺、
一位朝聖的僧、
一片無邊無際眾生的苦、
一番待振的弘法事業,
寫下了一首無盡意的偈:
不忍眾生苦、不忍聖教衰,
是故於此中,緣起大悲心。
是日落時分了,回到漠漠平墟中的玄奘寺,夕照中、平墟上,滿滿是瘦弱嶙峋的牛,地面的坑窪原來是牛的足跡。不知道已有多久沒有下雨,地面的龜裂寫著旱渴。我獨自徘徊,心中湧起是「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真的,除了「馬」要換成「牛」,眼前的一切就如同這首元曲所描述的。不知道何時,人群都湧上,同行的大德開始教這群難民孩子念佛:「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你一句、我一句,孩子們彷彿接力輪唱般的念唱著,雪白的牙齒展現著喜悅。孩子們!原諒我不懂印度語,不能跟你們說明這一句「阿彌陀佛」的無上妙處,這時候只讓這一句佛號、這一個微笑,為我們內心的溝通。頃刻間,佛聲遍野,寺裏窗口又傳來師父們應和著、念著:
「願生西方淨土中,
九品蓮花為父母,
花開見佛悟無生,
迴入娑婆度有情。」
地面的龜裂寫著旱渴
我們的行程是由加爾各答飛往尼泊爾,再飛回印度朝各大聖地。(尼泊爾之旅暫略。)
由尼泊爾的加德滿都飛往印度的巴特那,約只是半小時的飛行。在飛離尼泊爾時,登機梯上,驀然回首,眼睛不禁一亮,你看那峰峰相連到天邊的喜馬拉雅山,擺出如此盛況來歡送我們,那奇美銀白,又彷彿鎔金般,親切的山峰啊!那光輝燦爛卻又不刺眼的雲朵,綿延在山腰,這是我們從小念念的世界第一高峰,念著、念著,如今擺在眼前,果真是超越言辭的美、超越想像的美,如此令人感動。相信今日我們念念的極樂世界,有一天必也能夠讓我們親臨,一睹不可思議的莊嚴、美妙。
在飛機上看峰峰相連的喜馬拉雅山
大約一點三十分,我們抵達機場吃飯,這次由於禮物的合意,海關人員很快放走我們。吃飯!您可知道這是多感人的一頓飯嗎?華僑在機場的一個角落設了爐灶,為我們準備了香噴噴的炒飯,你看他們那辛苦誠懇的臉,您看那一碗碗綠綠的豆、紅紅的蘿蔔、黃黃的腰果,誰能忍住感動?我帶著淚的眼睛和常修師的相遇,似乎她也哭了。一顆顆品味吧!我豈僅願眾生禪悅為食、法喜充滿!這些米、這些豆,來自印度龜裂的土地、來自疲累的牛、枯黑的手,來自僑胞深刻的愛、朝聖的虔誠。炎日下、火爐旁舞動大煎匙的人是真正的朝聖者。我感動得不敢散心雜話,深恐信施難消,雖然末聞磬聲,然而我們已各正念—「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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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在機場,華僑菩薩放下自家,引導我們朝聖,沿途覓水設灶烹煮素食。永遠銘感在心。 |
吃飽飯上車,一個小女孩站在車窗下叫我,比劃著肚子餓需要食物,我由袋中摸出乳酪,準備偷偷給她,旁邊又來了好幾位,我終於決定車開時給她。自己吃飽了飯,看見飢餓的人,不能分給食物實在是很痛苦,這種痛苦有時更勝於自己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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