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印度朝聖之旅
在飛機上:
雖然晚了二、三千年,但我終於要起飛了。
「人身難得,是萬古一瞬的因緣;佛法難聞,是歷劫不遇的際會,錯過了,沒有人能承擔這份過失。」
我辭退了工作,放下了萬緣,跟隨一團上善人,邁向朝聖之旅。儘管正巧遇上印度甘地夫人遇刺在前,農藥廠毒氣外洩,工業大慘案在後,整個印度似乎籠罩在暴動、災難、死亡的陰影中。儘管親友都不以為然,甚至有人為同行者祝福的紅包袋上寫著:「希望你活著回來」。然而我心中沒有一點恐懼,我一定要去,我已不願再遲延,這是久遠以來的期望啊!
「佛在世時我沈淪,今我出世佛滅度,懺悔此身業障重,不見如來金色身。」再不把握此時,更待何時?
此行,當我們整理好行裝北上集合,準備隔日出發時,又因印度航空公司出了問題,延後一星期才起飛。有人在追究這遲延的過失,而我不敢去提這個星期,深怕勾起內心的傷痛,遲延嗎?有什麼較「比佛陀遲了二、三千年出生」更嚴重的遲延呢?而在這二、三千年中,我這荒唐的靈魂啊!飄泊,飄泊在何山之巔?飄泊在何水之側?寄居在何畜之腹?禁錮在何獄之角?
每於深夜,恭研佛陀遺教,歎其深廣美妙,總深深遺憾未能在佛涅槃之前趕到拘尸那城,縱使羨慕須跋陀羅,那最後趕到拘尸那城,蒙佛接引的人,也只能掩卷三歎了!
為了不使錯過太陽時的流淚,又令錯過了星星,我們毅然邁開這朝聖的步履。而我們的生命又何嘗不是一個朝聖—朝向聖人學習的歷程,只不過我們常在聖賢道上扮演魔鬼的角色而不自知罷了,以至於千百年,乃至無量劫以來,我們屢屢舉目望向佛陀真理的高山,卻次次墜入輪迴的苦海,此種過失,除了痛自懺悔,更與何人述說?
十多年來遊子生涯,離鄉、歸返,心中已很安然,而昨夜在朝聖的前夕,我竟失眠了,慚愧於訴說這種沒有定功的事,但是誠實地說,實在是有一種既喜又悲、懺悔卻又雀躍的感受,我笑著,但淚水卻充滿了眼眶。暗自慶幸還有一絲微薄的善根,得以和諸上善人一同跨海、越洋,往聖地朝禮。誠如智者大師所言:「靈山一會,儼然未散。」當我們登上靈山時,釋尊與諸大菩薩、大阿羅漢,是否仍然繼續那稀有的法會來歡迎我們呢?那稀有又亙古;亙古又稀有的法會啊!
飛機窗外正是懸鼓般的落日透紅,雲海在身旁、在腳下滔滔,千萬種光明、千萬重絢麗,一時具現。好打妄想的我,不禁想像,機艙整個化為無形,我乘朵蓮花跟隨阿彌陀佛、諸大菩薩過十萬億佛土、屈身臂頃到蓮池的愜意,這一切的美景和一切的苦難,都讓我忍不住要想念佛陀,比較有學問的人說是憶佛,而我只是孩子氣地想念他老人家。
世尊!世尊!請聽這娑婆世界的一個壞孩子將去聖地的心願罷!儘管這個孩子很壞,所有的缺點都具備了,然而可貴的是,您聽他囉嗦又冗長的嘮叨時,卻仍然垂瞼微笑。
世尊!請您幫助我掃除內心的垃圾,以您的清淨為榜樣,請告訴我如何地把這一對「牛糞眼」蠲除掉,換上您修廣如青蓮,澄清四大海的佛眼,讓我一日日能學到,如何能常見人家的對處、美處,進而見一切眾生如見佛。將去清淨地,願將此凡心換淨心,遍禮三世一切佛。
在朝聖之前,我問妹妹說:「你有什麼要託我帶去印度供佛嗎?」妹妹說:「我這不淨之人,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供養佛陀,我把最親愛唯一的姊姊送去印度供佛。」我的心中充滿了感動,然而我真的可以供佛嗎?我的身語意業如此穢惡,充滿了歷史的塵埃,我真的能永不疲厭地,把身語意都奉予塵剎、奉予三寶而不後悔嗎?當「未來佛」伸手打我一個耳光時,我能否不憐惜地摸著自己的面頰,帶著莫名其妙為自己辯護的憤怒眼神?我能義無返顧地奔赴真理的召喚嗎?我能奔赴眾生苦難中的呼喚嗎?要供佛何等不易啊!(眾生都是未來佛)
我打從老遠帶來兩顆圓圓的小蠟燭、幾支短短的「每日香」和一個小小的打火機,好像在辦家家酒似的,卻又真的跨海越洋而來。常常覺得面對圓滿一無所缺的佛陀,我的奉獻是何等的孩子氣啊!我沒有普賢菩薩的大行,不能有一一燈炷如須彌山、一一燈油如大海水的供養,只是掠取蠟燭的「但能光照遠,不惜自焚身」;「香」的燃燒自己,獻出芬馨,遍於法界,無有差別;以及「百年暗室一燈可令其明」的意義而已。
彷彿是久別等待重逢,彷彿是思念遠在家鄉的爹娘,而事實上我從未如此深切又孩子氣,又認真得有點老氣橫秋似地思念一個人—一個聖人,一個我竟然沒有來得及繞他三匝的人。今夜我的思念遠飛過海洋,印度洋的風不知道是否已吹著飛機的機翼,但卻已薰得我怦怦然。放眼看看飛機內同行的各位大德,頗多功深沈著者,而我卻毛毛躁躁像一個興奮的孩子。
我們在香港辦理過境,飛機在降落香港前,窗外一片浩瀚七彩的閃爍燈海,那密集的樓閣、霓虹隔著一段距離來看,竟然是如此的美麗,超乎了想像,這,還只是娑婆世界呢!就美麗得超過了想像。所以真不能以我們凡夫的鄙陋心,來預測極樂世界的清淨景色,那七重欄楯、七重羅網將何似啊?才由上空看香港,便已超出神遊的猜想,何況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呢!只願學習觀一景一物,皆是阿彌陀佛欲令法音宣流變化所作。
算算時差,發現今夜到印度可以多睡兩個小時,一這樣想以後,就及時懺悔這種懶惰貪睡的想法。師父給了我一個及時的開示:「你應該學懶惰!」我問:「怎麼說?」他笑了一笑說:「當你的思想觀念懶惰下來,你的法身才會活潑起來。」如此說來,我一向是太勤快了,勤快錯了。
從啟德機場換上印航的飛機,一陣轟然巨響,機輪開始滑動。當我見到那眉間貼著紅痣,合掌微笑的空中小姐時,我的感受是如此的熟悉,飛機牆壁上的印度式圖案,給我的感覺是這樣親切的呼喚,雖然和印度人說著英文,但是,這種輕易出口的話似乎不是我說的,這麼描述其實也不對,我們好像用另一種語言彼此交談,雖然是寥寥數語,卻有奇妙的溝通。
奇妙的印度啊!我精神的家鄉,為什麼佛陀和三世諸佛的老師—「苦」,都選上您呢?團長上體下慧法師說:「我們去參一個大公案,參參為什麼諸佛選上了印度?」大德!您是否知曉?
我們在曼谷過境,當飛機停在曼谷機場時,發生了一件趣事:大家由飛機門口發現,遠方天邊有一個明亮的龐然大物,竟然辯論起來,這是月亮還是太陽?有人問:「這是太陽還是月亮?」有人肯定的回答:「月亮」。然而問的人不信「月亮怎麼會這麼大呢?」又有人問:「這是晚上十一點多,怎麼會是太陽呢?」那種感嘆月亮竟然如此大的表情真是十分有趣。有人坐在門口一一徵求大家的同意—「你看!外國的月亮比較大,對不對?」才由娑婆世界的台灣飛到娑婆世界的曼谷,辨認太陽月亮就有困難了,可不是嗎?我們曾否認識月亮呢?我們以什麼認識月亮呢?假若我們真的登上那個粗糙的大球,是否會知道那是李白所說的「皎如飛鏡臨丹闕」的美麗銀盤呢?我們一向所討論的月亮又是什麼呢?是地球的一顆衛星嗎?是一個坑漥又淒冷的大星球嗎?是反射陽光的衛星嗎?蘇東坡責其「何事常向別時圓」,李白邀月飲酒,小朋友希望豌豆長高爬上去,阿姆斯壯卻一腳踩它個大腳印,而月亮的實體是什麼呢?應該多大才對呢?多大才不會大得認不出來呢?月亮怎麼能夠跑進小小的瞳孔裏呢?心有多大?我站起來走一走。因為要深究任何一件小事都需要高深的智慧,一法中包含了一切法,而我是如此的愚魯沒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