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禪寺時,我近距離地觀察過明海法師。
他的眼睛細長,和他注視時,心情很平和,待人接物,他總能讓人感覺如坐春風。我感覺他好像日本的動畫片中的那個“聰明的一休”。
1995年,明海法師因病在石家莊市住院。我隨幾位法師去探望他,他正坐在病榻上看書。一見我們去,他欲起身下床。帶隊的法師快步上前,摁住明海法師的肩膀,說:“你不要動。”
聊了一陣,其他的法師去市裏辦事。我留下來,陪著明海法師。
我問,“你們當了和尚,怎么還會生病呢?”
在我的印象中,出家的僧人飄逸如雲,種種的病苦,應該遠離了他們才是。
明海法師一聽,撲哧一聲笑了,他說:“生老病死,人生多苦。和尚也是人,當然也會生病啊。”
“和尚生病,會不會讓人覺得學佛學禪不管用?”
“佛陀講‘諸行無常’,一切都在變化。和尚生病,證明佛法平等,無論是誰,都處在無常之中。”
明海法師出家前,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
他說:“接觸佛教是一個偶然的機緣。”
有一次,他看了《弘一大師傳》,內心出現了一些轉變。
那一天,我向明海法師請教了讀佛經遇到的一些問題,他一一為我解答。
我問他,你為什么要學佛?
他說,我學佛是有妄想的,那就是成佛。
他問我,你呢?
我的願望是能夠把文章寫好,成為一位優秀的作家。讀《金剛經》時,為其博大精深的義理所折服,從而對佛法產生了興趣。
明海法師說,你這個緣挺好的。你可以把佛經看作世界上最美的文學作品之一,學習佛經,可以提高你寫作時運用語言的能力。
他背誦了一段《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你看,‘受想行識,亦複如是’,八個字,多么簡潔,又是多么豐富。古人在翻譯佛經時,講求的是信、達、雅。在如今的時代,要寫出偉大的作品,也離不開信、達、雅。”
信、達、雅的說法,來自清代的嚴複。在我記憶中,嚴複提出的翻譯的三個標准是“信、雅、達”。
明海法師說:“是你記錯了,是‘信、達、雅’”。
下午,去市裏辦事的法師們又來到醫院,他們開車來接我,回柏林禪寺。
在路上,我向帶隊的法師請教一件事:明海法師說“我學佛是有妄想的,那就是成佛”,既然佛陀教人放下執著,明海法師所說的“妄想”,是不是執著?
帶隊的法師笑了,他說:“那哪裏是‘妄想’,那是願力。因為明海法師成佛是為渡眾生。而世間所有的妄想,都是為個人。明海法師這樣做也不是執著,世間的執著也都是為個人的,明海法師是為眾生的,他這樣做,是精進。”
回到柏林禪寺,我找書查證,是我錯了。
在翻譯作品時,要求的“信”是誠信,是真實,是忠實於原著;“達”是通達,是會意,是傳神;“雅”是典雅,是文字幹淨,是有文采。反之,不信,則失去真誠;不達,則難為人了解;不雅,則流於低陋俗氣了。
真實,通達,典雅,這個次序是不能顛倒的。
翻譯作品如此,寫作如此,為人也是一樣。
做人首先要真誠,然後是通達(這要依靠智慧,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好的,所以,首先依舊是要求誠信),然後才能典雅。
人在世上,應該用心觀照自己,提醒自己,為人處事時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在生活中,努力向著“信、達、雅”的方向做,向著“身、口、意統一”的方向做,就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了。
這樣做,就是習禪的一個入處。
明海法師出院了。
在他寮房的寫字桌上,擺著一個水晶球。
我好奇地問:“這個水晶球是做什么用的?”
“這是我去泰國時,泰國的僧人送給我做觀想用的。”
水晶球通體透澈,簡單中蘊藏著豐富。如果我能擁有一個該有多好。
心念甫動,明海法師拿起了水晶球。
他指出水晶球上的一處瑕疵給我看,“我不小心摔了它一下,摔破了相。如果它是完整的,我可以送給你。”
我一時怔住了。
他怎么如此清楚我的心理活動?
如果把人心比作湖,當月亮出來時,禪者的心就有一輪完整的月亮。因為他的心湖平靜無波。在我的心裏,卻只有一片搖碎的月光。因為我的心湖波浪起伏。
水清月自現。禪者的心就是這樣。
2004年10月,中國佛教協會在北京舉辦中日韓三國佛教會議。其間,我和一位朋友去拜訪明海法師,交談中,有兩位僧人敲門而入。他們一人手中捧著一個冊頁,一人手裏拿著筆墨。他們是來請明海法師題字的。
這兩位僧人一見我與朋友是俗家打扮,向我們介紹起明海法師來,“明海法師是我們佛教界學曆最高的僧人之一,他畢業於北京大學。”
明海法師微微一笑,他接過來說:“那些都是不真實的。和佛法相比,那些連幼稚園都比不上。”
明海法師輕描淡寫的這句話,讓我與朋友都怔住了。
一瞬間,我們知道了什么是有容乃大,什么是虛懷若穀。
他說:“當時,一下子明白了,人生應該著意的地方在哪裏,應該用力的地方在哪裏。內心中出現了某些轉變。那時候,沒想到我會出家。但是,我一下子知道了,人生應該用力在人格上、在心地上、在自己所能夠掌握的事情上。外在的環境人有時無法把握,但是人可以通過自己的行為,來塑造自己的人格、內心、德行。我看了《弘一大師傳》之後,就得到這樣一個啟發。”
他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名叫劉毅。劉毅比他高五屆,當時,在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工作。劉毅經常到廣濟寺去,認識淨慧法師,並且經常向他介紹廣濟寺非常清淨。
“我對劉毅說,你帶我去廣濟寺看看吧。”
“劉毅說,好啊。我們第一次去廣濟寺時,是1990年冬天。當時,師父(淨慧法師)感冒了,我沒見到他。後來又去了幾次,終於見到了我們的師父。”
1991 年的冬天,淨慧法師跟他介紹,趙州有一個寺院,要打禪七。他一聽說禪七,就很上勁。那時,他在學生宿舍裏,一打坐就可以坐一個多小時。那時,他已經能夠感受到坐禪的快樂。坐禪帶來的清涼,使他對世間的五欲,不再留戀。他感覺到,在身心裏面,有更加強大、更加真實、不依賴於外在條件的快樂。
聽說有禪七,他想,正好利用禪七來校勘自己的禪定功夫。
他對淨慧法師說:“師父,我去。”
那年寒假,他沒有回老家和父母過年,而是跟隨淨慧法師來到了趙州柏林禪寺。
那時,柏林禪寺前面只有一個趙州塔,後面有一些五六十年代修的很陳舊的磚瓦房,再後面是個很大的垃圾坑。師父就用這些磚瓦房,作佛堂、作餐廳、作宿舍。參加禪七的人,就住在那些磚瓦房裏面。
那時,這裏非常荒涼,冬天一刮風,滿院子都是風沙。從喧鬧的北京來,北京有各種信息、各種噪音、各種景象,分散著他的注意力。在北京,他感覺不到有什么吸引他的東西。在趙州,雖然物質條件很差,但是這裏的僧人,那種精神面貌、精神狀態,卻非常讓他震撼。這一切,給他留下深深的印象。
忽然,他想在這裏出家為僧。
跟父母商量出家的事,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只好做罷。
1992年,柏林禪寺的普光明殿落成時,他來參加落成法會。
淨慧法師拉著他的手,在寺院裏經行時,對他說:“你看,大殿修好了,可是,現在僧人少,無法弘法啊。”
觸景生情,他覺得不能再等了,決定先出家再說。
我問他:“當時決定出家,不怕父母反對嗎?”
“釋迦牟尼佛出家是沒有跟父母商量的,虛雲老和尚出家,也沒有跟父母商量啊。”
他出家後,父母從遠方找到趙州來,一見他身著僧衣光著頭,一下子哭了起來。他勸父母,“不要哭,你們看,我在這裏,一切都挺好的。”
父母問,你為什么選擇這條路啊?是不是在北京受了委屈?
“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在北京工作,在單位,工作成績也是優秀的,有什么委屈受?”
“不管我怎樣解釋,父母堅決不聽,他們要我跟他們走,還俗去。”
“我是不會還俗的。母親拉住我的手往外走。我說,如果你要我這只手,我就把它砍下來,給你。母親一聽松手了,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母親在寺院裏哭鬧,父親陪著她一旁抹眼淚。
明海法師怕因此攪擾了寺院裏其他僧人的修行,於是給淨慧法師寫了一封辭別信,欲從此過雲水生涯,另覓適合自己的因緣的處所。
不料此信為其母親看到。她見明海法師出家之心堅若磐石,也只好隨順他了。
明海法師說:“我知道,他們反對我出家,不是反對佛教,是出於對我的慈愛。如果父母知道我的選擇真正對我有好處,他們一定會支持我堅定不移地去做,因為我的父母是真正愛我的。”
後來,明海法師的父母、弟、妹一家人,在他的感化下,都成為佛教徒。尤其他的母親,原來識字不多,發心向佛後,刻苦參學,如今已經能夠讀誦《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等經咒,並積極地參加法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