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拉丁美洲的新經驗
近年來,我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有一個影視製作小組隨行。主要是因為中視有一個名為《不一樣的聲音》的節目,每週播出一次,每次三十分鐘,通常是由我和各界名人對談,討論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和人生問題,以利於社會人心的淨化。那是一個公益性質的節目,製作人張光斗也希望把我在世界各地弘揚禪法的實況,向這個節目的觀眾介紹,因此一路從美國、英國、波蘭、克羅埃西亞、俄國、德國、馬來西亞、新加坡、中國大陸、香港,凡是這幾年我所到之處,都有二到三位攝影師和製作人員伴隨,這次到墨西哥也不例外。
不過近年以來,墨西哥和台灣的關係並不那麼熱絡,不僅不承認台灣的政府,也對台灣的遊客不怎麼歡迎,申辦墨西哥簽證,通常要二至三個月才能批下來。而我們一行數人,向該國駐台灣辦事處遞出旅行簽證的時候,已只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因此代我們辦簽證手續的錢文珠滿緊張,幸運的是在該國駐台辦事處,有一位中華民國籍的雇員陳怡蓉小姐,她曾看過我的幾本書,很想親近法鼓山,就是沒有人跟她介紹,當她見到法鼓山的人申請簽證,便主動向墨西哥外交部上了簽呈,把我的身分、法鼓山在國際上的地位以及去墨西哥指導禪七的目的,做了一番介紹。不到一週的時間,就快速批准隨行人員的簽證,我想,這是由於廣結善緣說好話、做好事,而得到的好報吧!
其實,這個影視小組的人馬,對台灣觀眾是相當重要的,對我而言也很重要,但是對他們這一組人員來說,則應該算是一項枯燥的旅遊。除了錄取我們進出機場、禪堂周邊的環境、偶爾拍攝我在禪堂開示、在戶外及沙灘帶禪修、跟禪眾個別談話的鏡頭之外,七天之中,事情不多,既不許他們隨眾禪修,也沒有好玩的地方可去,連逛街兜風的機會也沒有。由於該處遠離市區的塵囂,又找不到代步外出的汽車,他們兩人若不找些事做,就只有望海、看書、聊天、睡覺、下水游泳了。不過多年來,我的腸胃不能吃生的、冷的,體質也不能吃寒性、熱性、酸性的食物,連太油、太鹹、太甜的食物也不可多吃,所以必須要有專人料理飲食,都虧得有張光斗替我兼任「隨身御廚」的角色,每到一個地方,總會為我的飲食去採購一番。他的廚藝非常普通,只是把我所有能吃的各種蔬類食品,一起切了丟到一只鍋子內炒幾下煮熟了,美其名為羅漢菜,其實是一般大鍋菜的小鍋作法,這次也不例外。
▲左上方的建築物為作者寮房,中為禪堂。
事前,果元師向我建議,最好帶著我的侍者同行,可以隨身照料我的飲食起居,而且還舉出好多例子,要我比照考慮,就如已經過世的宣化法師、尚健在的韓國嵩山禪師、旅居法國的越南籍一行禪師,他們出國旅行,都會有祕書、侍者等十幾個弟子隨行。我說我的福報不夠,多帶一個人就得多一份開銷,對於接待單位,也多一份負擔和麻煩。所以每次出國主持禪七,連我在內,最多只有五個人,那就是一位禪堂的總監香、一位翻譯、一位電視製作、一位攝影師,這回也是一樣。因為這些人都是我的弟子,所以委曲一位電視製作人,拉來當作我的廚師。
張光斗是非常用心的,每餐做菜,都是先炒後煮,總是把外國人的廚房弄得香噴噴的,常常引誘他們的食慾,很想嚐一嚐他的廚藝,甚至有人請他教幾手中國菜的做法。對我來講,他只要把菜煮熟了、煮軟了、煮熱了,就已經很滿意了。張光斗也常常在把菜端到我面前時對我抱歉的說:「師父,每餐都是相同的,我變不出菜來!」我安慰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更多的菜和作料,叫你怎麼變呢?能夠餐餐讓我吃飽,並且不吃壞肚子,不吃壞身體,已經謝天謝地,感激不盡了!」
這次在墨西哥的蔬菜、水果,種類還算是齊全的,有洋山芋、紅蘿蔔、蕃茄、南瓜、包心菜、大青椒、小青菜、甜蕃薯等,蘿拉也特別為我從墨西哥市買來了盒裝的豆腐及乾燥的海苔,張光斗就每次把每樣東西切了一點放在一起,燒給我吃,也會輪流著用南瓜和蕃薯煮成菜飯。我有吃不完的飯菜,總是由郭重光來收拾殘局,因為他不太習慣西洋料理。
因為未帶侍者同行,廚師問題雖然解決了,每天打掃居住空間、處理換洗衣服,卻成了我恆課的一部分。由於那兒的濕度很高,洗了衣服,就是曬在大太陽下一整天,如果沒有較強的風吹,也是不會乾的。盥洗用的井水,鹹度很高,放了大量的明礬,若用肥皂洗頭,也會生起濃厚的乳膠狀垢膩物,總覺得黏答答的,怎麼洗也洗不掉,這又成為一個新鮮事了。
到達墨西哥的第二天上午,我在從德州來的魏煜展、郭文明陪同下,跟著張光斗、郭重光,到海灣的沙灘度假村,做了一番巡禮。因為那是星期四,沒有遊客,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本地小孩在沙灘玩水,小小的漁港碼頭,停泊著二十多艘有馬達動力的小漁船。只有一兩棟西式洋房,提供遊客住宿和出售一些零星的禮品,其餘沿著沙灘後方小徑建築的都是小小的茅棚,那是當地的漁民,兼做一些生意,販賣如小吃、椰子、汽水、香菸等的小攤子。我們五個人看到一座茅舍的旁邊,有一大堆新鮮的椰子,魏居士就很想嚐一嚐墨西哥椰子汁的味道,於是向一位墨西哥老人比手畫腳的談起生意來了,一連剖開了三個,每個的代價不足美金一元,就讓每個人都吃飽了,當那位老人正要開第四個時,我連忙搖手,因為張光斗和我都不能吃椰子;尤其是我,這種大涼的東西,碰也不敢碰的。
我們在回程的路上,有兩位居士不斷地在說:「好飽!好飽!」好像有一點喝醉酒的感覺,頭昏昏的。大概是因為空腹,而且喝椰汁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胃裡產生一些古怪的反應,傳送到頭部時,就有了暈暈的感覺了。
當地主要的產品是椰子、香蕉、木瓜、橘子、酪梨等,有一點像南台灣的風貌,也有點像新加坡的景色,可是那個海灣雖然說屬於太平洋西岸,也看到陣陣海風,捲起一波一波的海浪,湧向沙灘及海岸,但就是沒有聞到台灣沿海那種特有的鹽腥味,所以沿著沙灘和海岸線的近海植物,並沒有像台灣沿海岸那樣,只有焦黃的芒草,沒有蔥綠的樹木。在墨西哥的這個海灣邊上所見到的景色,倒有點像內陸湖泊四周的景觀,花草樹木欣欣向榮。一人至二人合抱粗細的樹木,處處都是;那邊的花卉,譬如說像九重葛、天堂鳥等的花苞和花蕊,特別鮮豔巨大;因為那是一個海邊的原始森林地帶,所以可以看到成群的海鷗、海燕、軍艦鳥,常在海灣的水面,成群飛翔,集體嬉水,忽上忽下,自由自在,忽遠忽近,真有海闊天空任意逍遙的感覺。
在森林的上空,經常有成群的老鷹盤旋,多的時候超過一百二十隻,像這種景觀,在都市固然看不到,在台灣的山中也不要夢想,因為這種猛禽,不但繁殖得慢,而且必須在沒有人工破壞和污染的森林裡,才能棲息繁衍。正因為老鷹太多,所以小鳥很少,倒是看到了成群結隊的烏鴉,有一隻甚至飛上我們齋堂的餐桌。在那兒所看到的蟑螂、螞蟻,塊頭都很大,白色的蝴蝶也是特大號品種,飛舞之時,遠看就像小鳥展翅。
大概在那邊的生活容易,真像是得天獨厚的世外桃源,所以那邊有很多用椰樹葉蓋的茅草屋,用磚瓦依山而建的簡易民居。我們到達的時候,夏天的雨季剛過,漸漸要進入秋天了,可是那邊的樹木花草,終年不會凋零;秋天的季節,也只有早上兩三個小時比較涼爽一些,其他的時間還是有如盛夏的氣溫;即使到了冬天,只要一件毛線衣,就足夠禦寒了。
因為墨西哥人的生活簡單容易,所以那兒的人民,沒有積極努力生產的習慣,看他們做事,多半是慢吞吞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譬如蘿拉跟我講,在兩個月前就找工人準備將接待我的房間的浴室、下水道、浴缸裝好,直到我抵達的前一天,才將這些工程勉強做完,所以她說:「這就是我們墨西哥人啦!」
不過蘿拉是墨西哥人之中的異數,她是整天、整月、整年忙個不停,除了有一間忙碌的診所和一個十多人生活的禪堂之外,還得照顧三、四位兄弟姐妹,居然尚有時間打坐參禪,尋師訪道。好在她結婚得早,生了一個女兒,已經能夠自謀生活了。現在她是「忙人時間最多」,五十二歲的她,發願要在墨西哥弘揚中國的禪法,正雄心勃勃的要用二百萬美金,買下這個茶卡拉海灣的經營權,希望把那個地方開闢成為人間淨土式的佛教修行園區,她也請魏煜展為她在那附近看了一塊重建一座大禪堂的吉地;因為蘿拉擔心,如果被商人買走了那個海灣的經營權,可能會開設酒家、賭場以及色情行業,讓許多人到那兒沉醉墮落,所以她希望用道場來取代。
每天晚上,可看到成群的漁船陸續出海作業,到了清晨再一一歸航,我問當地人,為什麼是在夜間作業,答案是:「在漁區用燈火照明,就使魚群游向光明集中,白天的光線是散的,所以不容易有理想的漁獲量。」
這對我來說,也得到了一項啟示,那就是雖說光明代表希望,能夠驅逐黑暗,為人帶來安全感。可是,有的光明卻是陷阱,為你製造希望的幻象,使你生起安全的錯覺,其實是引誘你奔向毀滅。海上的漁火對水底的魚兒是如此,陸上燈火,對會飛的昆蟲,也是如此。這世間有許多的名、利、酒、色,看來都好像能夠提供你幸福,滿足你的快樂,事實上,很有可能都是刀山、油鍋、枷鎖、牢獄的前兆,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身敗名裂,傾家蕩產,遭致家破人亡的噩運。因此,從佛法的角度來看,光明不一定好,黑暗也不一定不好,端視你用什麼樣的心態和動機來面對光明和黑暗了。
因為面對著海灣,從早到晚可以看到海面的種種景象。每逢天氣晴朗而又悶熱時,就可見到大嘴巴、大頭的軍艦鳥,成群結隊、貼著水面飛翔,然後就像投擲炸彈般地俯衝入水,連續激起幾尺高的朵朵浪花,在水面休息一陣之後,再起飛、降落、投擲,看起來好像是在競技比賽,似乎也不一定是在獵取食物,但在牠們之間又像互不關心,只是各玩各的;過一陣子,只要其中有一隻起飛,轉移到另外一個水域,其他的也會陸續跟進,畢竟牠們是一夥的。有時候在海面低空飛過時,有的會俯衝至水面,啄取一條幾寸長的小魚,在飛行途中卻又故意把它丟下海去,有的則只消一兩秒鐘,就把魚兒吞進肚裡。
有一個居士在旁,不斷地嘀咕:「嗯!這樣的偷襲,簡直是土匪!」又說:「拿人家的命來兒戲!殘忍!」
我說:「這就是眾生,弱肉強食,特別是那些在海面游泳的魚兒,根本不知道隨時都會有喪失生命的危機,那些鳥兒也沒有想到自己像是強盜、土匪般的掠食者。其實,那些魚兒在海裡,也是大魚吃小魚,甚至母魚吃子魚,這就是為什麼有釋迦牟尼佛出現世間,提倡平等救濟眾生,呼籲眾生離生死苦、得涅槃樂的原因。」
每天上午,海灣都會有幾個正在養蠔抓蠔的漁夫,他們的腳上都穿了腳蹼,頭上帶著護目鏡和呼吸管,平均一兩分鐘,就會頭朝下、腳朝上,潛入水底作業。在他們的旁邊,往往也有幾隻水鳥,把頭和大半個身子潛入水中,露出尾羽和兩隻腳掌,幾乎和那些漁人的動作完全相同,也都是為了向水中討生活。
人類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素食主義也越來越成為流行的時尚,這不僅是慈悲的行為,也是健康的飲食觀。大多數禽獸不知道如何完全依靠穀類和果菜類的食物維生,所以沒有辦法要求肉食性的動物戒掉肉食;人類是絕對可以不倚賴肉食而能生存的。但願我們的世界,肉食的人口越來越少,那才代表著人類究竟要比其他的動物高明。
海岸邊所見落日的景象,真是美到了極點,當那大蛋黃似的太陽,接近海平面時,如果正有點點漁舟及成隊的雁群,越過落日之前的畫面,既能使人生起一種臨終回顧的感受,又能使人嚮往佛菩薩的悲願,覺得那才是最美好的歸宿處;一期人生的終點,不是淒美的結果,乃是光明無盡的繼續延伸。
這次在禪七中,除了蘿拉是最忙碌辛苦的人之外,果元師應該是第二個忙碌的人了,他要從早到晚陪著大眾打坐、經行、做運動以及代替我做基礎的小參,他的帶領也讓禪眾非常受用。尤其是清晨在海灘上的經行,大家都覺得新鮮、舒服、過癮。還有一項修行方法,那就是最後第二天的上午,每人托著一隻裝了九分滿的水碗,赤著腳在庭院中,沿著小徑轉了一大圈,然後經過禪堂,回到齋堂,還能夠保持碗中的水一滴也沒有溢出,所以大家都很有成就感。打坐時,多半的人是沒有辦法達到一心不亂的程度,這種托著水碗經行的修行方法,卻讓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夠有聚精會神、心無二用的感受。因為我教他們:隨時隨地,不管妄念,回到方法;活在當下、佛在當下的修行態度,讓他們可以在這種托水碗的修行方法中體驗到了。這也就是人在哪裡,心就在哪裡,人在做什麼,心就在做什麼的禪修方法。這種基本的禪修體驗,讓他們感受良深,也覺得非常受用。
十一月一日上午,禪七圓滿出堂,我們一共七個中國人,為了趕搭飛機,前赴下一段行程,便於十時左右,同乘一輛九人座的出租客車,離開了玉海禪堂。墨西哥的出租汽車,似乎都很老舊,因為沒有裝冷氣,從窗外吹進的陣陣熱風,當然不太好玩,卻讓我回味到四、五十年前的台灣生活,不也就是如此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