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畫眉鳥洞佛教修道院
上午十點離開南方的蓋亞之家,向英格蘭北方的Northumberland出發,經過八個小時的車程,從倫敦和曼徹斯特旁邊穿過,到達了濱臨大西洋海拔兩千九百零二英尺的一座高山上。那是一座佛教的修道院,叫作畫眉鳥洞佛教修道院(Theossel Hole Buddhist Abbey),它是一個世界性的佛教團體,總名稱為佛教禪修會(Order of Buddhist Contemplatives)。
它的創始人是英國的比丘尼慈佑.甘迺迪(Rev. Master Jiun-Kennett),在一九七二年開創。她在日本東京總持寺修行了十多年,得到了曹洞宗的傳承,然後到馬來西亞受了中國系統的比丘尼具足戒,直到一九九六年圓寂。她在歐美地區,仿照天主教的修會制度,成立了佛教禪修會。到目前為止,美國、英國、加拿大已經有了兩座總道場和九所分支道場。除了美國加州的Mt. Shasta,以及英國北方的Northumberland這兩個總道場,稱作大修道院(abbey)之外,其他的都是小修道院(priory)。
佛教禪修會的總負責人就是同一個創始人,當慈佑比丘尼物化之後,美國和英國兩個大修道院,各產生了一位住持(abbot),分別統領美洲和歐洲各分支道場。因此,美國加州的大修道院實質上是比英國的大修道院統率的道場要多,它包括了美國及加拿大,共有六個分支道場,英國的只有三個,現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正在開創另一個歐洲的分支道場。他們的總會是由英美兩地共同選出一位會長及副會長,現任的會長是美國人,副會長是英國人,都曾經擔任過總道場的副住持。總會不管行政、人事、經濟,只負責各道場之間的溝通與協調,以求得精神的、觀念的、形象的統一。
由於創辦人是女性,因此,這個團體最大的特色是男女平等。但是現在男性比丘人數已經超過女性的比丘尼,所以兩個總道場的住持都是男性,而且是由前任住持指定的終身職。然其不論男眾女眾,一律稱為monk,也同樣可被尊稱為reverend。他們不僅在同一個寺院,甚至共住一個禪堂,工作的分擔也幾乎是平等的。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已經近乎於苦行,非常嚴格地遵守出家戒律,所以不會發生男女的感情問題。
我去訪問該處的因緣,是由於克魯克曾經在十多年前訪問過那個修道院。因為地處高山,終年寒冷、潮濕,每到十月之後,往往會積雪到六英尺,要到第二年的五月,才能跟外界交通,所以到了山上,就相當封閉,但也非常適合長期的禪修。他們的創始人過世之後,跟日本的關係也因此切斷。今(二○○○)年春克魯克在一次集會中,遇到了現任的住持摩根法師(Rev. Master Daishin Morgan),談起我是中國禪宗曹洞、臨濟兩大系統的傳承人,而且日本的禪就是從中國傳入的,所以建議他來參加蓋亞之家我所主持的禪七。但是由於那位住持最近腰背疼痛,病得很重,住在醫院,所以希望我親自訪問他的道場,為他們的僧團帶去一些禪宗源頭的訊息,給他們若干鼓勵,不要走向與社會脫節的局面。
因此,雖然要經過一天的長途顛簸,我還是被他們請上了山。我跟克魯克說:「剛剛結束了禪七,馬上又到寒冷的高山訪問,恐怕我的體力無法為山上的僧眾上課、講開示。」他說:「沒有關係,只要師父親自上山一趟,讓他們一睹風采,已經給了他們很多的鼓勵。」的確是這樣的。
我們穿過綿亙的丘陵,登上荒涼的高山,抵達這座修道院所在地。這是一座山谷,住了幾十戶人家,竟予人有柳暗花明、山光水色、別具風味的感覺。這座修道院原先是一座農莊,經過修改增建而成,我們到達的時間已經是傍晚,有一點細雨,也拂著冷風。首先看到一群野兔,有十多隻,正在院內嬉戲和吃草,見到我們,就像家畜那麼的馴良,不怕生人,我還以為是寺裡所豢養的寵物,其實牠們是野兔。因為在修道院受到人的保護,所以牠們什麼也不怕,聽說只怕方丈的那一隻狗,為了保護野兔,只好委屈那隻狗,經常拴著,關在室內,這也是非常奇特的景象。
住持摩根法師,本來是在山下療養他的背疾。可是當我們下車之時,這位修長、文雅,講話帶一點口吃的住持,已率眾列隊相迎。我問他:「怎麼回來了呢?」他說:「有這樣的大事,怎麼可以不回來?」然後介紹他的男女兩位副住持。還有一位比丘尼用中國話向我請安,並說:「非常歡迎。」這讓我非常驚奇,在這裡怎麼可能會有人講中國話?我問她:「到過中國嗎?」她說:「沒有。」她的中國話是在荷蘭的萊登大學學會的,現在她就在荷蘭開創了一個分支道場。
首先他們把我迎進住持的方丈寮喝茶,然後為我們送單,拿行李到當天晚上我們住的房間。根據克魯克的記憶,這兒好像只有日中一食,不僅沒有晚餐,連早餐也不吃的。而我的腸胃必須少量多餐,雖然在上山之前,吃了一些東西,經過幾個小時之後,我沒有飢餓的感覺,但是相當怕冷,正想是不是請張光斗菩薩煮些什麼時,他們的知客就來請我們去用晚餐。問他:「是特地為我們做的嗎?」知客說:「不是的,山上的僧眾大家都要吃晚餐。」原來他們的生活方式有了一些改變。
我們一行七人,除了五個中國人,還有約翰.克魯克和賽蒙.洽爾特。我們所住的那棟二層樓房,是在我們來訪之前剛剛修建完成的。所有的設備幾乎跟市區的高級汽車旅館相同,是專門為了接待來訪的貴賓和在山上短期修行的信眾居住之用。我們好像是他們的第一批客人,所以樣樣都是新的。雖然室外陰寒、潮濕,加上呼呼響的勁風,然而在室內仍然是相當舒適,夜間也睡得很好。
隔天是七月九日,星期日。前一天晚上已被告知,他們起床的時間是四點半,五點早課,六點晨坐,七點早餐。能參加他們的共修,當然是非常歡迎;如果由於旅途勞頓,希望多一點時間休息,只要趕上早餐即可。我告訴果元,他是一定要參加的,才能知道山上的修行生活和修行方式。我自己因為年紀大了,等到他們晨坐結束之後,我會上殿拜佛,而那位摩根方丈也希望有一個正式的儀式,為我接駕禮座。
他們也打板,也用木魚和引磬。只是在上早課的時候,誦經用木魚,唱讚則是用鋼琴伴奏著詩歌讚誦,聽起來很像是在教堂裡所參加的彌撒和禮拜的那種氣氛。他們穿的僧服,除了領口像我們一樣之外,既不像海青,也不像長衫,是淺咖啡色的,有點像修道院的修士服,袈裟則與我們相同。
禪堂是左右兩排坐臥兩用的禪床,跟中國大陸的禪堂相似,打坐的位子就是他們睡覺的位子,是一種長連床,它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廣單。靠牆的一端有兩尺多高的床頭櫃,那也是每一位禪眾置放臥具、衣物的壁櫃。比較特殊的是靠走道的一端,有兩塊活動木板,如果有人不能夠適應盤腿的坐法,就把木板移開,兩腳向床洞下垂直,踏在一塊木板上,但這平常是不會打開的。我真佩服他們設想周到。
他們是男女兩眾共住一個禪堂,晚間打坐之後,養息之前,會在中間拉上一道臨時的隔障,使得兩邊的住眾,彼此不會互相看見,即使有些聲音也是聽不到的,直到第二天晨坐開始之前,才會再度打開隔障。當然,他們男女兩眾,各有盥洗衛浴設備及更衣的房間。如果有病,則有另外養病的寮房,據說通常罹患小病的僧眾是不會願意進入那種寮房的,所以他們的生活是非常清淨和精進的。
▲畫眉鳥洞佛教修道院裡的佛堂。
在晨坐之後,我被他們的副住持迎請到大殿,全體四十多人分列兩序,由住持請我站在佛前,他披著袈裟展開大具,向我行三頂禮的儀式。他們真是把我當作禪宗源頭祖脈的代表,以大禮迎接。然後把我引到禪堂右側祖堂,讓我們看到他們的傳承,分成兩個系統:戒是中國的,禪是日本的。牆上掛著五幅畫像,代表著五位祖師,第五位就是慈佑比丘尼。他們對於自己的傳承非常重視,對自己的老師也非常尊敬,凡是老師也就是創始人所立的規矩制度,包括指定的繼任人選,都有非常強的歸屬感和向心力。所以在他們的老師過世之後,雖已經四年,還是像她生前一樣,僧團的人數,只有增加沒有減少,兩位被指定的住持也順理成章,分別成為歐美兩地的老師,他們稱為Master。例如現年四十九歲的摩根法師,在他師父的門下,不是年齡最大,也不是出家最久的人,而是親近老師最多,最受老師信任的人,所以現在他就是這個團體的老師。
早餐之後,大家都有工作,我被住持法師帶領參觀他們的環境,看到他們都在不同的位置工作。我在廚房看到三位,縫紉間兩位,出版部三位,庭院四位,還有六、七位正在維修房屋。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男女兩眾都在粉刷牆壁和整修房屋,戴著安全帽,穿著工作服,肩上扛的,手上推的,以及站在鷹架上的,幾乎就是專業的土木工程人員,令人無法想像他們就是搭衣持具、上殿打坐時的那群男女僧眾。據住持告訴我,他們山上很窮,而建築工人的工資很貴,修道院中的修建工程,都靠自己動手,最多請做建築師的信徒幫助他們畫圖,其他施工過程中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一座招待貴賓的兩層樓房新建築物,便由僧眾自己料理。因此把他們訓練成為無所不能的全才。住持說,好在現在的各項材料以及工具都很方便,只要照著說明書去做,就可以完成了。
這位住持甚至還是一位無師自通的雕刻家,正在雕鑿一尊和人等高的觀音菩薩石像,初看起來雖然有些粗糙,神情姿態還是蠻像的。他又告訴我,他們這個團體,任何人出家,改裝時的第一件僧袍,必須自己親自縫製。我看到一位比丘尼,原係牛津大學的博士,正在縫紉室裁製僧衣,她說自己做的衣服穿起來是最舒服的。至於廚房的工作,他們也是逐年輪流擔任,好在英國的食物,不像中餐那樣複雜,主要是學會麵粉發酵和烤麵包的技術,其他的菜蔬,不是烤煮,就是生吃,反正作料都可以買現成的,所以生活在英國的修道院,是非常簡單容易的。
山上另一個特色,除了禪堂之外,還有個人打坐的小屋。有一間距離主建築群五百公尺處的一間木屋,裡面有一張小供桌和一尊小佛像,在供桌前的地面,一張矮禪凳上放著圓形的坐墊。室內的空間僅容一人打坐,關起門來連伸展手腳的餘地都沒有,兩側有兩個小窗戶。我看到正好有一位居士在裡面打坐,聽說需要事前向管理人員登記,打坐時間少則個把小時,多則半天。這個設計就是不讓人在裡面懈怠,也不讓人在裡面無聊。另外有幾間木屋,距主建築群更遠一些,可以在那裡面打坐和休息,甚至於幾天幾夜,或者是一週、二週、一個月的單獨修行,有一點像是關房。該處的小徑,相當潮溼泥濘,所以沒有帶我去參觀。
當天我在那兒跟他們的僧眾,舉行了兩次座談會:一次是上午十一點至十二點三十分,另一次則是下午四點至五點三十分。這對他們來講是蠻重要的,因為正是他們所期待的。我沒有採取演講的方式,而是建議他們提出他們希望知道的問題,讓我來回答。一共有十五個問題,包括住持本人以及男女僧眾向我交叉的發問,譬如說:我個人是怎麼修行的?開悟的意思是什麼?對出家的身分和出家的觀念如何來界定?如何在寺院中生活還不會與社會脫節?只管打坐的方法和參話頭的方法比較起來,只管打坐似乎是消極了一些,我的看法如何?如何建立好師父和徒弟之間的關係?等等。問答的內容已由姚世莊整理成文,可資參考。
七月十日,星期一。從畫眉鳥洞出發到機場,要經四、五個小時的車程,而且又剛好是上班的時間,為了趕搭上午十點三十分於曼徹斯特機場起飛的班機,所以必須在凌晨四點十五分起床。寺院的住眾必須起得更早,為我們準備早餐。
▲與畫眉鳥佛教修道院裡的僧眾舉行座談。
在三十分鐘之間,完成盥洗和進用早點。
想不到的是寺院送了我兩個大紅包,這全是中國的禮節,不知道他們是從那裡找來的中國紅紙封,我也不知道裡邊裝了多少錢,便原封放在佛前做了供養。我說:「我沒有帶任何供養來,接受你們的招待,已過意不去。」他們則說:「師父給我們帶來的是金錢買不到的,也是我們最需要的,已是最大的布施。」他們並沒有像中國人那樣,你推我拉地勉強我一定要接受那兩個紅包。讓我非常感動的,是全寺的男女僧眾,在未露曙光的夜色之中,為我列隊送行,依依不捨,一再地說希望能再見到我。我說世界很小,只要有緣,一定會再見,不一定我到英國,他們也可以到美國和台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