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始佛教的制度佛教在印度,是以自由生活形態遊化人間,所謂「三衣一鉢,日中一食,樹下一宿。」既沒有固定的食處,也沒有一定的住所。出現在佛教經典上的,祇有祇洹精舍與竹林精舍,這是當時國王大臣與大富長者興建,供給佛陀及諸大弟子遊化人間,臨時說法的場所。許多大乘經典,都在這兩處精舍所說。佛陀之所以制定樹下宿,唯恐其弟子對事物留念而滋長貪心,影響了修道,所以祇准一宿,更談不到留宿寺廟呢!
佛教未傳入以前,中國也沒有佛廟。所謂「寺」,祇是政府招待外賓的機關。就如漢代的鴻臚寺、太常寺等。佛教傳入後,首於洛陽建築白馬寺,這是中國第一所佛寺,供給印度來華兩位高僧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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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摩騰與竺法蘭。因此,後來中國人便把佛廟和僧居,就叫做寺廟。住的人,叫做和尚,或曰「僧伽」。僧伽原為佛教僧團的名稱,中國人因此稱和尚,名曰「僧」,實是以訛傳訛的說法。佛教經過魏、晉、南北朝間,東來的印度高僧,源源不斷,中國出家的人,也日漸其多。這些僧眾,初期都依靠國王大臣供給食住。但是日子越久,食住漸成了問題。中國素以農業立國,政府與社會都重視農業,而專靠乞化,不事生產,以維持生活的僧眾,自然會引起知識分子及朝野的不滿與反感。南北朝時發生幾次反對佛教的事件,便是一個顯著的例子。
(二)叢林制度產生佛教經過漢、魏、南北朝五六百年演變,到了唐代,便發生極大的變化。在思想上,早被中國文化融合;在生活上,又受到中國民族社會制度的影響;直接啟發佛教有心人士,認為佛教要在中國社會紮根,生活制度不能不求適應其環境。於是僧侶首先改穿唐服—,圓領方袍—而披衣雖仍維持印度的形式,但經唐宋以來,也改變不少。馬祖道一與他的得意門徒百丈懷海,係屬禪宗大德,他倆為改變佛教東來僧侶的生活方式,俾使僧侶能自食其力,故有「馬祖創叢林,百丈立清規」的叢林制度產生。這不僅使僧侶過著有紀律的集體生活,改變乞食的制度,並有固定住所供其居住。衣、食、住都經解決,足可安心專志修道。
叢林制度,雖說由禪宗大德創立,但至晚唐以後,禪宗本身,又有五家宗派的分立。各宗門庭與制度,自然因人、因時、因地的不同,各宗制度,也就有了出入。及至後來,叢林制度,風行天下,不問宗門、或是律門、教門,凡規模較大的寺院,無不實行叢林制度。因為叢林制度,不僅融合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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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傳統制度,及中國文化精神,並建立了學術自由(見和同解)、經濟均等(利和同均)、言論自由(口和無諍)、民主自由(意和同悅)、信仰自由(戒和同修),新社會制度的典型。這在形式上,是屬於佛教僧眾的團體,但在精神上,卻實現了儒家禮運大同篇天下為公的理想。因此,叢林制度,集體生活表現了師道尊嚴,禮樂俱備的風格。宋代大儒程伊川,就因看了叢林僧眾嚴肅的風格,便不禁的嘆說:「三代禮樂,盡在是矣!」
(三)叢林生活在衣、食、住、行方面,甘守淡泊,克勤克儉生活的準則。我國僧侶雖未限制三衣一鉢,但衣履也極簡單。芒鞋斗笠,一個蒲團,一肩行腳,便可走偏天下名山大川,參訪善知識。所以古德開示曰:「世間心輕微,道念自然增長。」若匾擔山和尚,一生拾橡粟為食。高僧惠休,三十年著一芒鞋,遇輭地則赤腳。永嘉大師不吃鋤頭下菜。趙州禪師一雙草鞋著了八十年。紫柏大師生平一粥一飯,別無餘物,肩不著席四十年。近代印光大師粗衣淡飯,日中饅頭一個。弘一大師寒夏一衲。如此高風潔行,實承繼了千百年來,叢林教育的風格。
同時,馬祖創叢林,百丈立清規,其主要的目的,是要改變僧眾乞化生活,但如何達到自食其力?乃實行開墾山林農田,經營農作物以自耕自食為主,不靠乞化,以改變佛教乞食制度。在耕作勞役方面,全體僧眾共同操作,不問住持與清眾,由僧值師率領,一致參加,名曰「出坡」。百丈禪師到了晚年,仍然與眾勞役不休。有人勸止他,他以「無德不願勞人」回答之。他的弟子,不願老人多勞役,便把他的農作工具,暗地藏了起來,使他找不到工具,便可一天不能工作,但他就一天不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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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宗門傳誦百丈高風,便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語,並且以此勉勵後人。所以千餘年歷代高僧,如近代的大定、赤山、虛雲、印光、弘一、守培,無不以克勤克儉,遵循百丈的遺風。
(四)守法崇實,公私分明所謂叢林,乃取山林之意,這是一個大冶洪爐,陶鑄聖賢的場所。所住明道修行的僧眾,叢集如山林。叢林雖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為主,但由於人人深信因果報應,對於常住公物,均能做到利益均等,公私分明。即使施主布施買油的錢,絕不能移作買豆腐用。經常傳誦的名訓:便有「愛護常住物,如護眼中珠。」因此,人人對常住公物,絕不肯循情移用。從前有位寶壽禪師,在五祖寺充當執事,一日五祖戒公因病服藥,需要生薑,侍者便到庫房去討,寶壽便叱之使去。侍者回來報告戒公,戒公便令拿錢去買,寶壽才肯給他。後來洞山缺乏住持,郡守來信,託戒公找一有德學者去住持。戒公便說:「那個賣生薑漢子去得」,他便去當洞山住持,所以後來傳有:「寶壽生薑辣萬年」的句子。叢林公私分明,任何人不敢觸犯。
從前有位充當副寺(掌常住金榖錢帛米麥出入,隨時記錄)的某某,其公私分明之態度,令人敬仰。古來沒有電燈,所用的是油燈。每一盞油燈,祇有一個燈盤。可是這位副寺,表示公私分明却裝了上下兩個燈盤,上面的燈盤,係常住的,下面的燈盤,是自己的,要是為常住記賬做事,就點上面的燈,要是自己看書,就點下面的燈,公私如此的分明,該無話可說!可是仍有人挑撥的說:上面燈油,要是滴落下來,不是滴落在下面燈盤裏,豈不是犯了侵損常住的事物嗎?於是這位副寺,便把自己的燈盤放在上面,把常住燈盤放在下面,寧可損害自己,決不能侵損常住,侵損了常住將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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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毛戴角來還的。俗說:「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如若不了道,披毛戴角還。」因有這種祖訓告誡,公私分明,深信因果的觀念,奉公守法的美德,始蔚成千古以來叢林淡泊的遺風。
(五)叢林教育是以陶鑄聖賢為目的,不僅要啟發僧眾高深的智慧,並要培養僧眾高尚的品德,因為佛學的理論與品德並重。理論與品德具備,始能發揮出微妙的真義。佛法的真義,究其來源,還在吾人自己身心上,萬物盡在自心,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所以六祖說自性自修,自性迷即眾生,自性悟即是佛。一個人的品格好,道德高,他所發揮出的道理,也隨之而高。要是人品低,品德差,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也不容易引起人信服,更不要期望對群眾會產生啟發的作用。
叢林教育精神,不在口頭上談玄說妙,要人於日常生活中去認取。雖搬柴運氷,莫非神通,嬉笑怒罵,皆成妙契。所以祖師禪中有劈佛罵祖,燒燬經典的作風,一片靈機活潑,全在日常生活中表現。香嚴於勞役時,因拋擲瓦礫擊竹竿出聲,靈雲因見桃花,二人都忽然開悟。桃花與瓦礫都是日常生活中所接觸的境界,激發其內在靈機而開悟。所以叢林教育,不在講堂上,也不在文字中,全在日常生活中發揮出其大機大用。以現代名詞來代替,實是一種實驗教育的精神。
叢林寺院,嚴肅講學的風氣,對於社會知識份子產生極大的影響。宋元明清四代書院,都仿照叢林寺院嚴肅學風而設立。這些書院開始,也都設在名山勝地,稍後幾乎通都大邑均有書院設立。宋代范仲淹、胡瑗,都曾寄讀僧寺而成名。不僅如此,北宋幾位開創理學的大儒,不僅在學術思想上,受到禪學思想的啟發,即在講學的風格與人格教育規範上,無不受叢林制度的影響。在他們教學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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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中,所採取靜坐、講學、實踐等方法,無一不脫胎的叢林教育的制度。所以叢林制度,不僅對宋明理學書院制度有著密切關係,即對宋明以後人格教育的精神,亦有其深刻的影響。
千餘年來,中國佛教之所以能保持其獨立純粹的真面目,實賴叢林制度奠定其深厚的基礎。明清以來,不特宗門寥落,成為野狐禪,即叢林寺院,亦多變了質,僅剩了一個軀殼,不復見昔日高尚潔行的風範!遙想古德高風亮節,令人不勝仰止興嘆!叢林制度,在某些方面,雖然說不能適應時機,但其長處多於短處。按叢林制度,本創於禪宗大德,但日後各宗奉行其制度。因此,到了晚近,標榜禪宗的叢林寺院,並不參禪;標立律宗的叢林寺院,亦不持律,形成龍蛇混雜,有其名而無其實,或雖參禪而不求開悟,兼傳戒法,經營經懺,捨本逐末,此為其缺處者一。由於保守陳規,不求進取,而缺乏現代科學知識,雖能說法,亦不能適應時機,只是依樣畫胡蘆,此為其缺處者二。
叢林制度,本屬宗法社會時代產物,所以保守性太強。雖說叢林僧伽缺乏現代科學知識,但尚能恪守清規,甘守淡泊,持戒修定,或隱於深山岩洞之間,或結茅專修,視名利為浮雲,此為其長處者一。佛教本發源印度,而不為國界所拘,並有泱泱獨立的風度,故能超出世俗,此為其長處者二。佛教各宗之學理,歷經隋唐,早為中國文化之所融化。近代科學文明,工業發達,並未能影響其傳統制度與思想,猶能窺見佛教純粹的真相,此為其長處者三。民國以來,興學風氣應運而起,許多叢林寺院,追求時髦,放下傳統教學制度,相繼開辦佛學院。這不僅使本身宗風喪失,而叢林教育精神,亦從此斷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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