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臨時政府成立,舉國歡騰,一時改革運動甚囂塵上。受宗法社會思想影響最深的中國佛教,也因此發出強力革新之要求,紛紛組織團體,以適應時機。除八指頭陀所領導「中華佛教總會」外,另有謝旡量發起的「佛教大同會」,及李政綱、桂伯華、黎端甫等七人所發起的「佛教會」。「大同會」,未幾即滅。「佛教會」初起……及孫大總統復函,聲勢張甚……以斥罵僧尼四眾,有一舉摧滅之想,而另建李政綱等新佛教的企圖(見太虛自傳)。故仁山、太虛二人,即於此時,倡導佛教革新運動,並組織「佛教協進會」予以對抗。而仁山、太虛對佛教革新運動,雖遠不及國父領導國民革命,轟轟烈烈,震撼全球。由於二人具有菩薩行儀,太虛宋明理學家所說:「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偉大抱負,所以對新中國佛教卻發生了無比啟發作用。
(一)倡導改革佛教的動機
一、釋仁山別號天晴,江蘇金壇人,俗姓顧,生於清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年十四,赴縣試。縣令訝其稚齡達藝,拔置榜首。同里馮中丞煦,時官安徽藩司,聞其事,召之赴署習舉子業,期成大器。在署三年,經典悉通,旁涉莊老之學,為文則宗韓柳,詩詞則近元白,每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年十八,赴秣陵鄉試。臨行,中丞語之曰:「觀子之貌,清逸絕俗,此行果售,固廊廟之公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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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異日亦必為佛門之法棟也。」及入場屋,以論涉外學,竟不中試。乃喟然嘆曰:「董生尊儒,箝天下士,二千年來,科舉實不啻帝王之權術耳。以言世法,實非筏喻。余何滯惑本真,纏結自性,以博利祿耶?」於是絕情哭母,推田贈兄,卸衣於火,投笈於江,赴鎮江金山觀音閣,依西來老和尚出家。削髮之日,西來喜極而泣,慶得種子。翌年(一九○五)受具足戒於南京寶華山。開堂師若舜和尚實為賞識,頻施獎誨。後至金山窮研五部六年,益增洞悉。光緒三十二年,入揚州天寧寺普通學堂,再攻華嚴,校長文希上人,深加激賞,因之記莂。後又轉入南京祇洹精舍,與太虛、智光、觀同等同學。民元與太虛、宏模、觀同等組佛教協進會,是為中國佛教有社團之始。該會以三大革命為號召,即教理革命、教制革命與教產革命。在金山寺召開成立會時,由太虛大師任主席,講明開會宗旨,宣讀會章。仁山登台演講,情詞激昂,除以各寺僧把持寺產,不知教育僧材為憾,並提議金山寺興辦學堂,金山寺產,撥充經費。以此而開罪於保守派之青權與寂山等。辛亥臘月廿日,寺僧霜亭等於夜間率領工友數十人衝入學堂房屋內,對仁山等數人刀棒齊下,以致受創。後雖向法院提出控訴,青權霜亭從首犯五六人亦均受庭判刑。但佛教協進會經此打擊,却無形停頓。金山之改革雖未成功,但此一運動對佛教諸山之影響極大。是時,適湘、皖、浙各省寺產,被侵佔之事,次第發生。民元四月,江浙諸山遂於上海發起將僧教育會改組為「中華佛教總會」,推奇禪和尚(八指頭陀)為首,由其洽商佛教協進會予以合併,於是該會成為全國佛教社團之最高組織。會所設於上海靜安寺,並先後經南京臨時政府及北京政府批准,仁山乃住會辦公,擘劃良多,後以該會會長冶開與熊希齡,不問會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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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權操於釋清波之手,深感中樞領導無人,會務無法推展,乃赴高郵創辦天台學院。民十一接住高郵放生寺,復創辦四弘學院,專弘天台教義,各方有志僧青年,紛紛前往入學。於是高郵幾成為佛門洙泗矣。民十七年以內政部有提倡廟產興學之議,乃與智光等運用地方士紳關係,聯名呈請政府保護寺產。始將廟產興學風潮平息。數十年中,屢遊吳楚,徧禮峨台,獅弦遐宣,聲振海內。其著作有「華嚴新疏」、「法華析疑」、「師地論詮釋」及「法海波瀾」等,皆為百萬言的鉅著。民國四十年(一九五一)圓寂於金山觀音閣,世壽六十有五,僧臘四十有七。(註一)
二、釋太虛別號唯心,浙江崇德人,生於清光緒十五年(一八九○)一月八日。十七歲出家,依木凟靈岩山,受具足戒於天童寄禪和尚,初親近水月法師,研讀法華、楞嚴,並學作詩文。年十八聽道階法師講法華經、楞嚴經,後入西方寺展閱大般若經,身心漸定。一日正閱經時,忽覺失却心身世界,泯然空寂中靈光湛湛,無數塵剎煥然炳現,如凌空影像,明照無邊,身心愉悅歷多日。年廿一,喜閱康有為大同書、梁啟超新民說、章太炎告佛子書、嚴復譯天演論與譚嗣同仁學等書,故其思想深受影響。光緒三十二年,入南京祇洹精舍,而與仁山、智光及歐陽竟無、梅光羲等同學,未幾,又入僧師範學堂……。宣統二年,在粵任白雲山雙溪寺住持,與革命黨人相過從,辛亥三二九黃花岡起義不成,以畏禍及,遂返上海。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赴南京發起佛教協進會,於毘盧寺設籌備處,自草會章宣言等,具呈臨時政府立案。時仁山亦到南京,正擬上書教育部以金山寺改辦僧學校。……遂與仁山同赴鎮江,成立佛教協進會,改金山寺為僧學堂……。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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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圓寂,世壽五十有九。
(二)改革金山寺的動機
仁山大太虛二歲,二人先後同學,都卒業於祇洹精舍,及僧師範學堂,富有豪傑的氣魄,深知佛教徒眾,多未受過正式教育,僅有少數研讀經典的僧徒,大都不看經,尤以宗門視經典文字為障道之本。因之,仁山太虛力主革新佛教,創辦學院,培養僧材,令人興奮,咸認為佛教新僧派領袖。他們對改革佛教主張,就是利用寺產,興辦僧教育。這一個主張,並非始於他們二人的倡導,早於光緒末年,章太炎先生即主張以「自護寺產,自辦學校」,以抵制廟產興學的風潮。
仁山本屬金山寺房頭觀音閣的子孫,平時房頭僧徒時受金山寺僧壓迫。辛亥起義,佛教在精神上受到嚴重的威脅,深恐革命黨會摧毀佛教,於是佛教知識份子紛紛發起組成各種事業團體,以應付時代的巨變。仁山首先上書教育部,以改革金山寺為僧學堂。適於此時,太虛大師亦為改革佛教籌組佛教協進會,以期聯合全國僧青年作改革佛教運動,而抵南京,謁見孫大總統,報告佛教協進會計劃,孫大總統指定馬君武先生與太虛接談。仁山亦同時到達南京,於是二人抵掌而談改革佛教的計劃,太虛告以籌組佛教協進會,要辦一所佛教大學,造就弘法人材,仁山極表贊成。並謂我(仁山)已建議教育部改金山寺為佛教大學,佛教協進會可設在南京,但成立大會要在金山寺召開。還有諸多同學在鎮江可以協助會務。於是仁山、太虛同至鎮江,假金山寺舉行佛教協進會成立大會。先與金山寺退居青權、住持融通、監院蔭屏、知客霜亭等,商談籌備開會事宜,印發會章宣言,通告鎮江、揚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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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上海各地諸山首領,及鎮江軍、政、商、學各界。青權等對仁山深抱疑忌。唯當時革命風靡全國,不敢公然反對,只有暗中邀約揚州寂山等來寺,圖作非公開的反抗。
開會的那一天,實到了二三百僧人,及各界來賓共約三四百人。公推太虛當主席,講明設會宗旨,宣讀會章,尚稱順利。但仁山上台作了一番演說後,即有揚州僧寂山登台,以老僧教誡小和尚的口吻批駁,於是激動了仁山怒火再度登台,歷述青權寂山等向來專制,壓迫諸山,把持寺產,實行愚民政策。並賭誓的說:「金山寺內僧眾(不下三四百人),倘能寫三百個字通達的書信的話,我仁山願把頭刴掉」。如此激昂的措詞,實給保守派的大本營金山寺,一個無比的威脅與侮辱。立即提議,金山寺改為佛教大學,金山寺產,全充學堂經費。來賓大加鼓掌。寂山向僧眾高喊打,群眾騷動,來賓中贊成仁山者眾,即以手杖擊寂山頭。於是青權、寂山等懾伏,遂通過仁山的提議,並推太虛與仁山負責接收金山寺為會所,籌備開辦學堂。大會後仁山率二十餘同學入寺劃定會所房屋。次日即開始辦公,入庫房點查賬簿及向禪堂宣佈開學。青權、蔭屏、霜亭、寂山等都已避居寺外,登報及分呈官廳再圖反對,推翻議案。那知在辛亥十二月二十日深夜,寺僧霜亭率領工友數十人打入會場,並將仁山等數人打成重傷,後經鎮江警察廳起訴,經月餘,判青權、霜亭等首從五六人數年或數月的徒刑。於是協進會務及金山寺務,均因此停頓,佛教大學亦成泡影。後經宗仰上人以革命黨同志身份函請臨時大總統命令釋放青權、霜亭等始恢復自由。(註二)
(三)改革金山寺遭受挫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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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來檢討民國元年,改革金山寺為佛教大學失敗的原因,究竟在那裏?表面上彷彿是仁山及太虛鬥不過保守派的青權、寂山、霜亭等的舊勢力,但問題的關鍵,却不在新舊兩派勢力消長方面。後來幻想和平改革佛教的人,回憶此事,總是痛罵霜亭說:當時倘沒有霜亭毆打仁山的事情發生,則金山寺改革一定會順利完成,則佛教可復興,不致衰弱到如此地步!
這種見解未免把當時情形看得太簡單,仁山、太虛改革佛教的失敗,決不是因霜亭等少數人毆打仁山的關係。即使沒有這等事件的發生,改革金山寺也不見得就會順利。因為問題的重心在反對改革佛教的人,不僅霜亭等少數人,也不僅金山寺一家,鎮江、揚州、常州、南京、浙江、安徽、湖南、湖北等佛教寺院,多屬保守份子,都不贊成佛教改革。同時,也不在仁山、太虛等革新派意志不堅。現在我們約略的分析,可分三點:
(一)當時佛教因受宗法社會思想影響太深,大多數佛教僧侶趨向保守。尤以宗門視經典文字為障道之本,故有劈佛罵祖,燒燬經典的宗風。而受新學術思想啟發及僧教育的青年又為數極少,僅仁山、太虛二人畢業於祇洹精舍及僧師範學堂,可說是受新教育思想洗禮的僧青年;像這一類受過新教育訓練的僧青年,畢竟太少,當時全國至多不出三十人左右,況且又分散在各省。雖受過僧教育而懷有大志,改革佛教宏願的僧青年,如仁山、太虛者,真是少之又少。革新派的人數如此的少,其力量又是如此單薄,又怎能敵得過佔絕對優勢的保守派呢?
(二)當時佛教徒眾對改革佛教的宗旨,都不十分瞭解,一談到革命,大有談虎色變之慨。老一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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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徒,更不願見到佛教改革,他們視倡導改革佛教的人,如同洪水猛獸一樣的厭惡。仁山、太虛二人,當時不過一二十歲的僧青年,因受孫中山先生革命思想的鼓勵,雖有一股熱血的情緒,畢竟因為年紀太輕,經驗不夠,萬事不加思索,不加考慮,更沒有通盤計畫與方案,只知向前衝,高喊口號,改革佛教,不特在佛教界未能贏得多數教友的擁護,即在廣大社會各界,以及信眾方面,亦未能獲得大力的聲援。當時仁山在會場賭誓說:「金山寺內僧眾倘能寫三百個字通達書信的話,我仁山願把頭剁掉」,這種壯厲的陳詞,雖說給金山寺僧徒無比的打擊與侮辱,然而站在佛門來說,也未免說得太過火了一點。要知當時佛教界不止金山一寺的僧徒教育程度是如此低落,多數叢林寺院的僧徒,都沒有受過正式教育,都不會寫信。所以當時不僅金山寺霜亭要打死仁山,要燒死仁山;幾乎所有保守派的僧徒,也都是如此都厭惡談佛教改革。
(三)金山寺為東南佛教的名剎,也是佛教的撐天柱。假使金山寺改革成功,等於舊派的撐天柱倒了。則江浙、兩湖、閩、粵、川、皖等各省佛教,都可順利完成改革。因為當時各省的佛教,對於戊戌變法,張之洞倡議廟產興學,已團結一起組成教育會,所以對改革金山寺為學堂,都一致表示堅決的反對,這也是導致金山寺改革失敗的重要因素。
(四)改革金山寺與日後影響
因有這許多複雜的因素,改革金山寺失敗,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並不是偶然的事。改革金山寺雖然失敗了,但給當時及日後佛教,卻留下了無比的啟示與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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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當時佛教界對仁山、太虛大師鬧金山寺,形容如同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的神奇。於是仁山、太虛兩位傑出的僧青年,人人仰慕尊為新僧的領袖,或佛教革命的導師,給予僧青年無比的啟示與警策,都覺佛教非改革不能生存,僧青年非有足夠的新知識不能應世。自此,僧青年都趨向於求知,都走上佛教改革的路線。
乙、人世間許多問題,人力不能解決時,只有等待時間來解決。二十年後,當日反對改革佛教最激烈的保守派寺院,也漸覺得佛教人材空虛,不能應付新社會風氣,逐步走上革新佛教的路線。京滬多數名剎寺院,若焦山定慧寺、常州天寧寺、鎮江竹林寺、超岸寺,原都屬保守派勢力範圍。民國十五年後都自動相繼開辦佛學院,就是昔日毆打仁山的金山寺霜亭,居然也延攬太虛大師門人葦舫做他的繼承人,這又作何解釋?既有今朝,又何必當初?這就是時代使然,非人力所能為。所以我認為佛教許多不合情理的制度,以及頑固不化的份子,如果人不能解決的話,那就讓時間去解決吧!
我們再來回憶當年佛教的情形。辛亥革命,確為佛教改革的好機會,無如保守派百般的阻礙與刁難,致使佛教未能適時革新,以金山寺財產來說,莫說興辦一所佛教大學,就是興辦兩所佛教大學,其經費也不成問題。如屬金山寺財產的寺院,全國至少有二十所到三十所。即使不能每一寺院辦一所佛教大學,或兩所三所聯合辦一所佛教大學,絕對沒有問題的。縱使不能辦大學,辦佛教中學也是一樣。全國佛教界,果真有三五所佛教大學,或十所八所佛教中學,則佛教衰落也不致於如今日這般光景。最可憐的,佛教傳入中國,將近二千年,却沒有一所二十年歷史的佛教學院,更談不到佛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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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在乾嘉年間,全國佛教僧侶,號稱八十萬。民國時代,至少也有二十萬眾。但能受佛教教育的,至民國二十六年,恐怕千分之一也不到,受完社會大學教育的,恐怕萬分之一也沒有。以佛教名剎的金山寺僧眾,居然連三百個字書信都不能寫,試問還談什麼弘揚宗風。總而言之,佛教徒眾的教育程度如何?可想而知了,難怪有心之人,要起來改革哩!
佛教本為世界最高深的哲理,要以一個普通國民教育程度都不具備的人,擔任弘化傳播的責任,未免想得太天真啊!時至今日,我要切實奉告同道們,喊口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只有脚踏實地向前求進步,接受時代新知識,才有希望。開倒車,自我陶醉的想作偶像主義的人,是不會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