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明末禪者的淨土思想
明末淨土教的著述雖多,能夠自成一家,有其獨特體系的,則不出如上節所舉的三人。居士之中的一念居士及莊廣還,未見其有新見解。袁宏道的《西方合論》,組織的形式雖新穎,並無新發明。倒是李卓吾的《淨土決》,提出了他對念佛法門的看法。明末禪師之中的達觀真可、憨山德清、壽昌無明、湛然圓澄、博山元來、永覺元賢等人,多少均有若干對於淨土教的見解。現在分別介紹如下:
(一)李卓吾的淨土思想
李氏的〈西方篇〉說:佛的不壞真身,即在各自的當人,西方極樂世界,總不離乎日用。又說佛為憐憫眾生,開方便門,而說念佛之法,隨其念力深淺,以生九品蓮上,縱不成佛,亦得善果。(資料依據《淨土決》,《卍續藏》一○八.三七九頁)
李氏說到念佛的方法,可參考他的〈念佛真義篇〉,他說:「念佛者,非口念之念,乃心念之念也。心之所念者,想之所注也,志之所趨也,愛之所鍾也,情之所繫也,思之所極而謀之所必得也。……期而至,望而企,日夜不休,鮮不副其念者,則心念之者確也。雖或雜以他事,然終不足以易其正念,則念佛者可知矣。……則雖不念一聲佛,固終日念佛也。若或將信將疑,未知的有西方與否,則雖念佛以為功課,千聲以為法則,亦徒勞耳。」(《淨土決》,《卍續藏》一○八.三八○頁上及下)
李氏以為念佛在心憶,不在口唱,理論正確,而且是與《楞嚴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所宣「憶佛念佛,現前當來,必定見佛」相同。然此對於有時間做禪觀工夫的人,可以做到,對於一般經常為生活奔忙的人,談何容易!
(二)達觀真可的淨土思想
達觀真可紫柏大師的立場,是一位十足的禪者,他以為:「心淨佛土淨,心穢此土穢。淨穢既在心,如何別尋理。……此觀若透徹,眾罪自消滅。」同時也對一般以為淨土容易而參禪困難的觀念,提出糾正說:「以為念佛求生淨土,易而不難,比之參禪看教,唯此著子,最為穩當。……(實則)吾聞古德有言:『若人臨終之際,有芥子許情識,念娑婆世,斷不能生淨土。』若全淨心生者,心既全淨,何往而非淨土,奚用淨土為?如是,以為念佛一著子,能勝參禪看教,豈非大錯。」(《紫柏尊者全集》卷三,《卍續藏》一二六.六九二頁)
這種批評,不能說不正確,淨土諸師,多主張臨終一心不亂,始得往生彼國,與另一種主張「十念往生」之說相悖。若謂求生極樂一如禪者之心淨國土淨,那又何用淨土念佛?不過達觀並非反對念佛,他也對念佛方法,提供了高見:「汝自今而後,直須睡夢中,念佛不斷,方有出苦分,若睡夢中不能念佛,忘記了,一開眼時,痛哭起來,直向佛前叩頭流血,或念千聲,或念萬聲,盡自家力量便罷。如此做了二、三十番,自然大昏睡中,佛即不斷矣。……夢中念得佛底人,臨死自然不亂也。」(《紫柏尊者全集》卷八,《卍續藏》一二六.七六八頁)
如此的逼迫念佛,對於專心修持般舟三味,或念佛三昧的人,的確可以適用,對於尚有事務纏身的人,便不尋常了。一味緊急,使得萬中念佛,可能不是淨境,而是由於神經過度緊張,所發生的虛幻夢想。如果體力心力都正常健康,加上生活在全部的修行狀態中,類此的逼迫念佛,也近似參話頭的初步功效了。達觀也主張念佛工夫的勘驗:「念佛法門,最為簡便,都無定志,所以百千人念佛,無有一兩人成就者。……然念佛心真不真,勘驗關頭,直在歡喜、煩惱,兩處取證,其真假之心,歷然可辨。大抵真心念佛底人,於懼喜煩惱中,必然念念不間斷。是以煩惱也動他不得,歡喜也動他不得。煩惱、歡喜,既不能動,死生境上,自然不驚怖。」(《紫柏尊者全集》卷八,《卍續藏》一二六.七六八頁)
勘驗念佛工夫的深淺,用以判斷臨終能否往生的情況,實在很好,但此仍是禪家的方式,不過是以禪的立場,將淨土念佛,作為禪修的方法之一而已。
(三)憨山德清的淨土思想
憨山也是禪者立場的淨土論者,他說:「今所念之佛,即自性彌陀,所求淨土,即惟心極樂。諸人苟能念念不忘,心心彌陀出現,步步極樂家鄉。……。」所以道:「心淨則國土淨。」(註一)但他也認為:「佛說修行,出生死法,方便多門,惟念佛求生淨土,最為要捷。」(註二)他主張念佛的要領,在於:「先斷外緣,單提一念,以一句阿彌陀佛為命根,念念不忘,心心不斷。……動靜閒忙,於一切時中,不愚不昧。……久久純熟,乃至夢中,並不忘失。則工夫綿密,打成一片,是為得力時也。若念至一心不亂,臨命終時,淨土境界現前。」(註三)可見憨山念佛法門,即是禪觀法門,所以他主張:念佛加上觀想,最稱穩當,故以念佛、觀想為正行,發願為助因,持戒為基本(註四)。此與一般淨土教家如雲棲及蕅益所見者不同。
(四)壽昌無明的淨土思想
壽昌有一篇〈念佛法要〉,他也是把念佛當作鍊心的禪觀方法之一。他說:「淨心念佛淨心聽,心即佛兮佛即心。」又說:「念即佛,佛即念。」「切心念佛狂心歇,歇卻狂心佛現前。」「念佛心,須猛究,直下念中追本有,非因念佛得成佛,佛性亙然常不朽。」(註五)在他的這篇文獻中,沒有一字涉及求生西方的意向,只是純粹的憶佛念佛的方法,並且主張參究工夫。
(五)湛然圓澄的淨土思想
湛然又號散木道人,既然是禪者本色,對於念佛一途,自然不會認為是唯一最好的法門。在他的法語中說:「阿彌陀佛,在山僧拂子頭上,現普覆法界身。……舒金色兜羅棉手,接引眾生,同歸淨土。」(註六)又說:「念佛惟憑彼佛提攜,全叨願力,參禪克究真心,只是自因。求人求己,優劣可見。」(註七)又說:「諸經皆指淨土者,大意不過讚持經之勝報,感生淨土而已。」(註八)
更有一段,批評無聞之師教人念佛的文字:「近來法門浸敝,多出聽嚮之流。入耳出口,只欲人前裝大模樣,衒惑于人,不知自己全然缺於師法,今日出家,明日收徒,經教有所未聞,知識未能親近,外假威儀,內心如墨。凡弟子有問,則答曰:『念佛千了百了。』不知是何道理。」(《湛然禪師宗門或問》,《卍續藏》一二六.三二七頁上)
他把念佛法門視作不及參禪,求人不如求己,自力勝於他力。並以一般無知僧人,濫為人師,胸無點墨的啞羊之流,正好利用念佛法門裝點門面唬人。同時他也不以為雲棲真的唯以淨土法門接人,認為雲棲「曲盡萬途,豈止(禪淨)二門」,並說不要見到雲棲寺的「僧眾濟濟,佛聲浩浩」,就以為雲棲袾宏專揚淨土了(註九)。
(六)博山元來的淨土思想
博山是壽昌無明慧經的弟子,又是雲棲門下鵝湖心公的戒弟子,每以「雲棲師翁」稱雲棲。他的淨土思想,頗受雲棲影響。他撰寫〈淨土偈〉一百零八首,文前序稱:「雲棲師翁將一句彌陀,簧鼓天下,人競謂古彌陀再世。」(註一○)此與前項湛然所見迥異。他又說:「我雲棲師翁,將禪淨二途,縛作一束,教人單提一句﹃念佛是誰?﹄……此﹃誰﹄字不明,不必瞻前顧後,只須努力,頓發疑情。……不破疑團誓不休。」(註一一)這是為雲棲的「體究念佛」之法作了說明,是禪觀或參話頭式的淨土法門。因此他不主張禪淨彼此揚抑(註一二)。又以他自身的經驗,自他在慧經門下,授記印可之後,「三十年間,有唱無和」。故知禪宗心法,事出非常。而「功高易進,無如淨土」(註一三)。由此可知,為何蕅益智旭,於三十一歲那年,一見無異元來之後,反而放棄了參禪,而一心皈命於淨土(註一四)的原因了。
(七)永覺元賢的淨土思想
在明末諸師之中,稍長於蕅益,乃是一位晚出的禪師,從他的著述中可以見到,他處理禪淨二流優劣抑揚的問題時,頗富於理性。
他以為禪與淨,參禪與念佛的二門,均為應機而設的方便。對宜修淨土者,念佛勝於參禪;對宜修禪法者,參禪勝於淨土。不可死執一邊(註一五)。
他又以為,參禪與求生淨土,不可平行並修。他說:「參禪之功,只貴併心一路,若念分兩頭,百無成就。若參禪人,有一念待悟心,便為大障;有一念恐不悟心,便為大障;有一念要即悟心,亦為大障;況欣慕淨土諸樂事乎?況慮不悟時不生淨土乎?已悟後不生淨土乎?盡屬偷心,急加剿絕可也。但於正修之外,一切禮佛、念佛等,隨緣兼帶,任運不廢,如尋常穿衣喫飯焉。則淨土乃不兼而兼矣。」(《永覺元賢禪師廣錄》卷二九,《卍續藏》一二五.七七○頁)
大抵修念佛法門的人,憶佛念佛,求生淨土,求見阿彌陀佛,是信願行的三要則,若以參禪的要則而言,厭此欣彼,便是偷心,何況憂慮能不能往生淨土。但是,念佛一法,對於適宜者而言,確係一種殊勝方便。所以永覺也提供了念佛方法的四要則(註一六):
念佛要純一,出息還顧入息,淨心相繼障雲開,摩著生前自家鼻。
念佛要心勤,懈怠從來長妄情。
念佛要志堅,滴水須知石也穿。
念佛要端正,端正方能成正信。
從這四要則看,純係禪觀行的要求,沒有求生西方淨土的色彩。他只是把念佛的方法,用之於禪者的需要。因此,永覺對於相傳甚廣的所謂永明禪淨四料簡(註一七),也提出了新看法,他以為那只是「抑揚讚歎,勸歸念佛」的方便,實則:「有禪而習氣尚重者,固有陰境可虞,然其功在平日,常加提醒,使佛知見不昧而已,非以靠著淨土也。念佛而得見彌陀,誠不愁開悟,然未見之前,豈無陰境可虞哉?蓋正見未開,則陰境不破,陰境不破,則業障難脫。」(註一八)他將禪淨的優劣對比之下,開出不分軒輊高下的見解,所以他是禪師,接納念佛法門,又將念佛法門收歸禪者所用。這種態度,既不同於湛然圓澄的禪之淨土,也頗異於雲棲袾宏的禪與淨土匯流。所以他也提倡念佛,而念佛只是參禪的另一種方式。在他的《淨慈要語》中,指出淨土念佛的「正行」是:1.觀想,2.持名。心浮氣躁者,不宜修觀想法,持名法則是簡易直捷,三根普利。而持名又分事持及理持,事持是專志一慮,念「阿彌陀佛」四字洪名,念至淨念相繼,自得心開,便成理持。理持亦可採用參究念佛法,直將「阿彌陀佛」四字,當作一個話題,二六時中,直下提撕,不以有心念,不以無心念,不以亦有亦無心念,不以非有非無心念,前後際斷,一念不生,不涉階梯,超登佛地(註一九)。以此可知,不論事持或理持,目的都與禪悟相同。有些人可由事持入手,漸漸功深,亦同理持。有些人,直接從理持入手,達成頓超目的。(一九八五年元月三十一日脫稿於紐約禪中心歷時三個月)
註解
《夢遊集》卷二(《卍續藏》一二七.二三四頁下)。同上卷九(同上三二四頁下)。同上卷九(同上三二五頁上)。
同上。《無明慧經禪師語錄》卷四(《卍續藏》一二五.六四頁)。《湛然圓澄禪師語錄》卷二(《卍續藏》一二六.一九三頁下─一九四頁上)。《湛然禪師宗門或問》(《卍續藏》一二六.三二五頁下)。同上(同上三二六頁上)。同上(同上三二八頁上─下)。《無異元來禪師廣錄》卷二○(《卍續藏》一二五.二五九頁)。同上卷八(同上一七七頁)。同上卷二一(同上二六七頁下)。同上卷三二(同上三七○頁上)。拙著《明末中國佛教の研究》一八三─一八四頁。《永覺元賢禪師廣錄》卷二九(《卍續藏》一二五.七七○頁)。同上卷二二(《卍續藏》一二五.六五四頁)。參看本章第五節之註。《永覺元賢禪師廣錄》卷二九(《卍續藏》七七○頁下)。《淨慈要語》(《卍續藏》一○八.一○○五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