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淨土教的反對論者
此所謂反對論者,是指一些明末的僧侶或居士,站在禪宗的立場,或其他如《華嚴經》、《楞嚴經》的角度,給宣揚淨土教的大師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當然,這些反對論的資料,也在明末淨土教關係的諸文獻中發現,故其雖為反對論,正好給予弘揚淨土教者的大好機會,作了更進一步的辨正疏導,多半反對論的提出者,結果竟被說服而成了淨土教的信從者及擁護者。現在依照資料出現的先後,逐一介紹如下:
雲棲袾宏《往生集》自序所見者:「客有過我者,閱《往生集》未數傳,勃然曰:『淨土唯心,心外無土。往生淨土,寓言也。』」(《卍續藏》一三五.一二六頁下)
「唯心淨土」,源出《維摩經》,禪宗《六祖壇經》亦有此一傾向,故禪宗不信心外有西方淨土,此在《六祖壇經》亦有明示。然此乃就徹悟者言。未悟的人,既有妄心,便不能死後無生;既不能生死自主,又不能不再受生,西方淨土,總比三塗惡趣要好得多了。此一觀點在雲棲,乃是一個小問題,輕而易舉便解決了。
雲棲袾宏〈蔑視西方〉一文所見:文中說有「居士鮑姓者,日誦《法華》、《楞嚴》,久之知解通利,遂作〈西方論答客問〉共三篇」。
第一篇,肯定西方實有,分作三等:
文殊、普賢、馬鳴、龍樹,諸菩薩所生之西方。
慧遠、永明等諸善知識,及蘇子瞻、楊次公等諸賢,所生之西方。
凡庸、惡人、畜生等所生之西方。
第二、三兩篇,謂「一心不亂」之意,非指「執持名號、念念專注」之謂。如謂「一心不亂」,即是持名念佛,那麼持名念佛者,人數之多有如雲布,鮑氏親見如此者數人,晝夜念佛,又經幾位老善知識勘驗,後來都入了魔,不可救助。故所謂「一心」,乃是各人本有之心,本自具足、靈妙。所以若依持名為「一心」的方法來修,必入魔道。鮑氏又說:「佛剎無盡,若專教人求生一剎,其餘佛剎,豈不冷靜哉?」(以上資料出自《雲棲法彙》「手著」篇《竹窗三筆》)
類此的論難,可以見出這位鮑居士,對於佛法僅屬一知半解,對於淨土著述根本尚未入門,所以難題相當膚淺。西方淨土,依經早分三輩或九品(註一),鮑氏另作三分,毫無意義。「一心不亂」明明是《阿彌陀經》宣稱的:「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
怎可說非指「執持名號,念念專注」。鮑氏至少是見過《阿彌陀經》的,他的著眼點是人皆本具的真心。不過雲棲解釋「一心」,分作事與理的兩路:事一心是念念專注,理一心便是人皆本具的靈妙真心了。
至於念佛入魔,實則若無明師指導,修任何觀行,都有發生身心障礙的可能,除了散心念佛,不會有問題,如修念佛三昧法,又挾雜著許多境相的觀想,入魔是有可能。然其若修他法,也會一樣。此時的鮑氏,大概尚未知道何謂修行方法。若說大家都生西方佛土,他方佛土便會冷靜,那是更見幼稚了,根本尚未知道佛土的性質和層次為何。
結果,這位鮑居士反而成了雲棲的弟子,他的全名是鮑性泉,撰有《天樂鳴空集》,蕅益為之作序。
雲棲《遺稿》中的〈答蘇州曹魯川邑令〉所見:此人係研究華嚴的老居士,他是讀了雲棲的《彌陀疏鈔》有感而發。他見雲棲以《阿彌陀經》一經而攬佛陀全部教說;又以持名一法而括一切修行方法;以彌陀一聖而廢《法華經》中的其他十五王子;又以《阿彌陀經》與《華嚴經》相濫而稱為分圓。曹氏以為:向一般大眾,宣淨土教,遇到利根人,當說上乘法。曹氏列舉惠能、誌公、齊己等禪宗祖師,掃蕩淨土往生之說。並指出:念佛求生淨土者,於修行的境界,仍屬有分別的妄心層次。我求往生,有淨土可生,乃能所分明、自他歷然、生滅宛然、欣厭紛然。所以念佛求生者多如牛毛,真實得以往生者少如麟角。同時指出:他所遇見的雲棲會下的門人,只知津津於九品往生,若與少少涉及上乘,便駭心瞠目,或更笑之。故謂雲棲教人,只作閭巷的齋公齋婆舉止,而不具大人作略。(以上資料見於《雲棲法彙》「遺稿」〔一〕篇「書簡」〔一〕類)
曹氏兩番來書,雲棲也二度致答。從其提出的論點而言,曹氏是一位通曉佛法的人,所見也頗有分量。雲棲當然不會因此而放棄己說,辯論之中,還極懷信心地,勸曹氏早日回心,歸向極樂。雲棲辯稱,他雖崇尚淨土,實則與曹氏相同,心寄華嚴。所不同者曹氏以李通玄的《華嚴合論》為最善,雲棲卻受清涼《華嚴經疏鈔》影響。雲棲也未將《阿彌陀經》與《華嚴經》並列為圓極教,只是說《阿彌陀經》分屬圓教。說華嚴該包淨土,淨土亦通華嚴,並行不相悖。至於禪宗祖師語句如保誌公所說「智者知心是佛,愚人樂往西方」等,只是直下為人解黏去縛,若作實法意會,便是死在古人句下了。又於修行淨土者,固然能所分明,人若未得無生法忍,必有能生所生,若實尚在有生階段,而云無生,便同斷滅見的外道。其實,曹氏述往生淨土的心理現象或心理狀態,雲棲則以修證的果位作答,自是不夠力量。以後,曹氏究竟有沒有皈信淨土,不得而知。
袁宗道〈西方合論敍〉所見:記述有一位禪者,到袁氏的府上訪禪,見到桌上有一部袁宏道的《西方合論》,翻閱而未終卷,便提出了他對淨土教的看法。他以為淨土法門,原來用以接引中下根機的人,因為中下根機者的智慧輕微而業力深重,故藉憶佛念佛,往生淨土。如石附舟,得到彼岸。至於上根之人,洞了本源,即心是佛,即心是淨土,何假外求。於實際理中,才說成佛,已是廢話,何處尚有穢土與淨土之分,及捨此生彼之事。《西方合論》主張,悟與未悟,都宜修行淨土,豈非無事生事。(以上資料見《大正藏》四七.三八五頁下)
此君並未否定淨土法門的價值,他的論點是唯有中下根人,才需要淨土法門,上根之人自有上乘法,那便是頓悟本源自性的禪法。可謂理直氣壯。問題即出於此,人皆有不服輸的好高騖遠之心,除了少數自卑感重而缺乏自信的懦者,多半具有小聰明者,誰不希望以上根或利根者自居?以小聰明為有悟性,以偶爾的靈感為悟境,便形成了以凡濫聖、以理論廢事修的大毛病。因此,袁宗道列舉禪者的病態心理,歷數禪者的虛浮不實。並且介紹《西方合論》的著者,乃弟袁宏道主張的:「悟不修行,必墮魔境。」「又思行門端的,莫如念佛。」(註二)
淨土法門曲為中下之說,本亦不是禪宗論調,宋以前的禪者,或者可說是華嚴合禪之後的禪者之中,始有少數人提倡念佛求生淨土。何況唐之《華嚴合論》主張「一乘一大道,非樂生淨土菩薩境界」,也即是說:淨土乃三乘法中的菩薩行門。即如永明延壽,他被視為禪淨雙修的鼻祖,他卻將淨土法門分作:1.「定心」修的「定與觀」,2.「專心」修的「但念名號」。「定心」修者,上品上生;「專心」修者,僅成末品(註三)。由於定與觀屬於禪觀行,而與禪宗混合相稱,結果以為上根人宜修禪,中下宜念佛。其實早期的中國禪門,未見有根機利鈍之說的問題,只有接引方法的權宜。令某些人學禪,又令某些人念佛的事,原非禪者的見解。
《永覺元賢禪師廣錄》卷一三所見:元賢禪師撰有一部《淨慈要語》,他是一位重視淨土法門的禪師,因此有人,曾以禪宗的立場,提出四點詰難:
心量本周,渺無邊際。淨土教人,專心一土,而自局限,可知是偏而不圓。
《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淨土教人,貪影響之外境,以為淨土,乃是幻而非實。
厭惡穢土,欣求淨土,足徵分別之心未忘。
捨自心佛,往從他佛,可見狂走之情未歇。
以此四點驗之,可以證明:念佛一法,乃為接引中下根人的方便巧設,正同黃葉止兒啼,化城納權小。
元賢的解答,則謂「專念一佛」是工夫,心量周遍是本體,不得拘泥本體而懷疑工夫。「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乃空宗破相之談,豈不聞「一色一香,無非中道」嗎?另外須知:人若已徹悟到家,自可沒有穢淨捨取的分別之心,普通人厭穢欣淨,乃是正在路上趕回家去,總不能責怪窮途客漢,為何不在家中坐享其樂吧!至於捨自從他,固然不對,如今念佛一門,以心念佛,全佛是心;以佛攝心,即心是佛,原無內外之分,豈有捨從之異。(以上資料見於《卍續藏》一二五‧五五一頁)
解答得相當巧妙,可是,禪宗講究不存偷心,不將心求悟,亦不將心待悟,始為正確用工夫的態度。念佛目的為求生西方,雖說「以心念佛,全佛是心」,理可通而事實有捨從之情。一定要將此問題湊合溝通,的確不易。
註解
《無量壽經》分為上中下三輩,《觀無量壽佛經》分為九品(參考《華岡佛學學報》六期拙作)。見〈西方合論敍〉(《大正藏》四七.三八七頁下─三八八頁上)。《華嚴合論》及永明延壽對淨土行的論述,見於雲棲《彌陀疏鈔》卷三的引述及評破(《卍續藏》三三.四四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