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因為家境貧寒,無法和其他小孩一樣上學讀書,受完整教育,所以一直很自卑,總覺得自己好比路邊的一塊破銅爛鐵,一無是處。十一歲那年,我無意間和外婆談起心中的感受,外婆告訴我:「傻孩子!破銅爛鐵有什麼關係,只要肯在大冶洪爐中熬煉,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猶如黑暗裡的一道光明,引領我走向多采多姿的人生。
不久,我剃度出家。在那個年代裡,教育並不普及,佛事念經成為最普遍的度眾方式,因此有一個「好喉嚨」是身為出家人必備的條件之一,偏偏我不僅天生一副「破嗓子」,而且缺乏節拍觀念,誦起經來荒腔走板,敲打法器又不上板,所以經常因此而遭受譏嘲諷刺。正當十分氣餒的時候,外婆的話在耳邊響起,於是我下定決心,晝夜練習,在熟能生巧下,漸漸獲得師長認可。現在弟子們竟然都說我梵唄音聲很好聽,甚至還有信徒將我主持佛七時的佛號聲錄音下來作為珍藏。俗謂:「寧在大廟睡覺,不在小廟辦道。」「要得會,人前淚。」我深深體會到:大眾就是一座最佳的大冶洪爐,只要我們肯安住學習,肯在別人面前丟人現醜,不怕困難,「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就讀佛學院時,為了磨鍊身心,我曾效法古德,以各種方式來刻苦自勵:在過午不食期間,我體悟到精神超脫的法喜甚於口腹貪求之欲;在刺血寫經時,我感受到自己與佛陀血肉相連,與眾生心心相繫;在實行禁語期間,我曾因多次違禁而掌摑自己,久而久之,連心中也不復閒言雜語;在拜佛禮懺之時,我仆倒佛前,長跪哀悔往世罪業,烏雲般的無明層層剝落,明月般的佛性逐漸顯現,一股法喜冉冉昇起。凡此不僅強壯我的體格毅力,也長養我的菩提道心,使我經得起日後風霜雨雪的考驗。佛說「身為苦本」,歷代祖師們則鼓勵我們進一步「藉假修真」。身體其實就是一座煉鋼廠,若能下定決心,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苦惱正是最好的燃料,它能促進烈火的焚燒,將「破銅爛鐵」的雜質,燒煉成「金鋼」一般的法身。
老師的責備,同學的恥笑,我都視為當然,自知聰明才智比不上別人,惟願以勤奮的作務來彌補不足。因此,當大家還在溫暖的被窩裡時,我摸黑起床,打板司鐘;當同學在孜孜自修的時候,我發心到河邊挑水供養大眾;三餐前後,我趕去齋堂行堂灑掃;課餘之暇,我前往大寮典座,在熱爐沸湯、柴米油鹽中穿梭不停。佛門裡有句話說:「金衣缽,銀客堂,珍珠瑪瑙下廚房。」平凡無比的青菜蘿蔔禁得起大火燒燉,所以能煮成珍饈美味的上堂齋;同樣地,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只要肯接受千錘百煉,也能鑄成風雨不蝕的不鏽「精鋼」。有首石灰詩云:「千錘百鍊出深山,烈火焚燒莫等閒,粉身碎骨都無怨,留得清白在人間。」在勞苦的作務裡,我學習到數量的掌握,時空的拿捏;在觸類旁通,應用萬端之下,日後各種大小活動的策畫進行再也難不倒我。
我自覺學問淺陋,所以極力向常住爭取擔任圖書管理工作,藉此機會閱覽群書;我自忖天資愚昧,所以上課時聚精會神,博文強記。每天我利用零碎時間伏案思索,在日記上發抒我對一件事的意見,對一個人的描述,對一堂課的感想,對一句話的看法……,久而久之,文思如泉湧一般瀉入筆端;每月將盡,我將學習所得編成一本「我的園地」,裡面有詩篇、有散文、有論說、議事……。年少時的自我鞭策畢竟沒有白費,直至今日,山河大地、風土人情,無一不是我弘法的素材,所謂「大塊假我以文章」。因此,我常勸勉年輕人不要畫地自限,只要肯不斷虛心地吸收世間的光熱,自我塑造,自我建設,「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二十三歲時,赤手空拳,渡海來臺,初時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念及自己既無顯赫家世,又無師門特色,幸賴世間諸多因緣助我成長,所以總是抱持惜福感恩之心,任勞任怨。同道說我力氣很大,為了不辜負他的讚美,所以使出全身力氣,拉車、挑水、擔石、負薪,沒想到日後竟成為開闢佛光山的資本;前輩命我前往教書,我原本生性怯弱,不敢面對大眾,但既然承他看得起,因此我挑燈熬夜,準備教材,鼓起勇氣,登臺宣講,沒想到就這樣一路從北部講到南部,從海內講到海外;長老要我負責文宣,編輯雜誌,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麼經驗,蒙他不予嫌棄,所以我全力以赴,從撰文、編輯,一直到印刷、發行,我一手包辦,沒想到後來憑著這一點歷練,開辦了各種佛教學報、雜誌;信徒請我寫標語齋條,我從未有練習書法的機會,但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所以我先揣摩醞釀,然後小心下筆,不料一直寫到現在,徒眾們竟以擁有我的親筆墨跡為榮,弘法之暇,寫字送人成為我自娛娛人的興趣之一。
西來大學的募款,是我為前來參加大悲懺法會的信眾,每人出功德善款十萬元者,即寫一張毛筆字來感謝他們對西來大學的護持。佛光大學書畫義賣會中,我寫的毛筆字竟然是炙手可熱的高潮賣點,自覺不入流的二幅字──「法界唯心」、「雲水三千」,每各賣了六百萬元新臺幣,約合美金每幅二十四萬元,後來我自動降價,索性多寫幾張法語,每幅只准以新臺幣三十萬元為限,來滿足大家的願望。我深深感到身在世間,若能經常為對方著想,隨順別人的需要,增加自己的韌性與強度,那怕是一塊破銅爛鐵,也能久煉成鋼。
我生性不善主動與人交往,無形之中喪失許多人緣,念及於此,我從不推辭開始努力;我不長於交際應酬,經常因此被人誤會,思及於此,我從直心待人著手學習;我自忖一文不名,無以予人,所以布施所學,教導後人;我自認缺點甚多,愧對十方,因此兢兢業業,三思而行……。點點滴滴的改進,將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推進,我深信在長遠的菩薩道上,即使資質如「破銅爛鐵」般的我,也必能藉著反覆琢磨,自我修正,去蕪存菁,成就像「金鋼」不朽的法身慧命,所以行走於人生逆旅之中,即使面對再大的挫折,再多的阻難,也不曾灰心失意。
在一個簡陋的小廟裡,一架老舊不堪的裁縫機上,我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在鄉間臭氣沖天的尿桶邊,我完成一部《玉琳國師》。在崎嶇不平的山路行進當中,「弘法者之歌」於腦海裡一氣呵成;在汗流浹背的披荊斬棘期間,「佛光山之歌」於心湖裡陸續成章。在地勢懸殊的麻竹林中,我建立一座世界最大的僧團道場;在政令繁複的教育界中,我創設古今第一所不收學雜費,由佛教開辦的社會大學。初闢草萊時,寮房裡的書桌是將工地拾獲的幾塊木板拼製而成,春去秋來,我埋首其上,不知擬好多少份計畫,寫就多少篇文章;剛成立客堂時,裡面的沙發是信徒丟棄不要的舊物,我們把它揀回來使用,三十年來,不知接待多少中外知名的賓客。「淨土洞窟」剛建好時,沒有餘錢添置設備,只得因陋就簡,以彩色布條代替雕樑畫棟,幾年下來,也度了不少信眾;「寶藏堂」初成之時,我在這三十坪不到的房子裡擺設佛像、文物,供人參觀,有誰料到這竟是日後國內外各別分院「寶藏館」的雛型?所以我們不必遇難自憐,受挫怨天,只要自己肯力爭上游,克勤克儉,一旦因緣成熟,即使是「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天生智障的李忠山,初來佛光山時,因異於常人,我多方關懷鼓勵,後來他樂觀開朗,勤於拜佛;因中風不良於行的鄭昭暄,在佛七期間蒙佛加被,從坐椅上奮力站起,匍匐感泣,從此勤於參加念佛法會。蕭頂順當初不過是一名初中畢業的木工,三十年來,我們合作無間,所有佛光山的建築都是在他手中完成;韓昭泉早年為佛光山開車時,第一天就發生一些小事故,雖遭多人埋怨,但我從不責備,只在他每次出門前,再三叮嚀他小心駕駛,隨著開車日久,技術增進,後來他娶了在佛光山育幼院服務的王小姐之後,成家生子,自行開業,現在已是遊覽公司的大老闆;宗福十幾歲來山時,連玩耍都不會,我教他打球,後來他精通總務,成為修理電器的高手;顏香原本是一個鄉下姑娘,一句國語都不會說,在佛學院的薰陶下,不但國語流利,甚至考取托福,出國深造;慧尚剛從印尼來臺時,一句中文都聽不懂,後來他發心從事全山環保工作,終日與垃圾為伍,餘暇刻苦自修,後來竟能以華文作詩撰文,現在肩負沙彌學園的教育使命;慧慶雖然天生咬字不清,但無法障礙他上進的決心,在不斷努力之下,成為《普門雜誌》的資深編輯,文字工夫高人一等;慧岸初學佛時,矮小膽怯,幾年的佛門訓練之後,竟能登臺主法,侃侃而談,目前在「光明學苑」擔任講師。永光體弱多病,數度住院就醫,憑著柔和忍耐的性格、堅毅不拔的精神,在耶教國家菲律賓各地弘法度眾,廣受信徒愛戴。
我來臺灣弘法時,大膽起用一群未見世面的鄉下青年,結果一鳴驚人,博得好評;臺灣初次舉辦敦煌古物展覽時,我大力推薦年幼的沙彌擔任解說員,結果深受來賓讚許。可見只要肯賦予任務,導以訓練,男女老少、智愚巧拙都能夠發揮一流的表現,這不也證明了「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誠然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
隨著僧團人多,難免龍蛇俱處,玉石混雜,一些弟子對於我普門大開,廣納徒眾的作風有不同的意見,慈莊畢竟跟隨我多年,最知其中三昧,她總是對大家說:「你們不要反對師父收徒弟,即使是『破銅爛鐵』,師父也能用慈悲的熱火,包容的巨爐,將他鑄煉成『鋼』。」
「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過去是我勉勵自己的座右銘,如今卻成為我接引人才的方便之道。其實,在古今中外,正有許多名人的範例足以作為我們勵志修行、待人接物的榜樣。像愛迪生小時候被老師視為低能兒童,但是在母親循循善誘之下,吸收了許多現代知識。長大以後,一生從事發明,造福無數人群,帶動文明的進步。松下幸之助十一歲輟學,十三歲喪父,三十四歲時,唯一的兒子出生僅六個月就夭折,他自己一生則受病魔糾纏,四十歲以前,有一半的時間都臥病在床,但憑著樂觀進取的精神積極奮鬥,不但壽達百歲,而且擁有國際知名的電器事業。六祖惠能本是目不識丁的「南方獦獠」,由於他肯潛心苦行,終於在弘忍座下舂米得道。太虛大師原為體弱多病的牧童,在奘年老和尚的栽培下,廣閱經藏,後來成為一代高僧。
所以,我們不必怨嘆自己因緣不足,境遇不佳,只要具備「銅」一般的決心,「鐵」一般的意志,再「破爛」的天賦,再惡劣的狀況,也能成就「鋼」一般的豐功偉業;我們也不必怨怪別人資質低劣、條件不好,如果自己能擁有不熄的慈心,不滅的悲願,「破銅爛鐵」也能在我們手中淬煉成為像「鋼」一樣的棟樑之才。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