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航法師著述
緒言
我若不蒙慈老的殷重勸勉,決不會拋妻棄子而頓入空門;我若不經慈老懇切開示,決不能一門深入念佛法門;我若不受慈老為法忘身的感召,決不肯以垂死頹齡奔走結緣。可以說我六十歲以前,是一個道地軍人;六十歲以後,變成一個新戒比丘。這是我今生九十度的大轉變。唉!父母生長我的色身,慈老引發我的慧命。可憐父母見背時,我因擔任抗戰職務,而不能親視含殮,已抱恨終天。今日恩師示寂時,我又在外弘法,而不克親承顧命,更覺默對愴神。所以每一念及親恩師義,真如萬箭鑽心,而欲哭無淚,欲語無言。茲因各新聞家擬出慈老逝世紀念專刊,一再敦促屬文以充篇幅,我只好忍痛追述我個人與慈老七年相處的經過梗概。至於慈老一生修持,弘法度生的精神和事蹟,惜未道其萬一,尚望各界大德文豪,發揮光大,共垂不朽。
一、一見傾服
當民國卅七年,我到臺灣,偶然與臺北東和禪寺曾普信居士,漫談在臺僧界大德。他說:「不久由南洋請來一位慈航法師,本省佛教分會定期開一個歡迎大會,你可以來參加。」我準時到會,當萬目睽睽時,山門進來一位身披黃衣的和尚,道貌十分魁偉莊嚴,又聞一片鼓掌聲,大家肅然起敬。登臺演講,口如懸河。講畢供齋,幸與同席,得聆革新佛教的鴻論,多年不能解決的疑團,一旦豁然貫通。所以傾心佩服,同時皈依座下者,有女界張護法,慈老常說:「我到臺灣新收男女兩個弟子,一名黃律航,一名張護法」,即指此時而言。
二、詔助教育
慈老來臺,係中壢圓光寺妙果老和尚託宏宗法師,由新加坡聘請來臺,創辦僧青年教育。開學以後,男女學僧約六十餘名,可惜都不通國語,慈老一身唱獨角戲,實在太辛苦。一天懃勸我和張護法發大心,我們大為感動,我答應擔任國文,張護法擔任國語。全部佛學功課,慈老一人包辦。八個月朝夕相處,時時聞法質疑,我一生對佛法稍具常識者多在此時。
三、懇勸出家
卅七年年終佛學院放假,我隨慈老到板橋圓通寺聽經。慈老規定每晚開一座談會,有一次輪我演講,講題為「三十年後的理想世界」,推論到經過三次四次世界大戰以後全人類受原子彈傷亡在半數以上時,人心亂極思治,唯佛教可以實現世界大同永久和平。不料狂言瞽論,謬膺慈老擊節欣賞。當時以殷重語調說:「我向來不勸居士們出家,尤其在社會上負有聲望者,總勸他們護持佛法。我今天勸你出家的本意,實在因為僧界人材太感缺乏。若出家後多一個弘法的人,將來對佛教的貢獻更大。」
我當時很慚愧的答道:「師父以將相所不能為的大責任來勸勉,真令我興奮和感激。但我學佛日子太淺,雖然知道家庭情愛和社會嗜好為生死輪迴的根本,但因習染太深,尚不能立時割捨。請師父容我考慮三個月,再答覆這個問題。」慈老欣然微笑,連說三個好好好!
四、方便剃度
我經慈老開示之後,重加思惟。一時覺得棄俗為僧,專心學道,為了脫生死的捷徑,良機萬不可失;一時又覺得妻弱子幼,輕憐密愛,種種嗜好,難以割捨。此時真是理慾交戰,到了躊躅兩端的時候。惟有加緊念佛,遂由每日五千聲,漸漸增加到兩萬伍千聲。忽然開悟,決不可為剎那的世愛,竟斷送曠劫的慧命。遂決定出家的念頭,頂禮慈老,報告志願,決心出家,任何勸阻,決不更改。慈老很喜悅的說:「再過一週,即四月初八佛誕日,為你圓頂。惟我來臺沒有寺廟,怎能收徒?請妙果老和尚作你的剃度師,我作你的傳法師。」幸妙老欣然應允,所以佛誕那一天,妙老持刀剃度,慈老傳授菩薩大戒。不久僧難突起,僧侶四散。我始終在圓光寺得所依止,這才知道慈老方便善巧的妙用。
五、同遭僧難
當卅八年五六月間,謠言迭起,或說中共匪諜冒充僧尼混入臺灣,或說政府已得到許多報告證據,紛紛擾擾,莫衷一是。這時候慈老辦妥佛學院畢業,遂由中壢到了新竹靈隱寺結夏安居。我有一天忽然心血來潮,要看望師父,遂約丁委員俊生,董委員正之,同到新竹面商護持佛法。不料剛下火車,即聞靈隱寺的僧眾一同到警察局問訊,遂改往警局,見慈老及道源、默如、戒德諸位法師,和八九位同學團聚一室。詢悉為新竹市發現反動標語,凡略涉嫌者皆須校對筆跡,不符者即可釋放。於是慈老一行僧眾,均由丁委員具保回寺。不料次日警局又傳全部僧眾到局問話,慈老請求挺身獨去,不獲允許,只得大家同往。我係來賓本不在被傳之列,但情同父子,應共患難。又因在俗友好更加努力營救故,遂赴警局,聲明願列名案內,同到臺北解決。慈老在拘留所與十三位法師同學,照常說法默念觀世音菩薩,毫無憂戚之色,直至事實大白先後釋放。唯蓮航等四位同學未同時釋放,極表憤懣,堅拒出獄。
六、囑護同學
兩次僧難解除之後,慈老住汐止靜養,大部分同學仍住中壢圓光寺,我在小兒文樞寓養病,慈老一日招來面諭,速回圓光寺照護同學。並說:「此次僧難,固由政府失察誤會,但出家人未能嚴持戒行,亦不無因果。汝回寺後可與同學講解律儀。」遂答我未受具戒,似不合閱律。慈老說:「此係研究性質,並非傳戒,舊說有兩解,勿拘泥。」我奉命回圓光寺,日與諸同學研究戒律,大家杜門不出,藉息風波,方知慈老對佛教青年,愛護無微不至。
七、玉成閉關
卅九年八月,彌勒內院行落成典禮,我來參加,慈老說:「我沒有廟時,不便叫你同住,現已有屋,汝可速來。」我答志在閉關,以便專修。慈老立即徵得達心玄光兩位當家師同意,十月在靜修院掩關,專修般舟三昧。關中時得開示用功方法,並調護身心健康。師恩重如須彌,慚愧何以報答?
八、勉受具戒
四十一年大仙寺冬期傳戒,慈老聞訊即令我報名,並令轉知會性、真性兩位法師同行受戒。並云:「得戒與否全在自已?末法戒壇,殊難求全,勿顧慮。」我三人謹遵面囑,如期報到,受具足戒。回憶前情,皆由勉勵所賜。
九、法門諍論
慈老在各處弘法,總勸人念佛為修持正行。尤其對於年老男女們,更開示唯有信願念佛,求生西方,為末法最契機的法門。然自己只願世世當法師,將來往生西方也可,不生西方也可。我學佛以來,專修念佛法門,又兼愛師心切,常常引據淨宗理論,一再婉諫慈老,重立志願,求生極樂。慈老開示:「勸人念佛求生西方,是你所贊成的,我自己不求生西方,你不贊成的。你贊成的不用再說,你不贊成的說也無用,久後總叫你明白。你勸我往生西方是很對的,但淨土是一門,眾生的志願千差萬別,怎能叫人人同進一門呢?我甘心在生死海多吃幾次苦,了我度生大願。」我經此次開示之後,不敢再諫。現在慈老示寂,於三日後入龕,面容如生,身軟如綿,胸口尚有微溫,等等瑞相。足徵慈老已生善地,乘願再來,圓滿菩薩度生大願。遺囑照示,信而有徵,所謂「久後總叫你明白者」蓋指此時也。
十、待人寬恕
慈老無論對待何人,一本寬恕。外人不察,加以誨人不倦,管人不嚴的譏諷。那知他的管人不嚴處,正是他的偉大處。他向來尊重佛性,確信人人可以為堯舜,即人人可以成佛。若聖與佛,必待人管而後成,則聖與佛亦不足貴。所以見人有過,則寬恕原諒,期其自悟,向無疾言厲色。尤其將於僧青年,更垂愛護,委曲成全。
十一、輕財好施
慈老來臺後,南洋弟子常常供養,以臺幣論,不下百餘萬元。先後請《頻伽藏經》和《大正藏經》各一部,隨時請《太虛大師全書》和《諦閑大師全書》各百十部,以及正聞社出版等書,分贈四眾弟子。若有餘款,即賙濟貧病,決不使人空過,但自己常常手無分文。這樣流通經典、布施度人的境界,幾已打破了「我所」。我常說:「師父講經作文,我們尚可學得幾分;若輕財好施的作風,我今生是學不來的。」慈老微笑之。
十二、策勵弘法
慈老對我說:「出家、受戒、弘法,為僧伽三部曲。你已做了出家和受戒兩部曲,惟弘法尚未開端。」所以遇有機會,即代為稱揚。前年隨同甘珠活佛遍遊南中各地宣傳佛法,今年又推薦豐原慈光寺住持。我若稍為遲疑,即蒙呵斥「為僧不弘法,即難消信施。」因此深受老人「誨人不倦、為法忘身」的感召,所以不惜年邁,遇緣即結。不知者或以為不自量力,而不知皆係慈老七年策勵所致耳。
本年二月十九觀音菩薩誕辰,我應獅頭山元光寺會性法師邀請打佛七,及回內院,向慈老銷假,忽覺察老人精神銷沉,音聲低微,當即和達心當家師,自立諸位同學商定,老師病沉,須請明醫診斷。一、飲食由山下負責。二、停止講課及會客。候醫生抽驗結果,確定為腎臟炎,尚可醫治,服藥打針幸而一週漸愈,兩週復原。我奉面諭往豐原慈光寺,舉行佛祖開光,住持陞座典禮。五月六日正在講經,夜間忽接電報「慈老病危速回」。我心驚手顫,由慈光寺奔至龍意堂,見白聖老法師,據云頃得臺北電話,慈老已逝世了。我忽覺頭暈腿軟,不能行動。白老吩囑臥床靜神,他連夜回汐開讀遺囑,我待天亮坐快車北上。及見慈老右脅而臥,面目如生,惟不言語。嗚呼!遵囑弘法,言猶在耳,竟成永訣,痛哉痛哉!
結論
嗚呼!慈老十七歲出家,六十歲示寂,其間參學弘法四十餘年,事蹟磬竹難書。我與慈老相處僅僅七年,所知者不過滄海之一滴耳。然據個人親炙體驗之下,實覺得老人有幾點堅苦卓絕的行持,值得後人效法者:一為一向對佛教,直下擔承毫不加絲毫顧慮。二為對眾說法,千人亦講,百人亦講,乃至一人亦講,忘寢廢餐,不惜身命。三為供養三寶,賙濟貧病,揮金如土,絕無積蓄。四為利生悲切,得法自在,不拘定一門。以上四點為他一生犖犖大行終身行持,毫無遺憾。至於四眾弟子紀念老人者,則由護法委員會及上下兩院同學,發起「慈航法師永久紀念會」。其重要工作,在修建墓塔紀念堂,及編纂遺著《菩提心影》、《成唯識論白話註解》等諸大作品。更希望南洋各地慈老弟子,互相連絡團結,共策進行,以弘揚佛法,來報謝師恩,含淚揮毫,實不勝哀悼企望之至!
——本文曾刊於《覺生》月刊四三年六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