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童年,除了“苦”的印像以外,已記不起成長過程的細節了。只依稀記得,外婆偶爾會拿些食物來周濟我們。當然,我們老家也薄有祖產,幾次變賣田地,也曾風光一時。但由於家父沒有求生的技能與職業,一家數口,坐吃山空,所以風光不久,半飢餓的苦難歲月便又再度降臨。
那個時候,我只有七八歲,每天清晨天還未亮,我就起床外出撿狗屎,等累積到相當數量就賣給人當肥料,多少總能換得幾個銅板。或者一到黃昏,農夫趕著牛群回家,牛群總會在路上留下不少糞便。我就把牛糞撿回家。當堆積到相當分量,我也學習大人的做法,用草把牛糞和起來,貼在牆上曬乾,可以供人當柴燒,如此也可以賺個幾塊錢。
雖然我生在貧寒之家,但感謝父母,培養我勤勞的品格,讓我懂得自食其力,懂得自求多福,懂得一切都要靠自己工作、勞作。因此,童年時我雖然沒有進過學校,甚至沒有報過戶口,但慢慢長大後,也知道要讀書。好在那時鄉間有私塾先生,經常也會有二三十個學生。只不過讀私塾要錢,記得是一天四個銅板,只要今天有四個銅板,就去讀書;沒有四個銅板,就不去。老師也都能諒解,也沒有責怪,大家都相安無事。
如此斷斷續續,並沒有讀太久的時間。因為到了一九三七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的煙火升起。不到數月,日軍就打到揚州,距離我的家鄉很近。
那年我才十一歲,在戰亂中告別了家鄉,也不唸書,也不工作,身上扛著兩條被單,在大雪飄飄的冬天,隨著難民潮開始流浪、逃亡。一時之間,真是前途茫茫,也不知要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能逃亡到哪裡。我只知道,“留”就有被殺死的可能,“逃”才有活命的希望。
在逃亡的途中,走過崎嶇的小路,越過荒涼的原野,沿途所見,都是窮苦的農村。不但農家的煙囪沒有了炊煙,屋中也聽不到人聲,可以說“十室九空”,只有狗兒懶散地遊走,見了人也不狂吠。
如此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經過多少時日,後來又慢慢回到家鄉,途中飢寒交迫的困頓、辛苦,那就不是幾句話所能概括的了。
二
在抗戰期間,由於父親外出經商,許久未見返家,後來被列為失踪人口。我因為尋找父親的因緣,途中就在南京棲霞山寺剃度出家。
棲霞山寺雖然是六朝聖地、千佛名藍,是江南的重點寺院,但是歷經朝代興亡,飽受戰爭蹂躪,已經殘破不堪。例如太平天國的洪楊之亂,大火燒了幾天幾夜,一座隋朝的石砌寶塔,整個被燒得體無完膚。
我在這座歷史古寺裡,權宜出家。由於師父在此當家,有特別的去留機會。只是,“去”因為年齡太小,連掛單的資格都不夠;“留”,此寺實在窮得三餐無以為繼。師父雖然很開放,但自己也知道,能蒙他收留,已經恩同再造,也不敢再存有多一點的奢望。
那時正逢抗戰期,日軍的騷擾、難民的流徙,加上漢奸、和平軍的敲詐,我們也只有艱難地與環境作生死搏鬥。尤其到了“珍珠港事變”發生,美軍開始轟炸南京,我記得自己曾睡在雙層上鋪,因飛機轟炸時劇烈震動,整個人就被震落到地板上。
有時一個炸彈升空,如同天崩地裂,不但火光四射,把黑暗的天空照得亮得如同白晝,室內的玻璃也被震碎,房屋更是不停地搖動。但是對於這一切,那時我並不感到恐懼,唯一害怕的是,三餐無法吃得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