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話才說完,戒師也拿起一把楊柳枝,在我頭上猛打,一邊打一邊說:
“豈有此理,假如師父沒有叫你來,你連受戒都不要了!”
想想也對,說得不無道理。這時他叫我再到第三位戒師那裡,問題還是一樣: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要來?”
前面被打過兩次,有了經驗,就回答:
“戒師慈悲,弟子來此受戒,是師父叫我來,我自己也發心要來。”
我自覺這種回答應該天衣無縫,合情合理。哪知戒師仍然拿起楊柳枝,一陣抽打後責怪說:
“你說話模棱兩可,真是滑頭。”
到了第四位戒師那裡,問話改變了,他問:
“你殺生過沒有?”
殺生是嚴重的犯戒,我既然來受戒,怎麼可以說有殺生呢?因此毫不考慮地說:
“我沒有殺生!”
哪知戒師即刻反問:
“你平時沒有踩死過一隻螞蟻,沒有打死過一隻蚊子嗎?你打妄語,明顯是在說謊嘛!”說過以後,楊柳枝再度狠狠地打在身上。
又再換另一個戒師,他同樣問:
“你殺生過沒有?”
因為剛才被打過,只有承認:
“弟子殺過!”
“你怎麼能殺生呢,真是罪過!罪過!”每說一句“罪過”,都要打上好幾下楊柳枝。
下面再有戒師,他還沒有開口,我就把頭伸出去,說:
“老師,你要打就打吧!”
所謂“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這種“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教育,就是要把你“打得念頭死”,然後才能“許汝法身活”。當初我心中雖有不服,但後來確實感覺到,這樣的訓練,讓一個人在無理之前都能委屈服從,將來在真理之前,還能不低頭接受嗎?
除無情打罵的教育以外,在五十三天的戒期當中,每次聽戒師講話,都得跪在地上。如果是地板或地磚,倒也還好。有時候要到大雄寶殿的丹墀教授儀禮,經常一跪就是幾小時。等到起來時,地上的碎石子都嵌進皮肉裡,雖然隔了兩層的海青、袈裟和衣褲,但是鮮血還是從褲子裡滲透出來。這讓我想起在一個漫畫故事裡,講到孫悟空的修行,需要一千天的時間才能有成就。其間一百天站著不許動,一百天坐著不許動,一百天蹲著不許動,一百天跪著不許動,一百天睡著不許動,一百天除了頭以外全身浸在水中……孫悟空能大鬧天宮,神通廣大,也是苦練出來的。我想自己只不過才五十三天,有什麼不能忍耐的呢?
不過,皮肉之苦其實還比較容易忍耐。更大的考驗是,受戒時我才十五歲,正是精力充沛,好奇心強烈的時候,對於身旁的事事物物,難免好奇地想要看一眼。但是每次只要被戒場的引禮師父看到了,楊柳枝馬上就狠狠地打在身上,並且大聲罵道:“眼睛東瞟西看的,這裡有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有時候聽到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也會興致勃勃地聆聽,結果又是招來一陣責打與呵斥:“把耳朵收起來!小孩子聽一些閒話做什麼?”
確實,沒什麼東西是我的!因此,我閉目不看,收耳不聽。在五十三天的戒期中,我生活在漆黑、無聲的世界裡,但是雖然如此,我的心中卻燃起了一盞明燈,我發現世界上的一切,原來都在我們自己的心中。於是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
直到戒期結束那一天,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忽然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感覺真是美不勝收!尤其經過這一番反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心裡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了。所以到了現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無礙自如。我甚至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