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徒眾問她:“奶奶,出家有什麼好處呢?”
母親信手拈來,自然地順口誦出:
一修不受公婆氣,二修不受丈夫纏,
三修沒有廚房苦,四修沒有家事忙,
五修懷中不抱子,六修沒有閨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貴,八修不受妯娌嫌,
九修成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圓。
說完,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我也想像不出,為何母親能出口即刻成章?
來佛光山的信徒問她修持法門,她說:“我一個老太婆有什麼修持?我只知道本住一心,從善心出發,地獄、天堂隨心轉,當下發心,即是天堂。清淨佛道、榮華富貴全在我們一念之間。”
母親的機智幽默及富含禪機的言語,為她贏得很好的人緣。她自己也很得意,不隻大家聽她說話,連平時要說話給人聽的兒子,也歡喜聽她講古。
母親是一個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時,母親還幫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讀西來大學的法師們說:“你們僧團里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哦,因為你們師父事業大、佛法大、發心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
當時勝鬘書院的同學正好到西來寺遊學參訪。母親見到她們,又換另一種語氣:“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以前我常鼓勵一個做法官的朋友,告訴他,公門裡好修行。後來他把死刑犯改判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改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判五年。這些受刑的人得到恩惠,都改過向善,真是功德無量。帶發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業中積德。”
有一次,我讚美她說:“您老人家好慈悲啊!”
她回答:“如果我不慈悲,你會投胎到我這裡來嗎?”
我回想起來,在揚州老家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將水煮開以後,親自倒在碗裡(當時沒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後來大家一致稱呼她為“老奶奶”,以示尊敬。沒想到“老奶奶”三個字,也可以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
記得有一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主持佛學講座,母親特地從上海遠渡關山到九龍看我。在前往會場前,她告訴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講,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裡等你回來。我們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
是的,母親大人,孩兒謹遵教示。
每次我到美國弘法,儘管十分忙碌,但每天仍抽空到母親那裡晨昏定省,略盡孝思。每次見到她對我那種殷切盼望的神情,總是心中不忍,所以雖然身邊有許多事情還未處理,我也都坐上一兩小時,和她閒話家常,有時甚至談到深夜時分。後來兒孫輩知道了,就常提醒她:“二太爺該去睡覺了。”“二太爺還沒吃飯。”“二太爺等會兒要開會。”“有客人在等二太爺。”母親十分體貼人意,每次一聽到這些話,總是催促我趕快回去。
母親往生後,我在美國寓所設置靈堂。在香煙裊裊中,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六年前,就在這間屋子裡,母親從樓梯上摔下來,跌斷腿骨。當時我正搭機前往澳洲弘法,得知消息時,她已開刀完畢,正在療養恢復當中。她知道自己骨折後,第一句話就叮嚀西來寺的住眾:“不可以通知你們的師父,他在外面弘法,不要讓他掛念我。”
母親有她自己的人生觀:“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
母親來到台灣佛光山那一年,萬國道德會正在編寫《賢母傳》,想採訪母親。我徵詢她老人家的意見,問她要不要讓人家寫。母親連忙搖頭說:“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後不勝憐惜地對我說,“你這樣'大',不苦嗎?”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一切,言猶在耳,而母親已經離開了。
六月十六日,承佛光山徒眾的孝心,為母親舉辦了懷恩法會。事先我一再告訴徒眾不可驚擾信徒,沒想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擁入如來殿大會堂悼念母親的賓客絡繹不絕,竟達五千餘人。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母親初來佛光山時,曾經向大家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人人心中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要我兒子好好接引大家,讓大家都能成佛。”
如今,母親世緣已了,應該會回到另一個地方,整裝待發,就像移民出國一樣。以她這樣一位“有人相”,充滿人間佛教性格的人,必定不捨眾生,相信不久以後,她必定乘願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