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受人點滴之恩,都是湧泉以報。當年唐山大地震,她唯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揚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難,暫住數月。我和她相逢這十八年來,她不斷地要我給表兄家送去收音機、電視機、電冰箱等各種物品,以答謝當年表兄的收容之恩。由於母親重視懷恩報德,後來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場、佛光山台南講堂等處都設立了“滴水坊”,就是取源於母親“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
常有人讚嘆與我說話如沐春風,心開意解,但是在母親跟前,我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只要母親開口,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傾聽,往往從三皇五帝定乾坤開始,一直到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乃至鄧小平、江澤民等,她都能津津樂道,侃侃而談。
有一次,我到大陸去探望她老人家,一陣寒暄過後,我打開皮箱,將送給母親的衣物奉上。母親看了說:“你買衣服給我,我也要給你一些東西。”說完,從枕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在我手中。我對母親說:“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您買了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母親回答:“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
過一會兒,母親又如數家珍般,將她收集的名片,一一翻出來給我看。這時,我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她,母親笑瞇瞇地說:“哦,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親就是這麼一位幽默風趣的人。
有一年春節前夕,她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誰知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個窮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她自然而然就將鞋子送給了那個人。春來回家聽說奶奶為他上街買新鞋,雀躍歡喜,但奇怪的是到處都找不到,看見孫子找得愈來愈心焦,母親連忙說:“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來聽了,覺得“禪機隱隱”,知道奶奶向來樂善好施,於是他穿著舊鞋,也過了個愉快的年。
一九四九年,我率領“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從此與母親音訊隔絕。當時,大陸謠傳我在台灣已易服從軍,位居師長高位,從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類”,母親也因此連累受苦,每天都要靠做工換取口糧。 “文化大革命”期間,公安人員將母親抓去,嚴厲地威嚇她:“你兒子在哪裡?快說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母親回答:“天下父母養育兒女,都希望能留在身邊孝順;腿長在他身上,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你兒子寫給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麼會沒跟他聯絡呢?”
母親並沒有被公安人員咄咄逼人的話嚇倒,鎮靜地說:“我兒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應該知道他在哪裡,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費給我,我去找。”接著還“勸告”他說,“我生兒子沒享福,反倒惹來了一身霉氣,所以我奉勸你以後不要養兒子。”
一九九〇年,她到台灣佛光山來,有記者問她:“您覺得台灣好,還是大陸好?”對這樣的問題,我當時在旁邊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地回答:“台灣經濟繁榮,民生富裕,但是我年紀大了,比較習慣在大陸居住。”她自然而得體的應對,折服了在場所有的人。
其實母親的機智,在她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表露無遺。她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因為事事留心,再加上從香火神的戲碼裡得知許多中國民間忠孝節義、因果報應的故事,也學會不少成語詩句,所以不但出口成章,而且還常常糾正我念錯的字。直至今日,我經常告訴徒眾:“我是從不識字的母親那裡,認識許多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