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解家的兒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裡來,說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雜,一下子閒言四起,群情嘩然,議論紛紛。當時正是盛夏季節,家家戶戶的農田都缺水,經常發生搶水事件。被水桶繩絆死的人,被說成是因搶水被人打死,許多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相信了。
揚州派了很多人來驗屍,母親在回程的船上聽說這件事,立即將棺木、壽衣退回,準備面對這場官司(由於這起事端,後來屍體直至腐爛、滴血,仍無人聞問)。當晚家裡來了好多人,要把父親抓走。當時年幼的我,被這擾攘的聲音驚嚇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來。父親被逮捕送到揚州。兩天后,父親經過初審回來了。隨後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審判,父母親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蘇州,而原告解仁保不知何故沒有到庭。可能因為蘇州是個大城,而鄰居解家誣告我們,原來只希望圖個小利,沒想到現在卻要備辦經費,萬一輸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所以他缺席了。
法官問母親:“原告為何沒來?”
母親答:“不知道。”
法官再問:“人是你們打死的嗎?”
母親答:“不是。”
由於母親神態自若,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當下被宣判無罪。
後來母親一生都很自豪於“很會打官司”。
我出家以後,在佛學院讀書,母親還熱心地託我為解仁保找工作,一點都不以當年解家的誣告為忤。母親實在是位寬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戰爭期間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親走路時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個阿兵哥,阿兵哥還活著,母親寬慰他:“你不要動,讓我來幫助你。”說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過了一段時間,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帶了一把手槍,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
在這樣的槍林彈雨中討生活,我們這些不知人間悲苦的戰爭兒童,無聊時,常在一場戰役過後,跑到戰場去,以點數死人為樂。母親雖然三令五申警告我們兄弟不准去,我們還是有一兩次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親聽說有兩個小孩在點數死人時被臨時引爆的砲彈炸死了,她立即匆匆忙忙出來尋找,見到我們安好無恙,才放下心來。這是我記憶中,母親最著急緊張的一次。
前幾年,我在南京雨花台,李先念先生公子的居所附近買下一個精舍,環境十分清幽,我請母親安住於此。許多信徒從台灣趕來探望母親,比如,台灣省生命線的創辦人曹仲植居士、為善長樂的電視製作人周志敏居士、“立法委員”潘維剛小姐、“小王爺”陳麗麗小姐、企業家劉昭明居士、作家符芝瑛小姐等。母親好客,總是歡喜熱情地招呼大家。一本數十年的傳統,家中若有六個人,必定預備八個人的飯菜,免得客人遠來,臨時張羅,讓人家久等。每天一早,家裡必定預備一大壺茶,以備客人一到,立刻可以奉上。有一次我回家探親,家裡來了子子孫孫好幾十個人,一齊圍繞著她。母親愉悅之情溢於言表,她說:“萬朵桃花一個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重視家庭倫理的人。
一九八九年,母親第一次在西來寺過年,我陪伴在她身邊。說起當年她嫁給父親,只憑著外婆的一句話——因為父親是個忠厚的老實人。父親曾經營過香燭鋪、成衣店,但都經營不善,家裡的田產也都賠了進去。唯有經營素菜館時,一流廚藝受到遠親近鄰的讚美。在中日戰爭南京大屠殺時,父親失踪。當時未滿四十歲的母親,帶著十二歲的我到城裡尋找父親。路過棲霞山時,無意之中,因為一句話,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緣。我曾問過母親,當時怎麼答應我出家呢?母親說:“我看你是一個有前途的孩子,母親沒有力量培養你,你能在佛教中讀書上進,有什麼不好呢?”真感謝母親開明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