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應該是在我十歲時外出經商,七七盧溝橋事變後,在南京大屠殺中殉難。那時候,如果沒有外婆的扶助,多病的母親是養不活我們的。
我外婆有一弟二妹,有一位也是出家的比丘尼,我們叫她“師公”,我也曾在她的庵堂住過一個月。還有我出生不久後,拜一個庵堂的比丘尼做師父,因為按照家鄉習俗,小嬰兒拜個“師父”比較容易平安長大。
十八歲那年,我這位嬰儿期的比丘尼師父,請託外婆,一定要和我見一面。我不肯,和外婆說:“我是比丘,不能認比丘尼做師父。”外婆似乎聽不懂我的說明,還是再三地要我和這位比丘尼師父見一面。我無法推辭掉外婆的好意,只好退讓一步。我告訴外婆說:“我可以和她見面,但不要和她說話。”這段和我嬰儿期的比丘尼師父十八年後再見的情景,已渺渺不復記憶了。因為我的心中裝滿了外婆溫厚的話語,還有她信守對人承諾的諸多忍耐,當然是裝不下其他人事的印象了。
我出生後“拜師”,應該也是我外婆的意思吧!外婆有所用意地為我“穿針引線”。我想,這是外婆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寶門中,可免受戰爭無情的苦難,遠離人間無常的折磨。
外婆是萬能的,讓我在童年的夜晚,不懼怕鬼怪野獸,有了外婆,我什麼都不怕。
初出家那幾年,佛堂供奉的觀音菩薩常常變換成外婆的面貌,外婆安詳溫暖的聲音,常常讓我想念,使我在午夜夢迴時,淚濕枕巾,不知何年何月能與外婆重逢?
現在我八十多歲了,外婆去世已經近一甲子,外婆笑容可掬的神態,至今還刻在我的心版上。外婆並沒有離我而去,她溫順、謙恭、柔和、勇敢、承擔,她的與人為善,她的給人歡喜……這些精神思想,都流入我身心的血液了。
我想起外婆醃漬醬菜的壇口封著緊密的漬物,經過時間的醞釀,入口最為香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沉得住、耐得住,才會有所成。外婆從善堂帶回的果品,讓我在稚嫩的心靈種下佛緣。因此,我鼓勵佛光山派下的別、分院道場,在法會或活動時,要備辦結緣品分給大家帶回去。因為,帶回的不是糖果、餅乾,而是有禮佛敬佛心意的芳香。這若干的果品,散到哪裡,都會為眾生種下妙因善緣。
我想念外婆肚子“咕嚕嚕”的聲響。她引以為傲的信仰成就的神功。當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深深生起對外婆懺悔的心情。當年我自以為了不起、有學問,無的放矢的輕率言語,傷害了外婆的信心,也讓溫柔敦厚的外婆黯然神傷。
我感謝我的外婆,感謝她撫養教養我的恩德。最要緊的是,她的慈善言行,她的正義勇敢,她的不和人計較的寬大心量,讓我看到傳統婦女的勤練忍耐裡洋溢著大智慧;在為親人家族的付出中,她們所持守的是無有怨悔,不求回報的菩薩心腸。
“偶像”是內心崇拜的聖賢。外婆的慈悲,從不疾言厲色的溫柔,她的賢惠勤勞,使她成為我幼年時的偶像;她的仗義執言,常為左鄰右舍排難解紛,更使她成為我童年時的英雄。
童年揚州的雪景不復再現,我與外婆共住的小屋已人事全非。外婆當年跌落的河流今猶在,立在橋邊的我,望著流不斷的水流,遙想那時候外婆豪邁的言語,述說她逃過日本兵的英勇經過。今日憶及,除了緬懷感念,還有一份對外婆的疼惜與不捨。
六十年悠悠過去了,外婆的形體雖遍尋無踪,但我視每位長輩為我的外婆,讓外婆活在我的心裡,長長久久。雖然我與外婆已生死隔絕,長大成年後,我不斷有新的偶像群,但外婆永遠是我生命的第一個偶像。一片森林,如果沒有最初小小根芽支撐著,呵護著,提供它們所需的養分,怎能有希望長成枝葉繁盛,綠意灑遍的叢林呢?
外婆的音容、形象、精神已深植在我的心田。感謝外婆,讓我結下深厚的佛緣;感謝外婆,讓我在童年時學習到應該愛護生命,懂得勤奮精進,無私地奉獻自己的熱心熱情,六十年來,無怨無悔地弘法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