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大腳,穿青布衣,一個何其平凡渺小的老太婆,她雖渺小如宇宙的微粒浮塵,但在我的心裡,卻有如巨星的光輝。
外婆陪我走過戰火,我們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四處流浪逃難。看見那些屍體,就想起一句話:“當初永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路邊的死人,都被野狗吃了,很可怕。外婆怕我心靈受傷害,就告訴我“面對死亡,不要驚慌”。
外婆的一生,她從信仰裡得到安住身心,從慈悲裡面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外婆常常讚美我“從小一看,到老一半”,“李家的這一棵樹,就看你這顆李子紅了”。意思是,看一個人小的時候怎樣,就知道長大以後是什麼樣子了,也是鼓勵我要上進的意思。
我十二歲出家後,二十二歲時曾和外婆見過一面,這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外婆。一九八一年,我和弟弟國民在美國見面。他說,外婆在我離開大陸不久後就往生了。料想不到,二十二歲那年一會,竟是和外婆天人永隔。
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外婆,她坐在一棵樹下,手裡一面做著針線——那麼年老了,還是閒不住。一面跟我講:“我的身後事,靠你那幾個舅舅是沒有指望了,希望我把後事都交代給你。”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什麼叫後事,不過心裡想,外婆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做。想不到,海峽兩岸一相隔就是數十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但是,就算隔了多久的歲月,外婆安詳的面目,慈悲的言行,都清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據大陸的家人說,外婆是在一九四九年後的三四年間往生的。
我當時將五千美元,托國民弟返鄉時為外婆建塔紀念。一九八九年回鄉探親,國民弟未遵守我的託付為外婆建塔,只蓋了個紀念堂。紀念堂中間有他剛逝世的妻子秀華的遺像。我為外婆感到委屈,外婆疼愛我們的情義,幫助多病的媽媽照顧我們的三餐,難道這個恩惠,我們可以不回報嗎?記得有首詩寫著:“記得當初我養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由他餓,莫教孫兒餓我兒。”這是天下父母心,難道後代兒孫,連起碼反哺親恩的心都沒有了嗎?
因為想念至極,有次做夢終於夢到了她老人家。
我對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焦急地詢問:“有看到我的外婆嗎?”我到了一間寬大而破舊的屋中,在一個壁櫥裡見到了外婆。她面黃肌瘦,好像不願再看這世事滄桑,雙目緊閉,面無表情。我向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微微地張開眼,像是很意外的樣子,她從櫥櫃裡一步一步走出來,沉默地對著我,只是搖頭嘆息。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只是旁邊站了人。那是慧龍、道悟、楊慈滿等,我支開他們。外婆說:“人間有不同的人,樹上結不同的果子……”再沒說什麼,就快步在雲霧裡飄散了。我立即大叫:“外婆!外婆!”
醒來,我才知是一場夢,這也是外婆唯一一次入夢來。
二〇〇七年,寒山寺贈送“和平鐘”時,我寫了一首詩:“兩岸塵緣如夢幻,骨肉至親不往還;蘇州古剎寒山寺,和平鐘聲到台灣。”
寫這一段,不禁想到與外婆楊柳樹下一別竟成永訣,不禁淚眼潸潸。
至於外婆葬在哪裡,只有以一句“踏破茫海無覓處,不知何處葬外婆”來形容了。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們沒有外婆,我們都要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