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轟炸家鄉,把房子都燒了,四處有很多的破銅爛鐵。外婆從廢墟里把它撿回來,重新再使用。她叫我們愛惜,要節儉。外婆說:“破銅爛鐵也能成鋼!”她教我不要只看到表相上的“無用”,要能看到“無用的大用”。外婆的“慧眼”,看出破銅也具有鋼鐵的質地,讓我在日後課徒或弘法度眾的歷程中,不輕易捨棄一人。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年冬歲殘,我扛了一條被單,在大雪飄飄中隨著人潮往後方逃難,第一站到興化。第一天就住在一個善人的寺廟裡,沒有出家人,滿清幽的。裡頭擠滿了逃難的人,沒的地方住,就給我們住在水車棚裡。我們幾十個人,就在那里安身,棚裡的空間很大,容納我們綽綽有餘。逃難的人如驚弓之鳥,有棲身處,大家都萬分感念這份萍水相逢的恩情。至於廁所、洗澡的問題怎麼解決我已不復記憶了。
當時,我們隨身都帶一個鍋,隨地把兩塊磚頭一放,隨便抓點草啊什麼東西來煮,填飽肚皮不為難也。冷天,大夥拾柴烤火取暖,還算能度日。遙望一百公里以外的南京城,火光沖天,佈滿整個天空。
就像杜甫的詩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場戰火不知要延燒到何時?留在家鄉的外婆可否平安?雖有母親在身邊,但我小小的心靈,還是時時記掛著外婆的安危,只是不敢開口詢問,怕母親擔心。
不知過了幾天,外婆找到我們,來到水車棚。
劫後餘生的外婆,告訴我們她一路驚險的情況,她怎麼逃出日本兵的槍砲刺刀。她說,日本人一到,他們就燒我們的房子,在門外圍滿了稻草,眼看就要把她燒死。那個日本人正要擦火柴時,剛好另一邊有個日本兵大聲地叫喚他,他趕緊放下火柴,跑上前去。外婆就趁這“千鈞一發”之際,逃開這場火劫。
兩天后,外婆不放心家裡被燒得怎麼樣,想回家看看。那時候我十歲,我跟外婆說,我跟她去。外婆最初不答應,但禁不起我的央求。我和外婆一起回到家。都過了大半個月後了,家裡的屋子還在燒著,為什麼呢?因為有黃豆、米穀在悶燒。
後來日本人又來把外婆抓去,我在後面追趕,日本人就踢我、打我。她近六十歲的老人,日本人抓她去煮飯。我二度和外婆失散,認不得路,回不到逃難的棲身處,自此過著流浪亂走的日子。
當年我才十歲,和外婆走散了,心裡很想念外婆,但很奇怪沒有害怕。因為,只要回想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清晨夜晚,外婆買回的燒餅油條,外婆在如豆的燈下,安詳地誦著經文的聲音,這些畫面和音聲具有強大的力量,讓我感覺外婆還陪在我的身邊。
這一路上,我看見了很多的死人,人間無數悲慘的情況。你問我當時吃什麼,我現在也不記得了。可能沿路有善心人,給我一點米粥吧。亂世的悲歌,不是現在太平歲月的我們可以想像的。那時候,我看到一條狗,在吃死人,把整個死人的內臟掏出來,啃著咬著。死人肚裡的腸子都沒有了,只剩下兩隻手、兩條腿、一個頭。江面上,露出一具屍體,頭朝下,兩隻腳朝上。我心裡想,怎麼會這樣?再看下去,看到一堆一堆的屍體,也不腐爛。因為是冬天,都冰凍了。
過了幾天,外婆找到了我。外婆說,她給日本人丟到河裡去,好在外面穿著棉襖,沉不下去。流著流著,外婆抓到一條船的鐵絲,就在叫三民橋的地方,看到一個幫日本人翻譯華語的同鄉,她急忙地向他揮手,那個人看到浮沉在大運河的外婆,趕快向日本人示意,說外婆是他認識的長輩。日本人就幫忙把我外婆拉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