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我離開大陸前回到家鄉去看她,問她:“外婆,功夫還在嗎?” 外婆說:“當然,功夫怎麼能丟了?”那時候她應該已經六十幾歲了。那時候,我自以為懂得一些佛法了,剛好有日本的飛機從空中飛過,我說:“外婆,飛機引擎聲更響,那生死能了嗎?對煩惱能解脫嗎?對道德能增加嗎?”外婆聽完,臉色都變了。那時候的我,揚揚得意,自以為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念佛學院,並且在外面參學,我所知道的大和尚們的肚子都不會叫,他們都是講究要道德、要慈悲、要有智慧。
數年後,我才驚覺,我的無知、我的殘忍。外婆的功夫是她幾十年的努力所成。我摧毀她心目中信仰的“成績單”,我的得意換來她的失意,我對外婆很抱歉,我這樣做是很不該的。
信仰是超越言語的文字。老太太虔誠禮敬,堅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有善惡報應的觀念,能行善助人。我想這樣的心,比一個知識分子自私自利,只想圖利自己的心高尚、神聖多了。外婆到底是一個有信仰善根的人,雖然不識字,但《金剛經》《普門品》《阿彌陀經》都會背誦。很多的偈語,她也都會唱,也唱得很好聽。
外婆對我們的教育,是一種鼓勵的教育。她也不會指使我們要怎麼做事,但是在我們的工作中,例如,我掃地的時候,她就會說:“有志沒志,就看燒火掃地。”讓人聽了很歡喜,覺得要掃得更好、更乾淨。一般人認為打掃的“鄙事”,外婆視為是一種“品人”的方法,能不能成就,要從小地方著手。近年大企業在用人時,也都是從小細節觀察一個人有沒有用。像有個公司在招聘新人時,以在門口的鞋子有沒有擺放整齊,作為錄用的標準。他們的觀點是:“連雙鞋子脫下來都擺不正的人,如何放心交給他重要的任務?”
外婆經常帶糖果回來。有時候我會拿一顆糖給別的小孩。她見了也很高興,會滿面笑容地說:“能分一點給別人吃,你很好啊!懂得結善緣!”外婆鼓勵我把擁有的分享給別人的教育,我覺得現代的父母如果也能教小孩,把玩具、糖果,甚至把故事書、零用錢也分給貧窮的孩子,培養小孩“給”的性格,那麼,我們的社會就會是個溫暖互助的人間淨土。
有時候,賣小雞的來了。她鼓勵我:“你買一隻!黑的、白的、花的,給你選。”幫我出錢,讓我自己養。我養了幾次小雞、小鴨,細心地照顧它們。她看出我對小動物的愛心,告訴我:“你要愛護它,不要給它餓肚子哦,要給它有地方住,給它睡覺。”她教我要愛惜生命。外婆的“生命教育”是成功的,讓我看到一隻缺嘴的小雞,會替它心疼流淚。如果我們的生命教育培養出的小孩心地柔軟,懂得愛惜小動物,那麼自然對人不會去侵犯,不會去傷害別人。
記得,鄰家有個小女孩患有小兒麻痺症,常被一些頑皮的孩童欺負、嘲笑,甚至用石子砸。外婆叮嚀我:“你不可以欺負她,不可以看不起她哦!殘缺也是一種美麗。”是呀,外在的殘缺還可以補救,心靈的殘缺,像貪、嗔、痴,忘恩負義,對人的苦難沒有慈悲心,這樣的心靈殘障比肢體的缺陷更讓人痛心。
盧溝橋事變後,南京發生大屠殺,波及故鄉揚州。日本軍人四處放火殺人。外婆家很大,必定成為戰火下摧殘的目標。她招集家族成員說:“不要同歸於盡。”意思是說:“你們都往後方逃難吧,讓我留下來,我來看家。”她已經計劃要犧牲了。外婆一介弱女子卻有巾幗不輸鬚眉的英雄氣概。當時,我感覺外婆像大廳堂的神明,這樣的偉大、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