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又問:“出家人怕死嗎?”這就不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了。因為如果我說“不怕死”,感覺太過矯情,螻蟻尚且貪生,人怎麼會不怕死呢?如果我回答“怕死”,只怕醫生要笑我是個沒有修行的出家人。我只有回答他:“死亡不是太可怕,倒是疼痛很可怕,因為疼痛有極限,超過能忍受的極限,疼痛的反應會喊叫,會呻吟,那時可就英雄變狗熊了。”
聽了我的這番話,醫生這才直接告訴我:“你的背上有一個黑點,經過切片檢查,還不知道結果如何,不過請你明天再來複檢一次。”我說:“不行,明天我要到宜蘭,為一位圓寂的老比丘尼達德法師舉火荼毘。”他說:“後天也沒有關係。”我說:“也不行,後天我要到高雄,有個會議要開。”
醫生苦笑著對我說:“你的健康、生死,也不能不重視呀!”我只有謝謝醫生,說:“我會再來。”
從榮民總醫院回到台北普門寺,徒弟們關心,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幽默地告訴大家:“我今天去切片。”他們並不懂得什麼叫“切片”,我說:“就是從身上割下一塊肉,切成一片片。”大家一聽,急忙再問:“切的是哪一塊肉?”其實這是一句玩笑的話,所謂“切片”檢查者,就是從身上採取一些組織,抹在玻璃片上,以顯微鏡觀察,以此判斷身體的健康狀況,哪裡是把肉切成一片片?只是由此可以得見,當時一般人對醫學名詞的無知,對醫療常識的見解是如何膚淺了。
經過兩個月後,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是有一天北上到普門寺,徒眾告訴我,榮民總醫院來了幾次電話,一直催我複檢。我這時突然想到,醫生曾經問我是否跌過跤。我驚覺到,幾個月前颱風過境,吹倒了佛光山大雄寶殿前的一棵大樹,我爬到欄杆上,想把樹幹扶正,一個不慎,整個人往後仰跌在磨石子的走廊上。我想這大概就是背後出現淤血、黑點的原因。
於是我馬上趕到榮民總醫院,把這個發現告訴醫生。醫生也如釋重負般“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同時不禁為我歡喜。
這段過程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實際上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好像又從“生死邊緣”再次安然歷劫歸來一樣。直到一九九五年,國際佛光會理監事會議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那天晚上,我忽然感到心臟一陣陣地刺痛,整夜難以入眠。當時以為是晚餐吃多了奶酪,引起消化不良所造成,不過回台後,我還是隨即到榮民總醫院看診。結果經心臟科專家江志桓醫師做“心導管”檢查後,他說我罹患了心肌梗死,需要開刀。
承蒙時任副院長,並曾擔任兩位“蔣總統”御醫的薑必寧醫師為我成立了一個心臟手術的小組,要我選擇一個主刀的醫師,進行“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我選擇了相當年輕,曾在南非開普敦接受心臟開刀訓練的張燕醫師為我主刀。當時我並不認識張燕醫師,但是我知道,在那個心臟手術還不普遍的時候,必須找一位經驗豐富,年紀又輕的醫師,比較能接受挑戰。
後來,張燕醫師升任台中“榮民總醫院”心臟科主任,我們成為互動良好的朋友。他曾隨我到過加拿大的落基山脈,也到過意大利、法國等地的名都,至今已有十二年曆史。回想當年他在開刀房為我進行八小時的手術,事後他很自豪地對我的弟子說:“你們關心你們的師父,但是只有我看過你們師父的心是什麼樣子!”
《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說:“眾生應以何身得度者,觀世音菩薩即現何身而為說法。”我以疾病的因緣,也能交到朋友,真是幸何如之!之後,他們邀請我擔任“台灣心臟協會”的理事,我欣然應命,至今一直以參加此會為榮。
最近,我又再次於“生死邊緣”走了一回。那是二〇〇六年,為了日內瓦佛光山會議中心落成,我前往歐洲,在瑞士一個小山區住宿時,忽然中風。所幸只是造成輕微的手臂動彈不得,但我仍帶著衰殘老邁的身軀,主持巴黎道場的破土典禮,以及日內瓦會議中心落成開幕。在會中,我請海峽兩岸的大使歡聚一堂,握手言歡,自覺得意。
我這一生,不但自己在“生死邊緣”來回無數次,也曾為別人的生死做過一些服務。例如,曾經照顧過一位第三期肺癆的同道,直到痊癒;也曾為往生的老僧擔負棺木,送至火葬場火化。一九六七年越戰後期,不少難民紛紛逃亡,我曾獻金購船,幫助難民逃離戰火。後來這些旅居在世界各地的越棉寮難民,都成為我很好的朋友。
在香港,也有不少被關了多年的船民,我曾多次前往為他們說法。乃至香港赤柱監獄,一些被判終身監禁的死刑犯,我曾與他們做過“生死邊緣”的談話。也曾在台灣的土城監獄,聆聽一些垂死囚犯的心聲。我覺得一個人縱使犯法判刑,也要用愛去教育他們,例如蘇姓等三位青年,多次被判死刑,也多次從死亡邊緣又被救了回來。我曾在土城監獄和他們面對面講說生死,講說因果,講說冤屈,講說緣起緣滅。
其實,人生本來就一直在“因緣果報”裡流轉,也在“死亡邊緣”接受考驗。有信心的人,無論生死危亡,一切盡付笑談之中。實在說,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就等於人晚上睡覺,白天起床,就是這麼簡單。因此,生,未嘗可喜,死,也未嘗可悲;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生死就如時鐘一樣,輪轉不息。死亡,並沒有邊際;人生,就在生死存亡之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