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日子雖然走過來了,但苦難並沒有完全過去。就在出家後的第六年,也就是十七歲那年,我忽然染上瘧疾。記得那時正值秋天,一般叫做“秋老虎”。根據老一輩的說法,在秋天染上瘧疾,存活的機會很少。我自己也抱著等死的心情,其實應該說死活都沒有想,因為覺得在十七年的歲月中,人生並沒有什麼享受與快樂,所以不覺得活著很好,也不覺得死亡有什麼可怕。在那個年代裡,尤其是在深山古寺的大叢林裡,如果一個人死了,也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死亡證明都不必開立,只要送到山上的火葬場火化。大眾要到早晚課時,發現靈前多了一個牌位,程序多了一個靈前迴向,才知道又有一個人死了。
染患瘧疾最明顯的病兆,就是全身忽冷忽熱。當我在病榻上寒熱交加的時候,恩師志開上人不知從哪裡聽到消息,得知我已臥病半個月,特地派了方丈室的道人送來半碗鹹菜。大概因為無鹽無油,最適合病患食用,所以後來我竟然不藥而愈。回想當時接到半碗鹹菜,我真是感激涕零。因為自從出家以來,從未受過別人的關愛,因此雖然只是半碗鹹菜,但我內心油然生起一分感動,覺得我的師父真好。同時就在這個時候,我在心中默默發願:將來我一定要弘法利生,以報師恩。
翌年,我升學到鎮江焦山佛學院,那是全國佛教界最高學府,一般學生很難考進。在焦山佛學院三年的時間裡,記憶最深刻的是,二十歲那年,我全身皮膚生膿,長出一顆顆的“膿瘡”。因為步行艱難,有一天同學們都去過堂用午齋,我一個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照顧學院。忽然一對年輕的夫婦看到我,好奇地走過來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經他這一問,我忽然想起當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回答他:“我今天剛好二十歲。”問者可能沒有聽出我話中的意義,他把我的話當成“我今年二十歲”。
在我全身長滿膿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為什麼會罹患這樣的惡疾呢?記得當時全身的皮膚潰爛流膿,只要穿上一件衣服,就整個粘貼在皮膚上。每回要把衣服脫下來換洗,就像脫了一層皮一樣,血肉模糊,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驚人。
當時我閱讀佛教史,知道唐朝的悟達國師曾在腿上患了“人面瘡”,也就是傷口像人面一樣,甚至還有嘴巴,必須餵以飲食,才能抑止疼痛。後來遇到一位聖僧,告訴他這是業障所致,不是肉體之病。悟達國師經聖僧指點,以水洗滌,消除罪業。後來為了啟示後人,悟達國師因此作了《慈悲三昧水懺》,流傳至今。
在那個青澀的年歲裡,我想起了悟達國師的故事,只有虔誠皈依觀世音菩薩,禮拜懺悔。當時也沒有人談到這種病可以醫治,但記不清是如何獲得同學給我一粒“消治膿”的藥,吃下去後隔天立刻消腫,不數日也就完全康復了。
後來根據別人的說法,這是因為在抗戰期間,死人的屍體浸泡在河水之中,生人飲用之後,瘴毒積在體內,經過一段時間,瘴癘之氣發作,所以產生的怪病。別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聽之,因為能夠不死,重新燃起再生的希望,也不禁萬分慶幸,感謝佛恩,因此更加堅定相信“佛力不可思議”。
一九四八年,我時年二十一歲,應聘在出家的祖庭大覺寺邊上一間國民小學擔任校長。說來慚愧,我一生不但從未進過小學,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承蒙宜興教育局委任我當校長,大概因為鄉村人才難找,他們聽說我從南京回來,以為我必然見過世面,學有專長。其實我毫無經驗,不過為了振興佛教,在我的生涯規劃裡,早就希望為佛教開辦一間農場,興設一所國民義務學校。這是我期望已久的工作,如今有了這個機會,我自然全力以赴。同時我也相信“做中學”,自覺能力應該可以勝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