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和外婆在家居左右憑弔時,外婆看著燒毀的房子,捨不得一生心血就這樣付之一炬,因此在瓦礫堆裡翻弄,大概是在找一些未燒完的破銅爛鐵。就在這個時候,不幸被日軍看到,馬上就將外婆帶走了。我一路哭喊著在後面跟隨。不知走了多遠,日軍用刺刀攔住我,不准我前進,因此我和外婆就此分開,之後也不知外婆被帶往何方。
後來,聽說年過六十的外婆被日軍帶到營房里當伙夫。因為當時人民不是逃光,就是殺光,日軍每日三餐需要很多人手工作,外婆因此得以倖免於難。我和外婆分開之後,獨自留在小鎮上,舉目所見,屍骨遍野,有的屍體漂在河流之中,頭下腳上;也有的陳屍路邊,只剩下手腳,內臟已被飢餓的野狗飽餐充飢。這些啃食人肉的野狗,一隻只看起來都是一臉凶相,甚至當我回到家中,我家的狗看到我,兩隻眼睛也是露出紅色的光,兇惡的眼神令人恐懼。不過由於過去我對它們一直愛護有加,因此它們看到我,還是表現得十分親熱。
人的求生潛能是無限的。當時我只是一個十歲的幼童,與外婆分散之後,四顧茫茫,不知道回頭路途如何走法,前進也沒有方向。這時候,偶爾遠遠看到日軍,我就急忙朝死人堆裡一躲,裝著我也是死屍之一。因為時值歲末,天寒地凍,大地已成為一個大冰櫃,所以屍體雖多,卻未曾腐爛,除了血跡斑斑以外,整個人體僵硬完好。我躺在死人堆中,幾次聽著日軍的軍靴踢踏踢踏走過,僥倖未被發現,讓我從“生死邊緣”中,第一次深刻體悟到生命的無常與恐怖。
後來,外婆從日軍的伙夫房裡偷偷逃了出來,竟然又找到了我,我們祖孫得以再見。外婆於是又帶著我,一路躲躲藏藏,我們又逃到興化,和家中的其他人相聚。就這樣我在興化居住兩個多月,從此再也不敢吵著要回家了。
在日軍攻占南京的時候,日軍司令官松井石根下令,實施所謂“三光”政策,也就是燒光、搶光、殺光,所以從南京到江都,一路上所見到的景象,用當時的話說,就是“殺人放火,姦淫擄掠”。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杭州工作的父親,想是在逃難回家的途中,不幸死於戰亂,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父親的面。直到十八歲那年,我在焦山佛學院讀書,有一堂作文課,我寫下了《一封無法投遞的信》,表示我對父親的哀悼,用以追憶。
回顧歷史,當年日軍攻占南京,造成“南京大屠殺”的血腥慘劇,日本士兵泯滅人性,固然令人髮指,其實中國的軍隊派系之多,彼此傾軋,互不團結,尤其守軍將領唐生智是一個庸碌無能之輩,完全沒有大將應變的智慧與能力。當日軍兵臨城下時,他第一個棄城逃走;在此之前,他把南京通往長江以北的一切船隻,完全封鎖,所以在日軍進城以後,軍民過江不易,致使數十萬軍民慘死在石頭城下,或揚子江邊,傷亡之慘重,令人不敢回想。
一年多以後,也就是一九三九年正月,我和母親從江都出發,沿途尋找失去音訊的父親。其時京滬路上一片蕭條,人煙稀少,到處都有日軍站崗,我們一般平民百姓,只要在肩膀上掛著一個“紅太陽”的臂章,日軍大都放行。
我在尋父的途中,路經棲霞山寺,雖然當時年幼無知,也感覺到前途茫茫。不過大概也是我的福德因緣吧,由於戰爭,反而成就我在棲霞山剃髮出家。回憶從抗戰開始到我出家,一年多的歲月裡,游擊隊和日軍不斷在家鄉的小鎮上,進行拉鋸戰。白天日軍掃蕩,夜間游擊隊反攻。那個時候,兒童並不知道槍砲子彈的兇殘,經常在戰爭過後,爭相跑到剛才作戰的區域,以數死屍為樂,看誰數得最多,誰就是贏家。後來出家為僧,回想起那一段在“生死邊緣”遊走的日子,真不知道當時是如何打發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