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
我是佛前一只魚。
沾染佛經,享盡人間香火。安靜地遊弋。
佛從來沒有低頭看過我。我只知道佛一直高高在上。他要普度眾生。他要傾聽凡間種種。
我幾次用敬仰的目光,抬頭看著他。祈盼他為凡間忙碌的目光,可以在某個瞬間從我身邊輕輕掠過。只要輕輕掠過,哪怕會生長出寂寞且糾纏的青藤。
來燒香拜佛的人許多。
信男善女。求風調雨順。求五穀豐收。求榜上有名。更多的求姻緣。有時候聽佛念叨:“千年姻緣一線牽。”似乎,這事應該月老去做。佛不過只是偶爾幫幫小忙。
我開始有了自己的心事。
我不敢再以灼熱的目光去敬仰我佛。也不再歡快遊弋。我學會了庸人自擾,整日歎氣。
修行未滿,我逃出了佛地,轉身化作了一個凡間女子。藕色心字羅衣兩重,我決定去凡間走一遭。
魚尾化作雙腿,學人走路。我的腳疼痛無比。一不小心,差點摔倒。“姑娘,小心。”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我。還沒看見他的模樣,我已經為他的聲音怦然一動。似佛誦讀佛經。我抬頭,差點驚叫。難道是佛也化作了凡人?我的眼眶裏堆滿了一種叫眼淚的東西。
見我楚楚可憐,孤身一人。他收留了我。
他說,凡事皆有餘。於是,給我取名:小餘。
我欣然答應。現在,他是我的主人。
主人家中就他一人。主人喜好不多。最愛的是誦讀佛經。無意恍惚之間,我常會把他當做佛。但我知道他不是。
我在主人的眼裏讀懂了憐惜。若是今生托付於他,應該也是一件美事吧。
主人終是牽了我的手。說要前往感謝老天,感謝佛賜予良緣。
我猶豫了許久。害怕在佛前,前塵往事一並回來。
主人卻以為,小餘害羞了,如嬌弱小女子。
煙花三月,正值春季。
前往寺廟的人許多。我竟覺是在奈何橋上走了一遭,等了千年,忘了喝孟婆湯。
我的手在主人的手裏熱汗一陣。
主人與我齊向佛叩首。我不敢抬頭。
心底一聲輕歎。主人,能與你共結百年,是小餘千年修來的福氣。
“大膽妖孽,竟敢私自下凡迷惑眾生!”一聲怒喝,主人居然化作了佛。
原來如此。
原來只是月老可憐我對佛的一片癡情。
原來主人即是佛,佛即是主人。
原來主人或是佛,早已知道我即是妖。
原來如此。
兩行淚下。
我跪拜在佛前,低頭不語。
我不祈求佛會大發慈悲。此時,我終參透了主人說的,“凡事皆有餘。”一切只怪我太過貪戀。
我仰頭倔強地看著佛。
藕色兩重心字羅衣,濕了整個煙花三月。江南的柳絮。
我問,佛,若不是你也有意,月老會錯成這段緣?
佛閉眼長歎一口氣,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妖終究是妖。”
佛說:“我佛慈悲,妖孽還有話要說?”
我冷笑。佛,你是我主人的時候,憐惜小餘,體貼有加,也貪戀溫柔纏綿。殊不知若不是月老牽線,我自是無從得知,我佛也有凡間男子一般的情愫
佛一聲怒喝:“大膽妖孽,迷惑眾生還敢強詞奪理?永世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
我笑。
佛,是我錯了嗎?
喃喃自語。
佛,可否念在舊日情分上,讓小餘自尋一良好歸宿?
佛驚愕。
佛可忘記一切,小餘不可以。佛可罰我永世不得超生,我只想求佛一次,讓我做一只木魚,可否?
我終還是說了。我依然想陪在佛身邊。即使做一只木魚。即使終日遭受他人敲打的疼痛。
可知,疼痛即是記得。
我不過,不想忘記。
佛轉身,應允,不再看我。
我成了一只木魚,日日夜夜,疼痛。日日夜夜,記得。
不知何時,佛閉了眼睛,雙手合十:“南無阿彌陀佛”
也許佛記得,也許佛忘記。
反正,佛不再睜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