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我來生,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垢。”
——《藥師琉璃光本願經》
1.從此他都不會再踏我們雀橋了
相扣撫了那琴在水榭間,竟是一個音也彈不出來。
周邊伺候著的丫鬟,眼神都已經飄到了不遠處的小紅船上。有個白衣飄飄的公子,不著束縛,灑脫之下竟也是個堂堂正正的人。相扣聽見那白衣公子的笑聲,沒感情地說道:“就這等吃貨也算得上堂堂正正?”丫鬟趕緊收回遊離的眼神,自然是不敢辯駁,只是心裏暗嚼舌根:“小姐連面紗都沒取下,都還沒正眼瞧上一眼,就知道人家是不是堂堂正正?”
相扣自然是知道,周邊丫鬟的那點小心思,也不與她說。只是冷淡地說:“今天不練琴了,走吧。”丫鬟倒急起來:“唉,小姐,不等秋公子了?”相扣輕輕哼了一聲:“斯文敗類,不來也罷,從此他都不會再踏我們雀橋了。”
丫鬟從八歲開始伺候相扣。相扣倒也不是什么難相處的人,盡管她是近年來雀園最得寵的琴師,她除了待人冷淡些,倒是從來不讓身邊人為難過。相扣之所以得寵,不只是因為她賣藝不賣身的清潔,還在於她的神秘,她終日戴著一張潔白的面紗,別說是來聽琴的男人,就連周遭伺候她的丫鬟也是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真模樣。
2.那些公子哥都認定自己是相扣要等的人
於是,來往雀園的公子哥就有了樂趣。總是有人想著辦法能一睹相扣的樣子,當然也難免更多的是嚼舌根的說,相扣定是被破過相,有一道長長的蜈蚣疤痕,或者是臉上雀斑麻子一籮筐。反正是說什么的都有,流言一傳,自然有傳到相扣耳邊的,相扣也不惱不怒,只是輕輕撥琴:“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去,我只是為了等人而來的。”“等人”?不重不急的一句話,瞬間就傳遍了雀園公子哥的耳朵,從模樣的神秘,轉變成了對等人,等什么樣的人的猜測。
於是,那些公子哥都認定自己是相扣要等的人。
那些公子哥中並非個個都是一無是處,也有有些小才華的。相扣自然會注意到他們,尤其是他們對音律也表現得相當熟悉的時候。她也不是沒有留下個其中些個深談,只是那些人都灰溜溜地踏過雀橋,灰溜溜地走出雀園,從此再也不踏進雀園半步。
3.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相扣說,自己要等的人是良人,所謂良人便是托付終生。雀園老板自然是頻頻抬高相扣的身價,這說不定明天就跟哪個有錢公子跑了,沒法留住的人的錢還是多賺些好。相扣的面紗還是沒有掀起來,她也許在等個好日子,等個好男人,再等個良宵,才一並完成了自己的神秘之旅。
那夜,來了一個窮酸落魄的秀才,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膽,竟然兩個銅錢也嚷著要見相扣。雀園老板正准備亂棍打出去,相扣譴了丫鬟來,問那窮酸秀才: “我家小姐問你可有什么出處?”那窮酸秀才竟操起桌上的一只空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哈哈哈,是離愁”相扣聽了丫鬟照回秀才的“出處”,那正在撥琴的手突然停住了,刺耳的一聲斷了一根琴弦,又是清脆的一聲滴在琴弦上。那滴從相扣面紗內掉下的眼淚,格外地散發出一陣光芒。
4.男歡女愛,順其自然
相扣貼了自己的錢財給那秀才,才子佳人自然是要裝扮一番。雀園的老板暗自感歎,看來這回,相扣是鐵定了心思要跟著那秀才走了。
相扣差丫鬟買回了很多詩詞歌賦類的書籍,平日自己也不多與秀才相處,只是隔幾日就檢查一下秀才的學識是否有進步。相扣仍然在雀橋邊的水榭練琴,與以往不同的是,常常一聽到秀才的聲音,就忘了撥琴。連丫鬟都看出來,這回小姐是動了真心。相扣也是慢慢對秀才暖起來,首先是說話的聲音,然後是去的間隔越來越短,二人聊天對話也是相談甚歡。
終於,相扣遣了丫鬟邀秀才月下小聚。
那夜,月色如水,美也涼。就像相扣那顆從前不曾被化的心,而如今,她就像是要去完成一個儀式一般。聚的是相扣的閨房。男歡女愛的事情,是講究順其自然的。月光透過支起的木隔窗戶慢慢地爬進來,爬到相扣正在磨墨的手上,傻坐在一邊的秀才突然機靈了一般,站起身來,握住相扣的手。然後又放開,他想用手掀開相扣的面紗,數月來培養感情,竟是如此親近也沒機會見過相扣的真模樣。相扣握住秀才的手:“你想見我是什么樣子嗎?”秀才點頭,“那你先想想我應該是什么樣子,然後就用這筆在我面紗上把我的樣子畫出來如何?”往日窮酸卻不失放蕩不羈的秀才又怎么會拒絕如此閨趣,他坐在相扣對面,著墨落筆,表情很認真。終於,月光被蒙蒙的雲遮住了,他大舒一口氣。相扣仍然不許他掀面紗,自己先在銅鏡裏端詳,然後轉身去看秀才。
尾聲
秀才成了啞巴。
相扣的丫鬟偷偷跟旁人說,她親眼看見了秀才喝了小姐的茶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而小姐轉身就洗掉了剛畫上的眉、眼睛、鼻、唇,她的整張臉都沒有了!丫鬟突然驚叫了一聲,啊,我家小姐是個妖怪啊,我家小姐是個無面人!然後,就瘋瘋癲癲地跑開了。
後來,有好事的說書人,非說那相扣是個琴妖,是個來尋主人的琴妖。說她是一只古琴化身而來,可惜的是並無幻化成人的嬌媚面容的本事,她一直等著自己的主人來為自己梳扮裝容,她仍記得主人的手輕輕地撫摩她的身體,耳邊仍是主人贊她美麗動聽。然而,相扣唯一會的,就只是用琴聲來吸引有緣人,然後讓他們為自己畫上眉、眼睛、鼻、唇,才能看見那有緣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主人。
那些曾經灰溜溜地踏過雀橋,灰溜溜地走出雀園,從此再也不踏進雀園半步的公子哥,不是無端暴斃,就是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也有的是啞了嗓子癡了嘴,半個字都再也說不得。
只聽一人,站在水榭,輕輕唱:“奈何橋下,一舟一人,無面無目,待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