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年少的時候,自己束上帶子,隨意往來;但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把你束上,帶你到不願意去的地方。”
1.美人遲暮,就該謝幕
姐姐的容顏已經蒼老了。前些年,還時常有人會來看她,陪她一起曬曬太陽,看看外面的清晰。直到,姐姐的眼睛開始模糊不清,最後什么也看不見了,她的視覺開始用手的觸覺來代替。
姐姐的手最先認得我,“小妹,是小妹嗎?”“嗯,姐姐,我是小妹。”她用手一點一點熟悉我的輪廓,只是可惜她再也看不見我眼睛裏的潮濕。
“姐姐,他們都不來了。”我握著她的手,輕輕地說。
“他一定會來”
姐姐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知道她是想說給我聽,也是想說給自己聽。姐姐嘴裏的那個他,其實就是在姐姐還看得見的時候,也極少來。只是,每次他來,姐姐就特別開心,一定要我給她描上柳葉眉,她的眼睛描上柳葉眉簡直就是絕配。
“我這心裏亮堂著呢”兩滴淚從姐姐無神的眼窩裏流出來。
姐姐是個不打折扣的美人,我認為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美麗的女人天生就是不幸的,年輕的時候,姐姐也曾經轟轟烈烈地戀愛,轟轟烈烈地失去,總之是沒白費了那些年輕的好日子。
2.後院的菊花地
五年前,我和姐姐一起住在父母遺留下的小四合院裏。姐姐喜歡菊花,我們就一起種了大片大片的菊花,一到秋天,整片整片的菊花開到糜爛。我以為姐姐是個持姿色而風流的女人,她差不多不到半年就會換一個男人,這些男人都有著精致的容顏,姐姐喜歡漂亮的男人,也養就了我的審美。
後院的菊花地,姐姐是輕易不准我去的。我也是偶爾經過那裏,會聽見姐姐歡快的叫聲,然後我總會驚嚇得趕緊跑回自己的小屋裏。
姐姐帶回一個男人,第一次很鄭重地給我介紹,鍾柏,這是小妹。我記得了姐姐生命裏最重要的男人,鍾柏。幾乎,一年的時間裏,鍾柏頻繁地出入後院的菊花地。他也會像姐姐一樣溫和地叫我,小妹。
姐姐和鍾柏都是溫和的人,然而我卻一直記得他們的歇斯底裏。
“你跟妓女有什么區別?”
“妓女?你當我是妓女?”
“你不是妓女,你是什么?我不會陪著你做嫖客!”
我從沒見過鍾柏這樣生氣。他走後,姐姐敞開了後院的菊花地。又是秋天了,菊花糜爛地開滿了一地,金黃的顏色看起來蒼白,天很涼,姐姐卻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菊花地裏,我就在那時候發現了姐姐的眼角出現了皺紋。
3.姐姐,別看了,鍾柏走了
“小妹,幫姐姐點把火。”她背對著我,她以為這樣我就看不見她的憂傷。我以為她冷,小心翼翼地點了一把火,走到她身邊。她一把搶過火把,扔在菊花地裏。
“姐姐”
“小妹,以後姐姐再也用不著這菊花地了。”
“小妹,我們來玩捉迷藏,就像小時候一樣,我躲你來找我,好不好?”
姐姐沒等我答應,就轉身跑進了菊花地。火焰一下子就舔著了能燃燒的東西,她的動作是那樣突然,都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只聽見她大聲地笑:“小妹,快來,你快來找姐姐。”我看著滿天金黃的火焰,哭啞了嗓子,“姐姐——”等我拽著幾乎瘋了的姐姐逃出菊花地的時候,她的連衣裙已經燒壞了,她閉著眼睛,不跟我說話。接下來的日子,姐姐像瘋了一樣,在小小的四合院裏,一邊哭一邊笑,一邊笑一邊跳,一會兒唱京劇,一會兒又什么也不說。到了半夜,我總是能聽見她在房間裏放聲地哭泣,嚇得我整夜整夜都睡不著。
後來,姐姐的狀況越來越難控制,也越來越不穩定了。我只好把她送到了醫院。鍾柏來看過她兩次,每次姐姐都央求我給她描上柳葉眉,等鍾柏來了,又不說話,乖巧地看著他,安靜得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小妹,你姐姐老了。”
“是啊,人都會老的,只是沒想到她會老得這樣快。”
“來看她的人多嗎?”
“有一些,只是我知道她最希望來的人是你。”
“呵呵,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吧。”
“姐姐,別看了,鍾柏走了。”姐姐垂著頭,坐在陽台上,我認真地幫她梳頭,她的頭發總是一把一把地掉,姐姐真的老了。
4.文人騷客,斯文敗類
我不似姐姐,能在年輕的時候,擁有那么多風情萬種。我只愛一個人。愛到心裏可以長出毒,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只是需要一個人陪我聊天,或者只是坐著,我就心滿意足。
我不明白,為何我這般的堅持與低姿態,低眉順眼仍得不到和他的天長地久。
他的電話名義上是道歉,最後變成了指責,粗暴地掛掉電話,我間歇性的狂躁發作,不停地撞床頭,用手捶床,使勁扇自己的耳光,用被子絞住自己的脖子,讓自己覺得窒息。拼命地哭,然後一邊期望著自己趕緊平靜下來。我的電話已經欠費,我知道自己只要聽到他的聲音,聽他說幾句好話,就能馬上安靜下來。我想不出任何辦法,我打不出電話,淩晨4點我也找不到地方去買充值卡。最後我撥了110,我哭著求那個接電話的女警官,求她幫我撥一個電話,我的電話欠費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我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就會平靜了。好心的女警官幫我打了電話,她說,已經關機了。我當下心就碎了,關機。我最害怕別人關機,我最害怕自己想要找一個人的時候卻找不到。女警官再問我,同志,你需要警察幫助你嗎?
“謝謝你,我不需要。”
掛掉了電話,我依然平靜不下來。我使勁踢被子,使勁折騰自己,想讓自己累了就會乖乖地睡去。我對著一屋子黑,和自己說話。
乖乖,我們明天就和他分手,不哭了,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別折磨我了,好不好?我求你,別哭了,我心裏好難過。
5.人間各自,良辰美景
“小妹”姐姐伸手找我。“姐姐,我在呢。”最近,姐姐的言談舉止有些異常。“小妹,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和我,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你一定要記得。男人都是狗屎。”姐姐看著我的眼神始終是空洞的,她湊在我的耳邊兒,“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姐姐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你。”無聲的眼淚掉下來,姐姐,我要錢有什么用,我也不過想有個可以相依為命的伴。我害怕姐姐給我說類似的話,就好像明天醒來,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一樣。“你放心,姐姐不會死的,姐姐要等鍾柏呢。”
我躺在姐姐旁邊,想起了母親。姐姐的美麗全是遺傳了母親,母親死得早。從小,鄰居就說母親是個瘋子,父親也很少出門,整天整夜的時間都用在守著她。其實,母親平時是很溫柔的,總是喜歡抱著我,“小妹真乖,真乖。”我吵著要吃冰糕,她就把錢給了我和姐姐。我和姐姐樂滋滋地舔著冰糕,往家走。
家裏從來沒這樣熱鬧過,樓下堆了好多人。父親和母親站在天台的邊緣,母親往左拽父親就往右拽,兩個人像在跳舞一樣。只是,他們跳著跳著,就從樓上跳了下來。血泛濫開來,跟到我和姐姐的腳邊,我們都忘了去舔冰糕。
沒有人告訴我們,母親的病是有遺傳的。我也一直以為姐姐的病,只是因為受了鍾柏的刺激。
我摟著姐姐,生怕她會突然跳起來。我想著想著,心裏忍不住恐慌。然而,恐慌是沒有用的,我已經知道自己也病了。
只是忘了人間各自良辰美景。
6.赴湯蹈火,萬劫不複
“千萬不要為了一個人赴湯蹈火,千萬不要為了一個字萬劫不複。”
我蜷縮在床上,呆呆地只敢哭不敢說話。“你哭什么哭,跟個瘋子一樣!”他不耐煩地罵我。我扯爛了他的睡衣,打傷了他的眉頭,還在他的肩頭咬出了血印。他大聲罵我:“天生的一個間歇性癲癇症、狂躁症、抑鬱症!”我爬過去,“你打我吧,我求你打我吧。”我舉起他的手,使勁響亮地往我臉上砸耳光,越痛越清醒。他一邊罵我,一邊掙脫我的手,自己動手更有力道地打。“你喜歡被人打是吧,媽的,你就是個瘋子,老子打死你!”
我突然能明白為什么姐姐會在年輕的時候夜夜笙歌了。姐姐不是仗著美麗,風流成性。而是她骨子裏害怕孤獨,她知道自己是活不了多久的,與其孤單地活著,還不如留下風景如畫。我突然一下子就懂她了。
然而,鍾柏,你懂了嗎?
我在鏡子裏,看著自己遍體鱗傷。鍾柏不懂,他也不懂的。唯一懂的就是我的父親。只有他懂得母親心裏的苦,也願意擔負一切的苦。鍾柏和他都是膽小鬼,他們都假裝不知道我和姐姐想要什么,於是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給我們。
是啊,這世上,沒有人願意陪著你莫名地死去。
即使,鍾柏和他,都曾經千方百計地求過我和姐姐;即使,他們都曾經許下最動聽的諾言,然而,陪不了也懂不了我和姐姐,剩下的只能是空成恨。
7.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姐姐不是妓女。”
我給姐姐描了最漂亮的柳葉眉,等著她最愛的鍾柏。只是所有的話都是這樣的蒼白。姐姐再也聽不見了。鍾柏站在姐姐墓碑前,獻上了大捧菊花。我站在一邊,看著姐姐的遺照。
“鍾柏,你還會想起後院的菊花地嗎?”
“小妹,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姐姐有遺傳病。我是真的不懂她的過去,我以為她真的只是水性楊花,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害怕太過年輕的歲月沒有人陪著她到老。”
“鍾柏,其實也不怪你,即便沒有你說的那句話,你也沒法陪姐姐到老。其實沒有任何人可以陪她到老。她心裏早就想好了怎么做,她什么都清楚,只是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
姐姐走的時候,一定很勇敢也很痛苦。
我醒來是半夜,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直到跑到天台,才發現她正仰著臉往天上看。“姐姐。”她轉過身來,是用眼睛找到了我。她的眼睛居然能看見我了。“小妹,我一直都能看見。”我緊緊地抱著她,為什么,為什么要假裝看不見。
“小妹,我偷偷地跑出去過。五年,鍾柏只來看過我兩次。一年的熱戀難道真的只是虛無?我不甘心,我偷偷地去找鍾柏。我看見了我不該看見的。”
我可憐的姐姐,一個為愛生為愛死的姐姐。
“鍾柏,你知道嗎?姐姐偷偷出去找過你,她看見了你和別人歡好的場景。然後,她就再也不願意睜開眼睛看任何東西了。”
這是我給鍾柏說的最後一句。
我陪著姐姐在天台上看星星,“小妹,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和我,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你一定要記得。男人都是狗屎。”姐姐,我怎么會不記得,我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辦法依靠男人活下去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最致命的傷就是男人和愛情。
“小妹,姐姐給你跳舞。”姐姐在月光裏脫掉了全身的衣物,我第一次看見她的裸體。她在月光裏轉圈,就好像是一支青春舞曲。她單腳踏上天台的邊緣,像一只美麗的天鵝一樣,踮起腳尖自由舞蹈。
“姐姐——”
姐姐轉得太快了,我伸手來不及拉住她,她的身體就像一條魚一樣,從我的手心逃脫,和母親一樣勇敢地跳了下去。
尾聲:
我的母親,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姐姐,他們都以最美麗的姿勢離開了我,留下了孤單的我。我已經不再去愛,因為我的遺傳病並不是愛能醫治的,直到姐姐離去,我才明白愛從來就不是百病藥。沒有了姐姐,我寧願只身一人,了結一生。
姐姐,別怕,我把你藏在繡好的鴛鴦鞋裏,帶你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