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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潮隨筆 耕雲先生講述

觀潮隨筆(第三輯禪垢)

[日期:2011-02-03]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耕雲先生講述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耕雲先生講述

第三輯禪垢

達摩西來的使命

一千三百多年前,達摩大師不避險阻,不辭艱辛,跋涉數萬里,歷時三年餘,遄程來中國,顯然是有著他莊嚴、神聖的偉大使命的。這不只是中華佛教的一件大事,而且對於整個佛教歷史的開展,也是具有重大的意義。因此「祖師西來意」,也便一直受到人們的重視,而不斷地在探討。

關於這,如果向祖師的深心去測度,那無異是拿針去探海,委實是聖意難測,無可撈摸;如果我們從祖師西來三百年以後的事實發展上看,「祖師西來意」便十分明顯。因為達摩西來以前,中國佛法在精神上和形態上,雖然已文彩全彰,經典亦燦然大備,但也無可諱言,由於過多的浸染、融合,到了南、北朝時期,已經呈現出捨本趨末的衰象,出現過不少或以玄學、文學聞於世,或擅天文、術數諸世學的奇才異能沙門,致佛法的完美風格,無從樹立。由漢、晉到南北朝的中華佛教,頗似張僧繇畫龍於壁,雖然文彩已彰,栩栩如生,只是尚未點睛在,非但不能破壁飛去,猶恐日久剝蝕難免。

達摩大師西來的使命,便是為文彩已彰的中華大乘佛法,完成這「點睛」的最後一著,便是賦予中華大乘佛法以生命力。如果沒有達摩西來,豈有唐以後中華佛法的起飛?抑亦豈有今天的大乘佛法舉世弘揚?

太虛大師說:「中國佛法的特質在禪。」

確實是真語、實語、如語。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六祖壇經」乃自性自見,自悟自修,自成佛道之最上一乘佛法的總持。

善讀壇經者,必能明確體認,其基本精神,是自尊自重;全經主旨,在見性成佛;而無念、無相、無住則為貫通全經之法要。故惠能大師於壇經中,對於這三無──無念、無相、無住,不憚反覆開示。蓋祖師禪的特質是般若,而「般若三昧,即是無念。」所以六祖在「般若品」中,具體揭示了「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猶慮學者於此錯會。有捨孟子之不動心,而取告子之不動心者。乃明示「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又說:「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在其餘各品中,如「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若欲當來覓法身,離諸法相心中洗。」以及「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等等,都只是三無的闡明。乃至歷來所有宗門語錄、詩、詞、歌、偈、棒、喝、掌、踏、揪、掀、擎拳、豎拂、趙州茶、雲門餅……一切的一切,也無非都是三無的延伸,毫無奇特可言。

實在說,一部法寶壇經,完全是六祖大師,悟無所悟,修無所修,證無所得的自述。六祖自覺聖智的起點,也只是「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

歸納起來,應回溯到六祖的初悟,那便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學者苟能於此處領會得,則諸有所作,悉同無為;舉足下足,常在道場,當下「自身等佛」,保管你「不歷僧祇獲法身。」若不靈驗,我入地獄如箭射!

悟道

悟道是修道的前提,修行是悟道的基礎。不悟而修斯乃盲修,不修能悟盡為戲論。

悟的基本涵義,是省悟、領悟或覺悟,雖屬於自心的發明,然無機緣終不能致。

道,指道路,心行軌則或踐履途徑而言。

概括言之,所謂「悟道」也者,只不過是領悟出應該履行,藉以到達目標之正確路線而已,並無神秘可言。

「道」的積極意義,只在於「行」,亦甚為明顯,不行焉用道?「行有不得」或「偶犯他家禾苗」時,便應急加修正,斯即名為「修道」,所謂「悟後起修」是也。

前時偶與數友揭明斯義,座中一客哂曰:豈不知「道不屬修」?若謂有道可修,則修成還壞,用修作麼?

余曰:多謝指示。既是到家的人,何不坐享清福,缺你甚麼來著?

伊少頃,又曰:何不道修無修,為無為,以證無所證,得無所得?

余急作掩口狀。

伊瞠目曰:是何作略?

余曰:否、否、近時胃口不好,宿食總不消,适才險些倒痾出來。

眾哄然。

緣起性空

一切法性空,乃宇宙實相,是存在的最究竟、最普遍、最圓滿的真理。

依俗諦言,以性空故,乃能緣起,故從緣起者,當體即空。

因斯義故,大化流行而原無動搖,生生不息而體離斷常。性若不空,則森羅萬象,各具真實,豈止有者恒有,無者永無,且現象既千殊,真理應萬差。生生之機永息,創造亦必成為不可能。如斯則宇宙陷於僵滯,人天淪於長夜,向前、向上更遑言哉!

以性空真實故,雖見生滅,非屬斷常;萬象森羅,法外無我。因斯乃能「虛空無盡,我願無窮」,在空性的基本屬性──無限可能的鼓舞下,展開向前、向上的創造和進取。

就真諦言,性空為佛法之的旨,圓解性空並使之與行為相應,乃修行之津梁。必如是乃能「無住生心」、「三輪體空」,乃至「繁興永處那伽定。」若不爾者,六根既難收拾,見思如何消落?敢保觸途成滯,終歸破碎支離。佛陀垂慈,菩薩大悲,拈出個「不二法門」,已直指出修學心要,劃清內外界線。

學者但能從理(體)空、識空、見空、行空乃至過、現、未來皆空上踐行,便是修行正途,如斯直養無害,自得種種方便與後得智慧。

果能如此,從圓解性空,澈見諸法無性,則二執當下消融,常光自然現前,到此虛空尚且消殞,向何處覓四大、五蘊?說甚麼六根、六塵?便知「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儘是兒歌,且無虛言。蓋於諸法覓纖毫真實了不可得故,自然無心可生,當下便是「靈光獨耀,迥脫根塵」也。

去垢

法華經除糞之喻,乃明示學佛者修行正途,捨此不由,徒放高論,寧非虛擲歲月,辜負佛恩?

有等心高氣浮,虛而不實之輩,每譏秀大師:「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偈語為非最上乘者,棄而不顧。殊不知墜入泥沼,行將沉淪者,但能有人度與樹枝,藉以拽向岸邊,亦能得救,若必待金枝玉棍乃肯受援,其不斷送性命者幾希?況秀大師偈親得五祖首肯,後曾度人無數耶?

故古德嘗教人「汝但空其所有,切莫實諸所無。」又曰:「心空及第歸。」皆與糞掃之義無殊。蓋垢若淨時蔽自去、障自除,方能「眼見佛性」,見性成佛。非僅學佛,欲求作一正人、賢人亦必從除蔽去垢著手。

孔子教人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便是教人摒成見之蔽,拔武斷之執,掃所知之障,去私心之垢,然後方能清明在躬,堪能究明至理。故學佛切忌好高騖遠,當首重除垢、去障。

證道歌

永嘉玄覺大師,所著證道歌一篇,不僅為其悟後心聲,亦為宗門重要典籍,學者必讀法寶。其淳樸、質直、肯決、剛毅、熱情、豪放尤為全篇突出之特色。從「君不見,絕學無為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便已從自肯中,點出了禪的血脈,最後以「四事供養敢辭勞,萬兩黃金亦銷得;粉身碎骨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億。」充分流露感恩赤忱!間亦閃耀出法喜的舒暢。

每讀至此,不禁淚下。蓋慧命難得,師恩難報故也。

傾心祖師禪者,不可不讀證道歌。

方便

「我之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金剛經

佛法,通俗的說,就是成佛的方法,亦即轉迷為悟的解脫工具。既已解脫,工具可以放下,若仍執持不捨,便是法執,猶同登彼岸已,負筏而行,才獲法益,轉成法縛。恰同「春池拾礫」,執石為寶,不識方便,辜負深心。

若解「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便知佛法只是從釋尊大悲深心中流注之善巧方便,只是特別有效的解脫方法。只是對症下藥,病瘥藥當止,無病莫再服藥也。

學者不能速得法益,疾證菩提者,病在法執與理障。前者咎在藥翻成病,只因過河戀橋;後者過在所知成障,難令分別心息。遂乃勞他宗匠不曰:「這瞎漢,又祇與麼去」!便呵「汝又作道理會耶」?總嫌漆桶不快。

若是伶俐漢,識得佛法以方便為究竟,不疑醫王,如法服藥,狂心何難頓歇,無明當下冰消,豈不慶快生平?

心通與說通

六祖大師道:「心通及說通,如日處虛空」。顯然是教誨吾人,如要荷擔如來家業──「唯傳見性法,出世破邪宗」,首先就要兼具無師智與差別智,才能如日中天,光明普照。否則,非如鸚鵡學語,便同啞子告狀,總不圓滿。

事實上,歷來禪門龍象,多為教乘義虎,率多先精經論,後歸心宗,乃有方便善巧,應病予藥。何故如此?只為根本心易得,差別智難明。若只但明本心,不明經教,不僅心燈難續,抑且如來家業如何荷擔?心通通何心?說通依何說?緣何初祖以楞伽經印心?六祖豈非因金剛經悟道?

道來!道來!

無心乃合道

雖然眾生本來是佛,自性原本解脫。若還未能即相離相,對境無心,將見由解而縛;若能「心空境自空」,便是由縛漸證解脫。

此事見理不難,談說甚易,然苟不具大決心、大毅力、勝方便與真修持,入生死海,鮮不陷溺沉淪。縱是真實修行人,倘還未臻果位,也不免「才一涉動靜,便成頹山勢」,可見把持不易。更何況不聞佛法,及聞而不信,或信而不修,或修而未證者,對境豈能無心?不免執幻為實,妄生我所,將見「背覺合塵」,喪失本真,昧卻覺性,埋沒真心,為情所羈,被塵所封,便爾捫空捉響,戀色迷聲,一任六欲翻飛,七情氾濫;八風轉處,宛爾悲歡離合,百年歲月,全在夢中混過。一期報盡壽終,依舊隨業受生。可憐一塊精金,任它塑出奇形怪狀;王子懷寶迷邦,何以竟甘久溷風塵?若肯回首來時路,便應驀覺本來人。

大悲佛陀所垂教誨,大意如斯。

此事不假修為,非賴苦行,不妨正業,在家亦得。但能「無所住而生其心」,自然合他古轍。說甚麼難易?有什麼利鈍?不見道:「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為,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

一念萬年

修學佛法卒難相應者,難只難在外不著相,不被塵境所牽,得灑脫自在;內不守空,不陷僵滯枯寂,能歷歷明明。若能如此,便得疾與佛法相應,可望「不歷僧祇獲法身」。若還進二退三,陰晴不定,將見蹉跎自誤,徒顯顢頇無能。

若問如何得「入息不居陰界,出息不涉眾緣」?請看石霜是這樣說的:「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萬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廟香爐去,一條白練去」。就中只宜取他的「一念萬年」,其餘則不無商量餘地。非敢妄議古德,蓋深恐枯木逢春易,死灰復燃難也。

教外別傳

他祖師方便說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自古以來竟然疑煞天下聰明人不少,總皆狐疑:既是教外別有傳授,世尊一代聖教顯然有所不備,諸家判教曰圓、曰頓,豈非欺人之談?抑者別傳傳何法?學人得何法?若謂「離經一句,即同魔說」,經教而外,寧有剩法可以別傳?然則列祖心燈何燃至今?若說教有內外,分明是對立宛然,更云何「不二法門」?若道是教無內外,又爭奈他別傳何?若道他祖師的是別傳,豈不是有人有法?若說是祖師無有別傳,未免太辜負深心。總是夾纏不清,果然法閒人鬧。

殊不知教外者,教法離諸語言、文字之外;別傳者,手段作略迥超常情之謂,並無奇特,何須狐疑。

至若「不立文字」,無非不拘文字形式,不建立理論或固定形式之語言而已。若謂立即不立,不立即立,概屬韓盧,絕非獅子。況彼祖師者「兩舌無一口」,「舌頭談而不談」,既避君父諱,又「語忌十成」,幾見予人實法?又曾說過甚麼道理?若是過量的人,總不向他圈套裏鑽,更管它甚麼內外,說甚麼傳不傳,立不立?

莫「貪看天邊月,失卻手中珠」的好。

理極必反

真理是普遍的,所以真理也必定是簡單的。倘使它只是局部的,而不具備普遍性,它便絕非真理。

牛頓的萬有引力說和運動定律,應該是非常簡單明瞭的了,也正因為它簡單,才具備普遍的當然性和必然性,也才能解釋宇宙一切力的現象而有餘。

此外,所有密度的、張力的、磨擦係數的,乃至結構力學,太空力學,都只是它的延伸。反之,倘使牛頓定律不是這樣簡單,深奧複雜到只有他自己才懂,那它的用處便小到等於零了。

所以一切道理,必須是簡單才高明、才精粹、也才有用;任何複雜、晦澀的道理,只會顯得粗糙,只能予人困擾。因為任何道理,一旦超越了現實的生活,一旦脫離了匹夫匹婦的日用,便不具備普遍性,便因其不能「道中庸」,而可以肯定它絕非「極高明」的真理。

世諦如此,佛法亦然。明明「盡大地是個解脫門」,為甚麼「把手拽伊不肯入」?只因無處不解脫,分明「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搬柴」,為甚麼到此不肯歇心?只因為理極必反,道理太近、太簡單,人們反而看不到,這一切現成,古今、三界、萬法不能超越的眼前真理,簡單到無須思慮,不假外求,拈來即是,只可惜至道不難,人偏不會;若會得時,便知一切現成,一切具足,非常簡單。若說更有餘事,更有剩義,試舉看!

門庭設施

倘使你問我:既然此事人人具足,個個圓成,因甚又有天龍一指、黃龍三關、臨濟三玄、曹洞五位,溈仰九十六圓相、法眼六相、雲門顧鑒咦!……

諸般奇特?諸家是同、是異?我將笑你太見外生。勘得透時,他諸家未立纖毫,何有同異;若也勘他不破,果然是向上一路,密不通風。

其實一切門庭設施,無非善巧方便,豈有實法可得?若是會了的人,入門不妨一笑,彼此心照不宣;若是風塵漢,進門吃棒有分。何以故?只怪伊不肯專心糞掃,妄緣外境。且莫怪他嚴峻無情,是你誤了他垂釣的大事。抑又豈是彼諸大老者,故意賣弄風情?特恐階前草深三尺,如來家業無人擔荷耳。

雖是門庭設施,接機作略,要且是含有無限摯忱,與無比嚴肅性的。觀乎船子德誠禪師,接引夾山因緣,可見一斑矣。

明心難

佛法不難,難在明心;明心尚不難,難在十人九錯會。遜乃執□為金,認賊作子,盡壞家珍,損卻法財,癡狂外走,逐物而沉,最堪警惕。

因是之故,勞他大悲釋尊,不惜眉毛,在楞嚴會上,七處徵心,十番顯見。饒是當場解結,分析譬喻,阿難猶自茫然,大眾總皆罔措。明心之難,於此可見。要皆因為「學道之人不識真,只因從來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此處若揀擇得出,毫不拖泥帶水,許你當下明心見性,疾得解脫。若說無心合道,將見觸途成滯,饒你性水澄明,與道翻成障礙。莫問如何即是?何不自看、自參?

用心難

悟後起修,路途千差,未至無學,須善用心。善用心者,非謂合目藏睛,活人裝死;須是抖擻精神,奮志沖關,必至窮源澈底,方好歸家穩坐。若也得少為足,允稱棺材裏的死人。

或問用心若為安穩?不妨學他古人「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方能「過化存神」,少分相應「般若三昧」。離此用心,熱病難免。若道無心可用,將見道業荒廢。然則畢竟如何用心?豈不知直心是道場?但能純一直心,莫起妄想,是的歸是,非者歸非,當行斷然行,當止斷然止,取與不苟,泯然忘機,斯則用而不動,到處自由,事事省力,更不須「洗心退藏」也。

三關

有等偷心不死的杜撰禪和,見他黃龍慧南卅年中,輒以:「人人皆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我手何似佛手?」「我腳何似驢腳?」勘驗人,便道是禪林三關。

又見雍正說是:不掛一絲,前後際斷。曰「初關」;山者山,河者河,色、聲、香、味、觸、法,儘是本分,無一物非我身,無一物是我己,色空無礙,獲大自在曰「重關」;家舍即在途中,途中即在家舍,行斯、住斯、體斯、用斯,如是惺惺行履,無明執著,自然消落,曰末後「牢關」。又一「三關」也。

似此執虛為實,何異外道之談?竟也有人俯首貼耳,一昧盲從,禪風焉得不墮?悟門焉得不塞?若是通家,一尚無可立,更何有二三?如此參禪,不如掩關閱藏去好!

去偷心

學佛法者,多喻牛毛,而證菩提者,竟少如麟角。這並非是佛法不靈,其過只在偷心難死。

蓋凡情甫萌,功德財已壞;聖解才立,手中珠已失。既然不肯死心修行,最後理當三塗有份。若果因地真、心願切,堅毅剛直,決不因循,決不自欺,則偷心當下頓絕,習氣豈難漸消?一旦我執除,法身自然成就;法執淨,菩提當下證入矣。

果能去得偷心,佛法有甚難處?

圓定

四禪、四空定乃至滅盡定,皆為與外道共法。以其執法而修,制心而得,其定不圓故不名圓定。

若明本心,見自本性,則妙明寂照,本自圓成,豈假修持?誠如百丈上堂:「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唯此自性本具,原無動搖,體周沙界,非修無得之定慧圓明,乃名圓定,有修有作而得者,不名最上一乘也。

善看語錄

禪師語錄,原本只宜參禪已破本參、研究發明心地者,藉以啟發、印證;堪供儒者已臻坐忘,道士而尚全真者,借鑒、觀摩,洵非初學驟能承受。倘若勉強鑽研、揣摩,其不茫然罔措者,幾希。

禪雖不排斥知識學問,而知解、思維與禪無涉,聰明伶俐,全無用處。若也強作解人,妄生邪見,且將自取其禍,實非語錄有問題也。苟志在心宗,虔求大法,則不妨摘取語錄中任何一句話頭,死啃下去,豁出三十年工夫,定要啃碎、咽下而完全消化,決不分心傍騖,稍有相應分。一旦話頭啃得粉碎,化得罄盡,當下澈見本來面目,允宜水邊林下長養聖胎。若也從思想文字上找出路,管保自誤一生。

或疑只「雲門餅」、「趙州茶」便恁麼難消化?莫非誑人?殊未知宗門一餅、一茶乃至麻三斤、青州布衫、庭前柏樹子……等,莫不濃縮、總攝了三藏十二部,無量無邊勝義海,你一口豈能吞得盡、化得了?就是三十年猶須上上根器在。

故初機看語錄,莫求解、莫揣摩、莫作道理會、莫作風趣看,只要抓住一句話頭死啃下去,恰如貓伺鼠,爐煉丹,時時聚精會神,警惕分心敗事。不必問道理,不須求開悟,只要你莫涉思惟,敢保你當下便是「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若不如此,不名善看語錄。

衣法傳授

宗門大法傳承,極為鄭重,為師者傳法畢,皆咐囑以:「善自護持,毋令斷絕。」由斯每多誤會為有「上來密語、密意傳授」者,實則若有所得成甚佛法?故傳法者,以「傳無所傳」,示「得無所得」而已,寧有實法授受?

雖然如此,不有此事,則法脈難續,慧日將沉,又未可視同等閒也。

蓋正信學人,捨親出家,志切大法,精勤修學,經三年、五載、或十年、二十年之時常力學、廣參、沉思、靜慮,每於心意集中,擴放或於大德啟發、開示下,恍有所得。根器淺薄者,每妄以已得「正受」,其實,如非因忘緣暫得心識寧靜,多半彷佛光影門頭,撲捉境界;甚至有謬認由放鬆思念,所產生之「心不在焉,視而不見」之頹廢意識為「定慧等持」者。上焉者得少為足,猶屬大幸;下劣者、竟認賊為子,自誤誤人。如此修行,與道相悖。似此不有大法傳承,如何續佛慧命?以斯乃有傳法之舉。

究實而言,實無所傳,只是藉經驗、智慧方便啟開正眼,令其灼見至理,然後驗其所悟,印其所得,證以堅信,故曰:「如是,如是,善自護持,毋令斷絕。」

斯時也,心鏡交輝,燈火相續,強曰以心印心,真是有理難申,有口難言,但自灼然見,默然契而已,豈是得意忘言?蓋此事乃超經驗、超知識、超感官者,千聖尚不能傳,教伊如何能言?

大家風範

接人須有大家風範,出格作略。若還拖泥帶水,賣放人情,或與人實法,徒見顢頇,非宗匠也。

四川鹽亭袁煥仙夫子,以真儒而證一乘,宗門大匠也。一九二一年間,開席錦城維摩精舍,敷演上乘,大弘宗風。其作風古樸,手段俐落,接人每喜步步緊逼,務令學人於山窮水盡際,自解轉身,而勘驗學者,尤百不一失,一時遠近震動,造就人才不少。

近得「維摩精舍叢書」二冊,讀之如沃甘露,如賞家珍。宗門代出龍象,此禪法之所以常隆不替也。

斯事

參禪本務,只在明得斯事。斯事既明,參學事畢。

或問:「明得斯事時如何?」

曰:「許你順道還鄉,歸家穩坐。」

「斯事不明時如何?」

「直須如喪考妣,如救頭燃。」

「明與未明有何差異?」

「青山依舊水長流。」

「敢問:歸家的事如何?」

「不見船子和尚道: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

「如何保任?」

「又來了!保任不須如何;如何即非保任。」

「莫非即此便是伊安身立命處否?」

曰:「否!否!不然。可憐伊無爹少娘無親無故,無依無靠,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伶丁孤苦,豈有伊安身立命之處!」

疑團

未證真實,皆屬相對。故果從因得,而悟由疑起;無疑則無悟,無因豈有果?

古人有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

參禪特色,便是以疑啟悟,由疑直臻不疑之地。

故參禪貴起疑情,而疑情貴能成團,搏之既久,愈見堅實,愈啃不透、齧不動愈稱得力,直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乃得。

若或疑不成團,時時走作──為外境所引,總是疑心不切。須如落海人抱著一塊木板,死命不放,蓋一鬆手,命休矣。如此心情而疑不成團者,未之有也。久之廢寢、忘食甚或致病,都莫管它,緊緊把住,不可須臾分心,一如爐之煉丹,雞之孵卵。一旦疑團爆裂,方悟鼻孔原來在此,衣珠本是己物,洵足慶快生平。

禪貴乎參

「業障」,以障蔽為義,因業致之。譬如一面明淨的鏡子,本來是胡漢齊現,秋毫難隱的,倘若一旦蒙上了灰塵,或沾染了污垢,它就不能再清晰的反映出事物了。

同樣人們的自性──本心,本來是皎潔光明的,一旦末那起執,吸收並累積了重迭的「見垢」,本具的光明,便因塵垢的障蔽,而不能顯現了,此謂之「無明」。

禪的作用,便是在於打破無明,復得本明。參禪只是除垢去蔽的一種方法,它只能「驅耕夫牛,奪饑人食」而無實法予人。正像泐潭英禪師所說:「譬如病眼人求醫治之,醫者但能去翳膜,不曾以光明予之。」

若問參禪開悟,還得本來時如何?答案很簡單:他正好無得無失,無苦無樂,無憂無慮,無忮無求地做個心平行直的老好人。若認為另外有甚麼奇特,則有所得心,與空王法根本不相應;若因新的生活感受,向人炫耀,說玄說妙,那是貧人乍富,當興奮難抑時還是穩重為上,不然小心發狂。雖然如此,若不死參一番,老好人也不易做。

儘管禪對於一切,總是不即不離的,你可以看語錄、理葛藤,不妨請教益、自思惟,但那些並沒有直接使你接觸到真正的禪,禪貴在專心一志,堅持毅力以悟為期的死參!禪而不參,驢年得悟?其實真正無明是無始的,慢心小根,豈濟於事?「不了第一義,故號曰無明。」

要會第一義嗎?時時拂拭不中用,粉碎鏡來,方向你道。參!

禪貴途中得力

禪須死參,不悟不休,道貴踐行,到家乃止。故有「說食不飽。」「說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尺」之喻。

參禪尤貴志堅、力充、行直方期有成。蓋四大難調,習氣難除,六根難收,清苦難耐,光景難捨,棒喝難挨,倘非夙植善根,今得明師,半途而廢者固很多,魯莽承當者也不少。

故參禪須是剛直堅毅,方能棒打不回頭,步步無差誤;否則,任你工夫落堂,惺惺寂寂,饒你山窮水盡,心法俱泯,乃至寤寐一如,明暗不二,若無明師猛下鉗錘,狠狠鍛煉,逼得狹道轉身,竿頭進步,總救不得性命,到頭來依舊是漆桶一個。

故參禪最貴途中得力。

棒喝

吾人慣用之「當頭棒喝」成語,乃禪宗祖師接引作略特色之一。

所謂德山棒,臨濟喝,加起來便成了臨濟宗棒喝交馳,照用齊行的獨特作風。乃至演進為八棒、四喝,皆屬其應機的善巧方便。亦為「霹靂手段,菩薩心腸」最佳範例。

每見文人談禪,有詆棒喝為籠統、奇特故弄玄虛者,此何異譏駱駝腫背?殊未知棒下翻身,鯉魚成龍,喝中撒手,澈見本性者,歷來不知凡幾。所謂「七尺棒頭,撥開正眼;一聲喝下,頓息狂心」,累劫無明、罪障一時冰消、瓦解,此是何等慈悲,棒喝功德可勝量哉?妄加詆毀,辜負深心,寧非罪過?差幸彼輩尚是個門外漢,不然縱逃得五百生野狐身,三十年倒痾有分在!

故曰:「欲得不招無間業,莫謗如來正法輪」!因果歷然,何人撥得?

法病

修學佛法者,由於氣質、秉賦、宿業、生活背景……等因素的影響,在修學的過程中,往往會出現種種毛病。其中最難醫治者有七:

其一、知識份子學佛法,慧根頗有,惜理障太重,每將佛法當學問研究,甚而流為戲論。致解行不能相應,只裨世智辯聰,難沾佛法實益。

其二、不涉世學者,純樸有餘,悟性不足,饒是畢生精勤,不免中間蹉過。縱然得個歇場,也只堪能自了,後得智不圓,畢竟無力荷擔如來家業。

其三、有些人,滿腦子鬼神,一身魔氣,帶著好奇心,充滿神秘感,來學佛法,專在光影門頭做活計。因地既已不真,結果著魔有份。

其四、淺見小根者,入我門來,最易把方法看成目的,見說「佛法無多子」,便以為「所作已辦」,便自居「無學」,雖然法門無量,宜擇其契機者一門深入,但自得「正受」至證佛果,中間猶隔十萬八千里,猶有無限風波在!說是佛法只恁麼,豈非大謬?這種誤手段為目的的毛病,頗難醫治,因為它易起法執,而引發大我慢,也勢必會執一謗餘,壞人信心,造地獄因。此輩既連「信位」也登不上,曰「歷諸地位,上上增進」,絕無可能。然而佛佛祖祖只做「牧牛漢」?永遠滯於「保任」,更無「向上事」?有斯事乎?亦寧有此理!

其五、學佛法不依師承者,難得正眼。此輩半生清修,長坐不臥,亦能入理深談,辯才無礙,而一旦真火現前,卻又罔不疑懼退避,恰似「葉公愛龍」,修行究為底事?

其六、有等守株趁塊之徒,專向言中取則,句下求玄,勞他師家頻舉:「雲門高峻白雲低,水急遊魚不敢棲,入門便知求見解,何勞更舉轍中泥」!他卻又向「平地撈魚蝦去也」。似此鈍根,如何救得?

其七、頗有向外馳求之輩,不知自覓衣珠,偏喜向外求玄,得一法門,缺乏信心,總認更有快捷方式;得一悟解,憶持不忘,逢人便自詡已臻極則。像這種提不起又放不下,不務淨業的擔板漢,根本就不是法器。

禪患

參禪大患,無過乎放心外馳,以多劫習氣,積重難返故,每見宗下學人參話頭時,不被事牽,便為理纏,總不能「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死心參究,既難「制心一處」,則疑情如何能打成一片!疑團又如何能摶得滾圓?徒見蹉跎歲月,到頭來「漆桶」依然。

頗有皮下少血之輩,不怪自己偷心不死,反怨佛法沒有靈驗,豈其然乎!若是之輩不獨福薄慧淺,不堪承受大法,抑且譭謗上乘,無間地獄有份在,都因妄心外馳,吾我計執為患,終致求升反沉,欲解愈縛,豈不大可憫哉!

若是夙植德本,精華內蘊的上上根器,一旦言下契機,無始無明剎那冰消瓦解,全身融入大圓覺海,自然物我一如,圓融無際,透脫自在,無物可牽。說悟、說修全屬剩語,更有甚麼話頭可參?疑情可起?所以法華經云:「佛子住此地,即是佛受用,經行及坐臥,常在於其中」。

修行趁早

理智人格化──以法為生命,乃佛法與任何宗教、哲學不共的特色。故作為一個正信的佛教徒,必然會把全部感情與智慧,乃至整個生命溶融於菩提道中,轉苦、空、無我、不淨為常、樂、我、淨,以證得生命的真實──法身。

倘或未能解行相應,不得名為真實佛徒。

指月錄載:鹽官會下有一主事僧,忽見一鬼使來追。

僧告曰:「某甲身為主事,未暇修行,乞容七日得否?」

使曰:「待為白王,若許,即七日後來;不然須臾便至」,言訖不見。

至七日後,覓其僧了不可得。

讀此可知正務尚妨大事,況非正務?因正務非無暇修行,猶得寬限七日,若只但知見人說空,於己躬事,曾未措意,一旦鬼使來追,試問,如何空得了?

「生死事大,無常迅速」。還是趁早修行的好。

莫著相

為什麼「盡大地是個解脫門,把手拽伊不肯入」?錯只錯在伊「將心用心」。

總以為這世上,必有高深的道理,不臻極則,豈肯甘心?抑且道理搞不通,又如何能一了百了?殊不知萬事萬物,皆有極限,它開始便沒有道理,最後還是絕無道理。哲學如此,科學亦然。只這絕無道理,便是究竟極則。

須知不論哲學或科學,它都只是發現並說明現象的規律或法則,甚至臆測其本源;但無論如何,那些發現或推斷,都絕非是最初的和永恆的──最初沒有這些,最後那些也不存在。

如果你是位解行相應的正信佛徒,諦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而且是的然「作如是觀」的話,你當然不會著相,只要不著相,當下便是解脫,更說甚麼理障、事障?

學佛法此處若也覷不破,豈只驢年不得悟,敢保老兄的慧命早晚會被道理埋葬。

頭正尾正

萬法不離因果,染法如斯,淨法亦然,所謂「初發心即成正覺」,即在強調學佛最貴發心的真切。蓋此事微妙,未可等閒,因正方期果圓,故云:「是即龍女頓成佛,非則善星生陷墜」。

「因地不真,果遭迂曲」,求升反沉,非法之咎也。故不論為求神通發心,為求智慧辯聰發心,或因欣厭而發心,都只能報得人天有漏之果,以其皆非真正發菩提心故也。

歷來不少修行甚好者,或轉世為人間帝王卿相,或女轉男身,或初因不昧,再世為僧,不乏記載,亦不勝枚舉。唯有死心參禪,絕不旁騖,始名菩提正因,方期一了百了,更無枝節。故曰:頭正尾正。

解脫深坑

既是解脫,又曰深坑,看來似乎不合邏輯。殊不知佛法精微,非同小可,毫釐之差,天壤有別。

儘管參禪一法,苟能耐得清淡,捨得世緣,經得挫折,吃得棒喝,斷無不悟之理;然而能夠不受他人惑亂,不與理路夾纏,不去接人口水,不理古人公案者,竟是不多。於是終日賣弄機鋒,賺得嘴皮滑溜者有之;誤化城為寶所,以「無事」為到家者有之;抱著一句話頭,不知痛癢,不能發機──不知回頭轉腦者有之;掉在葛藤堆裏,左理右理,畢生不得解脫者有之;尤其不肯老實參究,妄自測度古德意趣,亂加批註,損人誤己,最可憐憫。此輩求升反沉,無以名之,姑曰:解脫深坑。

釋慮

諸祖求法,不惜身命,不辭艱辛,所為何來?唯求心安而已,心安則天君泰然,百體從命,福慧增長,妄念不生,便得八風不動,喜怒中節,根塵漸消,本心得復。

本心者,鬧中常靜,動中常定,原來如此,歷劫無遷者是。

妄心者,依境而起,從緣而生,一念三千,剎那生滅者是。

欲得心安,首重釋慮──外於境離攀緣,內於心釋念慮。緣慮釋,前塵脫,名為善護念,即是無住生心。

畢竟一句作麼生道?曰:心似浮雲無所寄,事若春夢了無痕!參!

葛藤

千七百則公案,任何一則,都具有鑰匙作用──都能啟開自家寶藏,苟能舉著疑情便發,越啃不動,越要死啃,決不旁騖,則打破迷團,搗落桶底,會當有時。

若也慣作理會,以為內中大有文章,非弄明白不可,於是坐在黑山鬼窟,猜東猜西,扯南扯北,虛耗光陰,浪費生命,恰似身陷葛藤叢中,斬不斷,理還亂,卒難出離,此豈公案之過?過在當人糾纏不清,不肯老實參學,以金作矢,向方法討理論,果然辜負佛恩,大違祖意,豈不殆哉?

直心是道場

人極立、佛道成。一種不阿諛世俗,不逢迎權勢,不計較功利,不關心毀譽;存誠心,守公道,說真話,做實事,質直無偽,磊落光明的心行,便是上求下化的成功基礎。否則心存諂曲,行為詭詐,人格既已分裂,思想既是多元,欲入「不二法門」,豈不戛乎難哉。

故曰:直心是道場,直心便是「一行三昧」。

主人公

有等人見說「心能轉物,即同如來」,便道:「你將甚麼作心?將甚麼作物?」說來理直氣壯,面不改色。殊不知說食終不能飽,任你裝模作樣,總是啞巴吃湯圓──心裏有數,嘴硬豈能救得生死?

血肉之屬,幾見有不受私欲慫恿,不受官能支配者?若道是「家賊難防」,爭奈「心外無法」何!更何況「至道不難,唯嫌揀擇」,若道「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識」。豈非「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了」!

既誠然「心是惡源,形為罪藪」矣,怎又說「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也道「掃除廓清」,將見「蕭牆禍起」;或竟垂拱而治,果然顢頇無能!

且莫問「如何即是」?請看:台州師彥禪師,居丹邱瑞岩,坐磐石,終日如愚,每自喚:「主人公!」復應「諾!」乃曰:「惺惺著,他後莫受人謾。」

此處若也會得,以上全屬廢話,姑且許你有個入處;此處若還不會,還是死參一番的好。

仔細檢點,錯會不得。

學須志堅

二祖求法,立雪斷臂。臨濟問法,三度被打,雲門扣參,折損一足。斯三者卒能紹祖繼燈。

故知志求上乘,須堅道心,苟非百折不回,卒難荷擔大法。

非但佛法如此,儒者之懸樑、刺股、囊螢、映雪,莫不皆然。

亦非僅中國如此,希臘哲學家喬日奈,求教於老安德遜,數遭峻拒,乃喬日奈求學志堅,縱是杖尺相逼,亦不肯退,終能感動其師,收錄門牆,亦卒能繼承安德遜哲學衣缽。

世學尚且如此,而況無漏解脫大道?

欲冀真乘,莫掉輕心也。

心與佛

心與佛,是佛法的核心──研究佛法的中心課題。

雖然經有明誨,類似「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句子很多,顯見心外無法。也儘管傅大士肯定地指出:「了本識心,識心見佛;是佛是心,是心是佛;念佛念心,念心念佛……」。而且大梅初參大寂,見說「即心即佛」,當時便大悟於言下。偏是南泉卻又道:「苟言即心即佛,如兔有角,非心非佛,牛羊無角」。以後寶積也說是:「若言即心即佛,今時未入元微,若言非心非佛,猶是指蹤極則」。果然是「家家門前火把子」,實難參詳,端的是「但有言說,都無實義」。

如今且莫盡聽他閑言語,也莫理他「開口便錯」。請問:甚麼是心?若能識得本心,便不受前塵覆蓋,便是「識心達本源」,便能不隨言語轉,不受他人惑。一切語句、非語句,奧義、非奧義,入手便判,有何窒礙?一任他橫說豎說,總還他個不理睬。何以故,並無剩義,不勞續貂!雖然如此,也須親證才有開口的資格。不然儘是多虛少實,縱然說得天花亂墜,自己不臉紅,他人一傍作嘔在!

生死本

古德偈曰:「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來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

識神,就是因緣所生的業識,是末那起執真心染物後的產物,它便是生死的根本。

就人而言,業識不僅是構成種種人格的素材,而且也是一切妖魔、鬼神或靈魂的前身。承受變異生死、分段生死的是它,生死死生,不停地在改頭換面的也是它。雖然說是生死如夢,輪迴如幻,苟非盡此報身,了畢大事,心垢既未能淨,舊業必不能消,依然要頭出頭沒,出生入死,噩夢卒未易醒,輪迴遽難出離。除非於佛法確有證悟,確能「於第一義而不動」,不妨隨緣放曠,任運騰騰,「繁興永處那伽定」去。若還未證本真,亟應一心修行,更勿旁騖。此外貪羨名聞利養,固是生死惡兆;醉心神通,廣學知解,亦盡屬識神作祟。

既知「生死本」,當明「本來人」。

如何是「本來人」?參!

見性成佛

參禪人,若果是上上根器,聞說「即心即佛」,合應言下知歸,當下便已參學事畢。何以便得如此?蓋本心即性,本性即佛;見性即見佛,明心即是明佛,於此當下澈了,堪稱是「一句了然超百億」!捨歸家穩坐外,甯有餘事?這便是「見性成佛」大丈夫的風範。若還自信不及,優柔寡斷,豈只顢頇無能,失機咎且難免。

雖然如此,苟非多生熏修淨業,功滿果熟,遇緣了此大事,縱使是天資過人,一聞千悟,見處透澈,戒律謹嚴,也只堪成得個因地佛。若說是果上佛,實在是太遠生!何以故?「理雖頓悟,事須漸除」,功未齊於諸聖,豈便即證佛果?故知見性成佛,果然諦實不虛,畢竟初生王子,未堪即登九五。

若還解行相背,理事相違,已具足地獄資糧,敢侈言「見性成佛」?此何異自封齊天大聖,妄冀淩駕帝釋,豈只是徒見其不自量,且將見其「災必逮夫身」也。

本立道生

若是真理,必然直截現成──「極高明而道中庸」。

有等學者,根器下劣,見理不真,通道不篤,未領「心平」、「行直」的旨,一心向外馳求;羨玄奧、喜奇特,我執堅固,不甘淡泊,多有陷身魔外者。似此求解得縛,欲升反沉,皆由「因地不真,果招迂曲」,良深慨歎!

學貴知本,本立道自生,「奇特」二字實為學者難治之病根,此根不拔,鮮有能如泥牛入海者,多半誤入歧途,為光影所誤,為外道所收。不見證道歌道:「但得本,不愁末,如淨琉璃含寶月」。仰山亦曰:「三明六通是聖末邊事。但識心達本,不愁其末,他時後日自具去在」。

其實,學佛法貴在了生死,在求得生命之真平等、真自由、真獨立,要它三明六通作麼?若是具眼修行人,非但光影不著,諸通盡遣,報化亦當掉頭不顧,方是直脊樑、硬骨頭的學道鐵漢,堪稱法門忠臣孝子。

寶鏡三昧歌曰:「臣奉於君,子順於父;不順非孝,不奉非輔」。既然「去年貧未是貧」,家貧正合出孝子,況家貧盜賊遠,正是好事,暫時淡泊,有何難耐?忍心「背父逃走」?豈只不是男兒,且終不能得「寒灰爆豆」,無餘珍味,無上恒樂也。豈不冤哉、枉也!

法縛

禪關之說,附會已久,一期方便垂則,非有實法與人,直是無可非議。落實而言:「十方無壁壘,四面亦無門」。「盡大地是個解脫門」,只可惜「把手拽伊不肯入」!何來關險障礙?

只因學人未能真實發心,以致心量不廣,悲願不宏,遂竟淺嘗輒止,得少為足,而吾我自是,棄王膳而取秕糠,摒黃鐘而珍瓦釜,以砂為金,魯莽承當,終生流連化城,迷失寶所者,大有人在,可不惕哉!

蓋行人修學般若,久之漸得制心一處,忽而忘緣,但覺赤灑灑、淨裸裸,塵勞頓脫,內心不搖,外境不入,的見人法不二,物我一如,一切坦然,自在無憂,遂謂一切現成,無欠無餘,以印經文,執為極則,生滿足想,更不進修。

臨濟初觸此境,尚不免如貧兒乍富,得意忘形地說是:「佛法無多子」!若非親遇宗匠,臨濟只合終生酖醉於此境,那有後半段風光?然則一言之失,已不知冤煞後世幾多瞎漢,成群結隊向馬蜂窩裏鑽,儘是此處錯抓定盤星,居然以達者自居,可笑亦復可憐。

殊不知此僅「水牛白牯卻知有」之入德初階,雲門所謂:「猶是轉句」、「猶是半提」;德山所斥「猶欠三十棒」之流,離「上段」大早在。

倘若耽著斯境,既無師家方便垂慈,痛施棒喝,自亦無轉身之路,將見長淪「解脫深坑」,不知何劫「三昧酒消」也。

二乘耽此,佛猶呵為焦芽敗種,真正發菩提心之大乘佛徒可不惕然戒之乎?

誠然,得到與麼地也大不易,惟路僅中途,不可謂已還鄉;暫停化城,豈謂已抵寶所?佛以無住本立一切法,若著、住於「初善」,則中、後何劫能達?故此病痛實非小小。

無以名之,權曰:「法縛」。

金剛心

半漚居士見筆者屢斥愚昧、殘忍、怯懦乃無明之主要內涵,是學法的最大障礙,意余必有對治之法。

周日專程來訪,謂此三者,正觸著伊痛處,請示對治法門,尤以畏懼、恐怖感為最,因囑伊常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必能拔除怯懦之根。伊卻堅欲得一密法,如降魔咒等。余告以無論余不具阿闍黎地位,縱使請得密法,如法修持,倘觀想成就,本尊現前,汝能有恭敬歡喜之親切感,絕無恐怖、不安之畏怯念乎?

伊曰:「不能」。乃問持金剛經可獲何等法益?

余告以:「持金剛經,但能以直心持誦,勿強求會解,不起分別心,時至成功,可獲常住金剛心。」

「何為金剛心?」曰:「離生滅、不動搖,無始以來,未有少磨,劫火起時,亦不能壞;諸天尚不能窺,魔類如何能撓?住此心者,與諸聖同一境界,共諸佛居不動地,至尊至勝,體逾金剛,常有百萬天龍善神擁護,乃無上安心法門。」

「如何得入?」

「你但離四相,絕憶想,心無執著,諸見全泯,當下是個無所住而生的金剛心。既無起心動念處,盡法界只是你的金剛心,怖畏何由生?魔鬼何處容?」

伊垂首不語者良久,意其已入理境,方為之隨喜也。伊忽驟起瞋聲曰:「誠心求法,竟遭戲弄!」

正擬解釋,伊拂袖徑去,略不回顧。唉!

禪不恁麼(一)

禪,具有無限之涵攝性與超越性,為心靈之昇華,生命之全貌,是人類文化公產。而如「五燈會元」「指月錄」等所標舉之禪,則更是中華文化精神特彩之一。

禪,「語證則不可以示人,說理又非證不能了」,因為縱使全身是口,道不得千萬分之一,縱使說得天花亂墜,充其量亦只是「相似」,並不是「全等」,縱使道得十成,只是「未到在」。故禪以悟為生命,以證為實際,必須是全生命、全理智的當下證得,全身融入,才真正能體悟禪;只有體現了禪的全體──真理人格化,才有商量的餘地及開口的資格。此外一切知識、推理揣測所得到的理解,可以允稱知識或學問,然而它絕非是禪。

禪,既是真理的全體,無物可對,亦無物可立;「止觀雙運」猶非宗門禪,「定慧等持」亦是啟蒙語。大學定、靜、安、慮、得不是禪。佛陀「以無住本立一切法」,故所謂「知止」,所謂「站住不動」的「禪」,應該是無生命的「死禪」。中國無此種禪,無以名之,權曰:「杜撰僵屍禪」。創此禪者,形灰智滅,修此禪者,萬劫永沉。

不入他家門,不曉他家事。底事強作解人,魯莽放矢?果然少分體認得禪的真精神,亦當知「老臊胡」、「乾屎橛」,不異「道在屎尿」。「一棒打殺給狗子吃」,乃「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之現身示範,真諦全舉,亦乃至佳註腳。古人稱雲門真報佛恩者在此,豈可謬云背棄祖宗?於此猶錯會,憑甚麼開口談禪?須知禪重法的承遞,並非一如神教的禱告崇拜,否則何有於禪?

以上三句,無不旨在突出──真自由、真平等、真獨立的佛法精神,其境界又豈是「與主同在」,永遠為奴之徒所能夢見?

禪不恁麼(二)

禪,與自然同在,而自然非禪;禪,即一切存在,而離生滅──「能為萬象母,不隨四時凋。」

斯故,禪不離文字,而語言、文字非禪,蓋其超越思維、知識,淩乎世智辯聰,故起心成妄,動念已乖,饒你思議測度,去禪轉遠。但肯用心平直,且又一切現成。

禪,本不貴文字、言說,慮口頭禪、文字禪塞卻悟門也。憾今時慕禪者多,談禪者多,會禪者少,每多撩人妙語,令人忍俊不禁,寡尤不得,無已只得自領卅棒,權說野狐禪。

閱報,有如下一段:「佛教的禪宗史上說:一天,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拿著一朵花向著弟子們,大家都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有摩訶迦葉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釋迦認為迦葉會意,就把禪法傳給迦葉。至於『禪』是怎麼一回事,釋迦和迦葉始終沒有說明白。」

「禪法從迦葉起經過許多代傳到達摩,達摩來到我國傳授禪宗,信徒們都渴望瞭解『禪』的所以然,於是紛紛提出一個相同的問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無奈高僧大德也說不出所以然,就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地答些別的虛玄的話,如『庭前柏樹子』和『青州布衫重七斤』等等,這些話倒確實是一活潑無礙的運用想像,但沒有具體答覆,說了等於沒有說。究竟『禪』是怎麼一回事呢?不要說古代人說不出所以然,就是一般現代人(包括佛教徒在內)照樣說不出所以然來!」(以上為報載)

其實,禪在聖不增,在凡不減,人人具足,個個圓成,乃最普遍、最一般、最平實之唯一事實──「只此一事實,餘二皆非真。」原無玄妙、神秘可言,若有即不成為禪。

或問:既然如此,為何有人不會?此問恰好觸著禪的特性。

禪離相對,誰要會?會甚麼?禪非哲學、知識,如何會?況佛法以「無所得」為究竟,以有所得心學禪,顯然南轅北轍,猶同潑油救火,將見焦頭爛額,自陷迷悶,豈禪之咎?所謂見塵才起,法眼全翳,向禪覓道理,求學問,寧不冤枉?以思維作工具捕捉禪,縱或有得,亦屬知解,與禪毫無交涉。明乎此,當知禪貴自悟、自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然歷代宗師之與學人,亦非答非所問,胡亂搪塞,反之,時時老婆心切,非但有叩必應,不負來機,硬是和盤托出,當場相贈,只怪學人根器不逮,睹面不識,剎那蹉過;或是執指為月,妄自承當;或是揣摩、思索、自陷黑窟,總非宗師之過;不然何以水潦被馬祖一腳當胸踢倒便得悟去?

或謂揮棒,行喝豈是慈悲法門?殊不知「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見師。」驀地一喝,塵根振落。此種機用,正不知涵泳多少慈悲心,造就多少大菩薩也。

此外,撐拳、豎指,每成默契;俚語酬答,當局者清。例如某君不諳德文,而某德人全家精通華語,若其子以華語問,父以德語答,吾人因不諳德語,便謂其所答非所問,或彼不善回答,可乎?須知禪宗師弟問答亦常類此,不可誤會。縱答而不契,亦非無答。

所謂,「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佛法不止一宗,喜尋理路者,何妨就唯識法相等宗,自加選擇,老實修行,到得解行相應,理事圓融時,區區「麻三斤」,何值一哂?「庭前柏樹子」好羈笨牛。

至於禪門問答,有時雖饒趣味,兼帶機鋒,其實會禪者過目便判,無須推敲,若實不會禪,饒你思維,撈摸,隔閡轉深。

請看:僧問洞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山云:「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洞山恁麼回答,是否扣緊了這僧的問題?是否尚有保留?算不算直截明快答案?

若是伶俐漢,未開口前已知下落,何須分斤擘兩,嘮嘮叨叨。這僧若遇筆者,不待開口先與一棒,豈不省卻口舌,保他當下悟入。且道筆者這一棒與洞山答話是同、是別?作用是一、是異?若於此淺處薦得,許你條理宗門葛藤,此處尚不能薦取,還是抱著「麻三斤」參上它三年五載,保管有個入處。

此事耕耘必有收穫,功德絕不唐捐,定不相賺。

禪風日下

唐、宋以前之禪林宗匠,率皆深入三藏,涵泳教海,且多屬資質純厚,真修實行者,漆桶雖尚未破,皆距黎明匪遠。故進得宗門,或觸機遇緣,豁然眼開;或啐啄之下,無明頓脫,總是頭正尾正,因緣不虛。迨其出而為人,則風格獨標,自在縱橫,目空雲漢,氣吞河嶽;殺活任意,隨機縱奪,是何等雄偉。

遜至近世,人心澆薄,氣質低劣,多見小聰明,罕覯大智慧。師資淩替,後繼果然無人。昔時高峻灑脫禪風,今則難可一睹矣。有之,東洋解剖禪,此土文字禪、口頭禪、葛藤禪而已。

所謂文字禪者,非禪、非教、描東、畫西,純屬戲論,僅堪消遣。

口頭禪則大似鸚鵡學語,說來渾相似,只是未到在。

葛藤禪,深陷荊棘,去道轉遠。

解剖禪之特色,則係拖出祖師遺蛻,細刀淩遲解剖,片片分析鑒定,揚言已發掘、捕捉到祖師禪之活躍的生命!而開設出所謂之「禪學」,非但盲目附從者,大有其人,且諛之曰「現代禪宗泰斗」。此輩而言禪,祖師禪甯不「命如懸絲」?亦曰:殆哉!

寒山非禪

或許是他那種放曠的情懷,頗能適合那些在高度工業化,極端功利主義的社會裏,遭受挫折者的心情,寒山詩竟以禪詩的姿態,在外國大行其道。

當然,他們不懂禪,卻不難懂寒山詩,以他們的枯槁、懈怠來說,把寒山詩看成是禪的韻律,甚至是天籟,那也是很自然的。壞在他們熱忱地揣摩、仿效寒山的生活方式與格調;更壞的是他們並沒有學到像寒山那種嚮往自然的精神,反而「畫虎不成」地鬆弛了官能的自律,甚而摒棄理性,逃避(咒詛)現實,甘心「披髮左衽」,略不顧做人的尊嚴。他們只是一群怯懦者,只是一群責任的逃犯,只是一群大麻煙、迷幻藥、海洛英的好主顧,他們絲毫沒有接觸到禪的邊緣。如果說這是現代禪,豈止是無知,簡直是荒唐。

禪是入世、救世的,豈同於寒山詩的遁世、玩世;禪是表現在著衣、吃飯、運水、擔柴,一切不離生活的,豈是西方神秘主義追求虛玄,自我陶醉?禪是定慧等持,清明在躬的,豈同大麻煙癮士的虛脫幻滅,理性沉淪?

如果你讀過寒山詩,豈未發現他那種自救不暇,莫可奈何的心情?閃閃躲躲,取取捨捨,未免太煞可憐生。如果你讀過寒山傳,便應該同意,連淑世主義都還談不上,說他是禪,豈非南轅北轍?

因此,我說:「寒山非禪」。

禪的絕對自由

就世諦來說:禪,鄙視極端個人自由主義者的愚昧偏執,憐憫以「放僻邪侈,無不為也」為自由者的邪惡墮落。但禪的自由也並不僅只是不侵犯他人自由的相對自由,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見有人我的自由而已。

禪,泯自他,一物我,喻如太虛,無欠無餘,絕諸相對,無可取捨。故禪是絕對的、不二的、獨立無偶的。因此,當自由與禪連在一起時,它也便不得不絕對了。

鈴木的禪

禪的商量、勘驗,好像是擊石火、閃電光,必須單刀直入,貴能針鋒相觸,待你思惟測度,早已不是禪了。若還拖泥帶水,搪塞支吾,保管吃棒有分。

現在的東洋禪,看來並不如此,最顯著的地方,是他們對於禪的方法,似乎只在考據、分析、測度上下功夫,而且幾乎是完全鈍置了禪的金剛王寶劍──參話頭,把禪看成是一種專門的學問來探討、研究。

對於那些吞吞吐吐,晦澀而機械的所謂「禪學」,區區一向興趣不濃。直到最近,「禪與生活」竟然引出了譭謗三寶的魔軍,才勉強找來看看。一天讀完,發現鈴木先生的大作,畢竟不同餘人,居然多少有些禪的光彩在字裏行間閃爍。

在去佛日遠,人們根器愈下的今時,它對於日益陷溺的人類精神,應該是不無裨益的;不過對於真正立志參禪的人來說,是不會有實質幫助的,甚至對於初參禪的人妨礙很大。因為乾啃一句話頭,畢竟沒有看「禪學」有味道,可惜的是看它千遍,徒耗光陰,縱有心得,距禪太遠,而且一旦掉進「無事甲」裏,十人九難出離。說句罪過的話,謾道「法身向上」,靠這些東西,你將會連「法身邊事」也摸不到。彼豈有過,過只在你不忌口。

話雖如此,禪的受到世界普遍重視,鈴木先生功不可沒;把禪孤立佛法之外,咎亦難辭。

求人不如求己

讀樂公著「金山活佛傳」,至「誰念南無阿彌陀佛──是活佛!」不覺憬然。因憶起古人逸趣一則:

東坡與佛印偶遊西湖上天竺,見觀世音菩薩金像手拈念珠。

東坡因問:「觀世音菩薩,豈不是遠劫以前,便已成佛?拈個念珠作麼?」

佛印道:「念佛。」

「念那尊佛號?」

「他只念南無大悲觀自在菩薩!」

東坡愈惑道:「念自己作甚?」

佛印笑道:「果然不快漆桶!豈不聞求人不如求己?」少頃又道:「居士還識得自己麼?」

東坡打一掌道:「那個不是自己?是汝見外!」

雖近玩笑,殊堪發人深省也。

向上事

每見淺見小根,死參一句話頭,時日既久,觸機遇緣,驀然覺省,當下契入新的境界。以之印證經文祖語,若合符節,更無疑滯。便謬認途中為家舍,謂已到家,更不前進。殊不知饒你調得此心「似鏡長明」,物我兩忘,心境一如,猶有向上一著子在。若乃滿足斯境,酣然忘歸,返鄉何日?法華會上五百人退席,概皆證此境界,所謂謬化城為寶所者是也。

由凡夫而臻此境界,固屬難得,乃此法執不除,終難趣向究竟解脫。此謂法縛,亦曰三昧酒醉,又名解脫深坑。

學佛法人,不歷此境,不名得道;學佛法人,困在此境,不名解脫。密乘學者,必臻此境,乃可進求三密相應,契符生起次第。淨土行者必臻此境,始具上品上生資糧。

參禪到此,名為初發心,猶有微細法執在。須知有向上一路,百尺竿頭更求進步始得。不然總見滯殼迷封,病在得少為足,只是小歇場,非究竟解脫也。

答問難者

你若道法離語言文字,我便說語言文字即佛法。何以故?三藏十二部,皆是語言文字,若全擯語言文字,將見正因息,悟緣塞,正法滅矣!你謂不然?試更道看!

你若道佛法不離語言文字,我說不然!何以故?苟能外離語言文字,內息分別想念,當下唯是一心,心外寧有剩法?

你若深會「雲門餅」、「趙州茶」、「洗缽盂」的話,試問,佛法有甚麼事?應如何修?

佛說「一切法皆是佛法」。又說「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畢竟佛法是個甚麼道理?試說看?

以上問題,你若能如理回答得,我許你不會佛法;你若不能如理回答,佛法許你不會;你若道不答即是全答,須防飲水塞牙;你若道答在問處,往後倒痾有分。莫道不慧蠻不講理,此間大有明眼人笑你在!

曹溪一滴之一

本門從上相承的是: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無相是即相當體的無相;無念是心離好惡、取捨、憎愛,在生活中不斷開展新的境界,不繫戀過去,不徘徊目前,這是人們原有的天性。

對於充斥在這世上的善與惡、美與醜、怨與親,乃至言語的冒犯、諷刺、譏誚,橫來的欺淩、侵奪、是非爭論等等,都應該看透它本質的無常和虛妄,不要讓它侵入內心,更不要存有以牙還牙的想法。在念念不停留中,不要回憶過去的事;如果讓過去、現在的事情和對未來憧憬,構成一條接連不斷的鏈條,便會成為束縛心靈的桎梏。應該保持心念的活潑和無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未來的不要先作卜度,自然會因無牽無罣,而常保心情的輕鬆愉快。這就是無住為本的涵意(定慧品)。

倘使你擺不脫常識的慣性,一定會認為讓無念、無相、無住貫串生活的全程,絕不可能,因為社會是這麼現實、險詐而又複雜,這樣做豈非不合時宜?其實果真有信心,有毅力,驀直行去,不但誠意、正心、修身、齊家盡在裏許,管保治國、平天下都遊刃有餘。

若果真是澈見了自性的人,但只隨緣任運行去,自然合他古轍,必能直養無害而保任不虛。

謂余不敏,苦無入處,不妨如法坐禪,置身心於禪定之中。何謂坐禪、禪定?六祖大師說得很明白:「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又說:「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

此事不落兩邊,非難非易,苟能死卻偷心,便是:此日定國安邦後,朝政悉憑聖主裁。參看!

曹溪一滴之二

「今與汝等授無相懺悔,滅三世罪,令得三業清淨……。」

萬事不離因果,行為皆有影響──邪思使心靈蒙上污垢,罪業為生命製造障礙。且喜「彌天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幸有懺悔法門在。遺憾的是很少有人肯立「昨死今生」之志。更少見有人肯至誠發露懺悔,而竟大言:我發菩提心,豈非笑話?

依照佛法,懺悔必須發露,始能使我執因發露而拔,罪垢因曝露而枯,無明因發露得明。我執若破,罪無所依;我執未除,地獄實有。倘認只消在早晚淨課中唱唱:「我昔所造諸惡業……我今佛前求懺悔。」就可以獲得清淨,豈止欺佛,且亦自欺。

曹溪一滴之三

法海禪師初參六祖,問「即心即佛」義。六祖說:「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三言兩語便標示出心與佛的決定義。

心有真妄。真心離念,妄心依我。離念唯覺,依我成執。唯覺故即佛,成執故不覺。所謂「一念不覺」,便是法界的緣起,既依緣起,何有自性?雖然如此,佛亦不離因、緣、果獲得本覺。由此可知,若不經一番大悟,則俱生無明宛在。饒是解得一大藏經論,總是相似非真。

借問「前念不生」與「後念不滅」是同?是別?若委悉不得,顯然非我同見同行。

曹溪一滴之四

永嘉玄覺來參六祖,繞祖三匝,振錫而立。

六祖道:「大德自何方來?生大我慢?」

覺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

六祖道:「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

覺曰:「體即無生,了本無速」。

六祖便印可曰:「如是!如是!」

玄覺這才具威儀恭敬禮拜。

也許有人覺得那位「一宿覺」恁麼輕描淡寫的兩句話,便得大事了畢,未免太有些那個。你我參究了二三十年尚無入處,豈不冤哉枉也?須知姑不論他玄公童真入道,歷經苦修。他多劫辛勤,誰曾目睹?更何況倘非早已窮源達本,試問無生如何當下體取而頓了無速?

六祖只是為畫好了的龍點睛而已。

曹溪一滴之五

僧舉臥輪偈云:「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六祖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繫縛。」因示偈曰:「惠能無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

「臥輪有伎倆」,有人有法,能所宛然,強自按捺,愈解愈縛,全屬有為法,未契心真實。

「惠能無伎倆」,人是無為人,法是無為法,豈止是「急水上打球子」,兼亦能「入水不沾泥」。「蓬門未識綺羅香」,任你道甚麼,伊總不識,怎解閉目藏睛的活計。莫盡貶他臥輪不對,也該自問曾否左耳進、右耳出才是。何況「若達心地,所作無礙」,臥輪只不過是「是非只為多開口」,你何曾窺見伊的境界?

畢竟如何行履?曰:「如幻三摩地,彈指超無學」!

保任

你如問:甚麼叫作保任?我只能說:保者,保護,期其無損,保有,冀能不失;任者,信任,的的無疑,聽任,一向依它。

若是更問保任個甚麼?儘管我沒有資格答話,卻不妨談談相似的。

「中庸」說「天命之謂性」,點出了浮漚大海分明不二。「率性之謂道」,是說依大海,莫認浮漚。「修道之謂教」,教你如人牧牛,莫犯稼苗。「不可須臾離」者,保任之功原是如此。

此事「操之則存,捨之則亡」,才失操持,便不能「保」;苟萌私念,顯已非「任」矣。若還軀殼起念,必失所「保」,本性既已迷失,泣歧叵能倖免。

禪之定

禪非禪定,固知之矣。然則禪亦有定乎!若有,敢問禪之定與禪定之定,同耶?異耶?

禪乃佛心宗,通稱禪宗或心宗,宗門禪或祖師禪,為心心相傳之佛法心髓,得其法者,定慧圓明,入其門者,言語道斷,乃釋尊本心,是佛法源頭。故義無不賅,而體無不遍。義無不賅,故無可建立,但有所舉,悉予揚棄,貴免掛漏之失;體無不遍,故遍地不藏,來求指蹤,不離當下,便無肢離之過。若能頓悟圓宗,便與諸佛同證,諸聖同心,含靈同體,既無動搖,奚用定為?

至若禪定一法,諸宗所共,雖為殊勝方便法門之一,然諸宗各有觀法,以為修定眼目,貴能從容正途,免蹈魔外,倘僅為求定而坐禪,則屬次第禪定,總括四禪、八定,由初禪漸漸增進,有若登峰,唯二乘聖人,澈了四諦,持三法印,入滅盡定,乃名造極。

禪、禪之定與禪定及禪定之定,理諦行相之各異其趣,至此已甚為明顯。

然則禪之定豈非寂然澄明?既非四禪,定在何處?是何定相?

禪之定非即寂然澄明,須知饒是澄澈湛瑩,清絕點埃,尤是失正念,凝心斂念,攝有歸空,悉名活死人。唯證乃知,豈能臆測?至於定處、定相,分明無處所,分明以無相為宗,說甚麼定處、定相?若勉強言之,唯是定於「一」而已。

何謂定於一?

天得一則清,地得一而寧,人得一乃聖。當證入「一」時,非獨理事不二,物我一如,覓絲毫理、事、人、我且不可得,當下絕對待,離名相,直是無可比較,故亦無可思議,豈有處所?說甚相貌?

至此當證何果位?

此事非因修得,故亦無有功勳,不落階級,唯是自在而已,更無四相、三界堪供分別較量。到此亦更無餘事,故曰:大事了畢!

剎那

六祖大師說:「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你道前念、後念是同是別?若還囫圇吞下,輕忽帶過,未免辜負深恩。能諦信「即心即佛」,便知前念後念,總歸無念。本不生,何有滅;既不滅,何由生?唯無生非是沉空守寂,不滅非是想念恒持,而是「剎那無有生相,剎那無有滅相」的本心原貌。

若能把捉住這五千分之一秒的「剎那」,便能「當下還得本心」,試問:剎那間你能起得甚麼心念?還有相續否?便知剎那剎那……即是「無所住而生其心」。

證入此剎那時,當下證入生命之永恆,待更思量,生滅熾然。若道不契,振威一喝,瓦解冰消。不然待拙棒來為你說破!

本來面目

明上座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兀自提那袈裟不起,只得訕訕地走近六祖面前,恭敬頂禮後,合掌白言:「不為衣來,但望行者為我說見性之法。」

六祖看了他一眼說道:「先把你那用種種因緣編織出來的一切妄想、思慮統通排除掉,不得有絲毫意念生起,我便為你說法。」

說罷,一傍觀察著明上座調心的情況。過了好一陣,見明上座把心調和到近似本心的無念、無住、無相,這才朗聲道:「沒有美好的想念,也沒有罪惡的思想,正當一念不生的此刻,那個是你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那明上座在一心獨朗,唯覺無念中,乍聞開示,驀回頭,在豁然開悟的同時,順手抓住了生命的永恆。

只這些子

若真是下定死心的禪客,為何不逐字逐句先把「六祖壇經」消化?須知壇經一言半句,行得澈底,便是大悟的樞紐。諸如「外離於相名禪,內心不動名定。」「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開示得夠何等言簡意賅、清楚明白?如果不喜心平行直之道,偏愛向牛角尖裏鑽,果然「盡大地是個解脫門,把手拽伊不肯入」!

不二法門

開顯最上一乘,咸令有緣眾生入佛知見,是世尊出現世間的唯一大事因緣,其餘統名方便。

既是不二,一也不立,凡有言說,唯有對治,病瘥藥亦成忌,故曰「建立非真」,慮生法執也。

偏是有人喜歡「入理深談」,而且談個沒完,因而耽擱行程不少。一段「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若肯不涉思惟驀直體取,確是大神咒、大明咒、無上亦無有能相等之咒。無如頗有玩理成癖者,以「瞥起空見空成色,心不染色色即空」之義,自詡是不二法門,直是連門猶未望見在。

更有趁塊之徒,抓住古德一言半句,大談體以發用,用中見體,自謂但恁麼去便是到家語,顯見太遠生!

明明向他道「銷融頓入不思議」,他偏又思索、推敲不二法門去了。

禪的性格

為什麼宗風不振,祖道式微?此無他,缺乏堪能承當大法的根器而已。除非上根利智,難當祖師爐冶鉗錘;不經宗匠千錘百煉,便不能鎔鑄出精純無雜,以法為生命內涵和生活內容之佛法性格化了的法門龍象,也不可能把佛法活生生地展現於揚眉瞬目、撐拳、豎指、棒喝、語默……等生活的全面。這便是人才寥落的根本癥結所在。

有人問洞山佛法大意,洞山毫不思索的答以「麻三斤」。這便是佛法性格化自然反應的一個例子。也許人們不太習慣於「不可思議」,或者誤解了它的真正意旨,「麻三斤」竟然騰傳古今中外,直到如今依然有不少人在那裏「鋸解秤錘」呢?

禪貴悟

「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更況自性本具萬法,衣珠不屬他人,最上一乘,匪從人得,豈假外求?但向自心求答案,便是「反身而誠,善莫大焉。」若也狂求知解,何異背父逃走?

指月錄載:金陵俞道婆者,賣油為生,而恒能不忘窮究己躬事。一日正炸油間,聞丐者唱蓮花落云:「不因柳毅傳書信,何緣得到洞庭湖」?便豁然大悟。倘伊一向鑽故紙,覓知解,豈有恁般事?

豈不知神會大師,早在千年前,不避從上所諱,披肝瀝膽地和盤托出了個「知」字,貴圖正法不滅,用心誠苦矣,然而千餘年來,曾有幾人因此「眾妙之門」而大澈大悟?

為何迄今宗匠猶藉參話頭煆煉學人?故知一落言詮,便非實諦,知識見解,徒障悟門,實無裨益於解脫也。

大死大活

參禪人把生命的全力集中在話頭上,毫不分散地成為知、情、意的「焦點」時,彷佛獨立在宇宙之外,與一切絕緣,實在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活像是個不斷氣的死人,這就是大死一番的典型。當妄心大死之後,法身漸漸蘇醒,經三日、五日或十天、半月,觸機遇緣,豁然頓悟:原來如此!以往積蘊心中的一切理、一切事,所有疑礙,一時渙然冰釋,心中清絕點埃,直如抖落塵埃,釋去重負,輕鬆、自在且法喜充滿,這便是大活的光景。大活者,一活永活之謂也,既已「絕後再蘇」,當然是「欺君不得」了。

參禪人如果不能突破理、事二障,盡在文字上做活計,禪定上下工夫,而不肯死參話頭,「因地不真」矣,何由冀證最上一乘?

第一公案

「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這是六祖能大師石破天驚的獅子初吼。不但明上座當下蕩產傾家,魂飛魄散,所蘊知見,一時瓦解冰消,直到如今依然在餘音嫋嫋撩人心弦,堪稱是宇宙、人生第一重公案。參透了這一公案,可以說是宇宙、人生大事了畢。

有些根器不逮的參學人,聰明頗有,智慧不足,見說是「答在問處」,便賣弄野狐精的小聰明,一口囫圇吞下個「無面目」,食而不消,久滯成痞,難免「死在句下」,出身無路,徒見不堪承受。

須知六祖在大庾嶺上,初轉法輪,好似莫邪初出爐韝,鋒芒銳不可當,寒光乍吐,當者喪命,豈是浮心小智而能測忖?其後韜光四會山中,凡十數年,龍天推出,大轉法輪,應機說法,因病與藥,雖多殊勝方便,慈悲善巧,若云單刀直入,揮斷命根,睹面相呈,全顯真實,仍然要以初發軔的這一著,最最精彩。

不立文字

禪,是絕對的,是生命本源的突出,因此,所有信仰與理智,主觀與客觀,色與空,凡與聖,得與失,解與縛,永遠與禪扯不上絲毫關連。它的中心使命只是悟明生命的實相,只是「還得本來」的自在、解脫。

因為任何語言文字都描畫不出生命的本來面目,所以禪也沒有必要去建立系統的理論,來構成見性(實相)的障礙。倘若誤以為「不立文字」即是不用文字,顯然是一種錯誤。

鐵饅頭

有些不曾入門的浮淺之輩,見說「佛法無多子」,便私自下註腳說是「知得便休」。

天下那有恁麼簡單的事?要知道:「無多子」無殊「鐵饅頭」,吞得下的人不多,吞下而又消化得一乾二淨的可說是少之又少。請問:「無多子」猶且吞它不下,有甚麼開口資格?吞下個鐵饅頭不能消化豈不要命?

學佛法頗有與世法相似之處──初則由淺入深,終則化繁為簡,及其登峰造極,連簡的也不可得。如非「目無全牛」,怎能算得高手?

坐禪

禪定,是四禪八定的簡稱,也是「思惟修」的基本形式,既曰思惟修,顯然旨在「慮而後能得」。而採跏趺坐姿,毫無疑問,是在求其「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了。

可見坐禪絕非是閉目藏睛,百不思惟,空心枯坐的沉空守寂。

至於宗門禪,雖然並不拘限於行住坐臥,卻同樣是以思惟為起點,借假修真,以達「思盡還原,性相常住」的境域。

佛儒思惟靜慮的動機,性質與境界雖然各異其趣,但在向自心求答案的作用上,是完全一致而大別於心外求玄的外道的。然則何以歷來宗匠咸斥坐禪?此則深慮耽著淨相,把玩光景,抑疑情而塞悟緣之故。

若果所作已辦,法眼圓明,坐禪允稱正行,可厚非耶?

禪無可匹擬

雖然祖師禪的嚮往者,一向困於「西來意」的探究,只因「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最後能夠提出答案的,仍然是探究者自己。縱使是大善知識樂為解說,而所說的,所聽到的,只會是一些知解,「但有言說,都無實義」,才待開口,便早已不是禪了。

只因他賓主歷然,落二落三,破壞了禪的直下現成──污染了「觸目菩提」的無作妙用。

禪是甚麼?如向你說是「本來無一物」,料必不愜尊意;如果據實相陳,便應該說:

禪,是創造的勢能──倘使未能契入性相一如,定慧等持的至誠且明,「唯精唯一」的理智「純一」境界,一向陷溺於散亂心與生滅旋復的迷離幻象之中,則迷失於昏霧、浮沉於濁流際,而奢言真知、灼見,妄詡創造、發明,寧非囈語?若終不能奮力超脫,必至埋葬大好人生。

禪,是真理的全貌──它原本如此,不假造作;普遍如此,無可選擇;畢竟如此,無所遷改。因此它「不可毀、不可贊,體若虛空無涯岸,不離當處常湛然,覓即知君不可見。」當知:離開禪,一切生命、一切理、一切事皆無從發生。

禪,是世尊說法的本懷──五時設教,各契時機,拈花微笑,心願始畢。因為一代時教,唯禪,不與外道共;唯禪,非外道所能企及。

禪,是大乘精神的標竿──使大乘佛法,獲得空前和持續的開拓。禪,賦予了大乘佛法以不衰竭的精神力量,保持著無限的延展性,湧現出不竭的生命力。儘管禪為宗下所別傳──一如南山宗之主律。唯此「佛心」一向為佛陀的肖子賢孫所同證。離了禪或摒棄了禪,大乘佛法便將因喪失其特質而斷滅慧命;如果沒有禪,試問、甚麼是大乘佛法獨特的精神標竿?

莫歎高不可仰,何不照顧腳下?莫怨孤峻難攀,盡情放下便是!

禪與禪定

乘風兄早年皈依虛雲大師,好以禪德自居,卻從未暫放萬緣,死參一回話頭,因此一向反對我的主張──先破參,後坐禪,卻又總找我商量佛法。此公認為參禪此生未必能大澈大悟,禪定卻可以計日收功。持這種似而不是的見解,根本就不是宗門下客,偏是喜歡談禪,夫復何言?欲待面折,深恐增長無明,只得以筆代舌,且不辭過,向乘風兄直說。

四禪、九次第定,統是各家修行的工具,而非主腦。倘不學其教觀,未會其心要,只是學他的坐禪,彼諸宗人見了,定會笑你捨金拾□,無殊外道。你若肯死心參禪,本無難易,說難,只因你睹面不識;說易,恰像似騎驢覓驢。

若果得大澈大悟,豈僅無一理礙膺,無一事縈懷,落得個瀟灑自在,其功德已遠超百劫千生以外。

歷來破參後坐禪者,典型夙在,如達摩大師九年面壁;大梅悟後,深山結庵,不勝例舉。

你若未悟,而想妄擬古人,則水邊林下長養的不是聖胎,只是長養你心懷的鬼胎而已,早晚養得著魔發狂,永絕正因,豈不可悲?總咎在法不依宗,盲行妄作。切請警惕,不然馬祖坐禪何以被呵?須知讓大師不是呵他坐禪要不得,只是責備他未具坐禪的眼而坐禪,簡直是在盲修瞎煉,不僅誤時,兼會誤事。

若果大澈大悟,心眼洞開,法眼圓明,坐禪功德贊不能盡,諸天獻花,合當消受,允為正行、殊勝行。

倘使心地未明,法眼未淨,盲目坐禪,何異自陷黑山鬼窟?抑且坐禪若得究竟解脫,大悲世尊出世,四十九年大轉法輪,豈非多此一舉?

「忠言逆耳利於行」,兄其三思,幸毋生瞋。

見性的把柄

離執始能見性,見性始名為覺,學佛法才起執著,便生羈縛,才有羈縛,便障解脫,端的大難。唯有參禪一法,最尚以毒攻毒,使人自縛自解──縛至極點,潛力迸發,轟然頓脫,了無滯礙,即所謂「大死大活」。

參禪人,死啃一句話頭,鍥而不捨如爐煉丹,如雞孵卵,全神貫注到飲食行止,猶如夢中;愈參愈疑,愈疑愈參。疑來疑去,疑成一團,到吞不下也摔不掉時,便抓住了開悟的把柄。一旦功德圓滿,緣熟機發,疑團粉碎,歷劫無明當下瓦解冰消,得大自在解脫。

果真志切上乘,為何不參話頭?

悟徵

煩惱與錯誤同在,毀滅與罪惡接踵;我執薄者煩惱少,悟境深者喜悅多。月暈知風,礎潤知雨,喜悅則是開悟之徵。

不過上根大器,頓悟之下,喜淚交迸,悲智併發,油然湧出無限純潔摯忱與弘法利生大願,毅然荷擔如來,展開不世偉行。若果根器差遜,苦修得悟,無明乍退,多見喜心翻倒,瘋瘋顛顛,苟無明眼手快宗師慈悲痛施棒喝,不免流於畸型,畢竟難登大雅。若果以解為悟,生大我慢,或捕掠光影,自詡神通,顯是入魔之兆。

佛證無餘,常、樂、我、淨;菩薩初住,地號歡喜。開者開心,悟者悟心,若果開悟,定然開心,苟不開心,悟不遑論矣。

再談禪與禪定

六祖大師以下宗匠之所以呵斥坐禪,以後石霜門下之所以被譏為「枯木樁」,非是門戶偏見,實有深意存焉。

昔時世尊出家之初,遍習外道法門──包括禪定。嗣覺心外之法,但長無明,無裨解脫,遂盡棄外道法門,端坐菩提樹下,唯省察自心──向自心求答案,終於豁然大悟宇宙實相,生命本源與法界及人生真諦。

若果禪定能啟導正覺,豈有菩提樹下那一段驚天動地、震爍古今、嚮導未來的大事?抑諸禪定外道合當先世尊成佛竟?事既不然,顯見禪定法非究竟,其種種覺受亦非正受、正覺。

雖然佛與菩薩並非不定,唯其定與外道有顯著區別。外道之定,有出有入,偏定少慧;佛門之定,無出無入,定慧圓明,故名三昧或正定。

猶有進者,外道之定,由坐而得;佛、菩薩之定,隨悟迸發──當頓悟時,定亦俱生。定相萬千,種種差異,所謂「百千三昧,各不相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也。

明此,當知學佛法的正確途徑,是但得悟,不須更求定。苟能踐行八正道,便是到達悟的正途,且不須求悟,悟亦在其中矣。若謂自心而外更有修煉之法,盡屬外道見解。縱不為魔所乘,亦是徒耗光陰,宜深味之。

正信學佛者,必當以佛陀作榜樣,首須發露懺悔昔日之非,以除積垢;次當掃除廓清種種邪心妄想,以淨化心識;然後不緩不急,以八正道為準繩,從容中道,調心令安,止惡離非,離造作馳求,令諸執漸離,一旦我執淡薄,心靈明淨,將見心華頓發,一切功德、智慧、三昧、神通,同時具足。便知凡此殊勝,自心本具,實非外來,非有所得,亦莫馳求,但離一切執著念,存一些恬淡感即得;若有絲毫興奮、滿足感,當力加收斂,最好沉睡一場,噤語三日,可免失態。

總之,學佛法最忌執著,才有所執,便有所失,但淨其意,調其心,從容乎中道,縱或一生未了,亦可無過咎,免魔障,所謂「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是也。

悟後若坐禪,才一歇心便入甚深三摩地,遠超外道次第禪定,此所以名為「最上一乘禪」者也。

既得金剛心,天魔亦覷你不著,寧有魔事,豈不穩妥?此事微細難言,大略如此。

魔者磨也,在「錯誤必生煩惱,罪惡定歸毀滅」的鐵則下,凡是突出我執,滋長三毒的人,都必然要以自己的罪惡,為自己釀製痛苦、死亡的苦汁。用來折磨、毀滅自己。

在六道中所有以自己的錯誤懲罰自己,用貪瞋癡的毒焰,來煎熬自己的,都可以稱之為魔。

由此可知所謂魔,只不過心靈陷落的可憐憫者而已,應有的態度是憐憫救度,談魔色變與大驚小怪,固無必要,心存厭惡或怖畏恐懼,更不應該,因為每一個被魔所乘者,其咎並不完全在魔,依「物以類聚」的可緣性來說,任何一個從容八正道的正見正行者,都絕對沒有著魔的可能,因為他絲毫沒有與魔相似的意念,來構成使魔侵入其內心的管道,縱使是天魔也無隙可乘,此之謂邪不勝正。何況依眾生平等義:佛、眾生、魔本來面目,完全一樣。只要肯改頭換面──洗心革面,以恢復本真,便是「魔變成佛真無假」。

實際理地,纖塵不立,那裏有甚麼魔?

法無頓漸

或許是由於對頓悟的憧憬,不少人不僅喜歡大談其南頓北漸,而且也總是讚歎「本來無一物」境界高超,貶抑「時時勤拂拭」自救不暇。除了忍俊不禁,實在令人不能置一詞。彼既快意於清談,而實無參學興趣,又何必以「話不投機半句多」掃人清興?隨眾順俗,哈哈一笑可也。

其實佛法的開悟,那有甚麼頓漸之分?所謂頓漸,只是說修無頓而悟無漸──頓修即是不修,漸悟即是未悟。抑捨漸修豈有頓悟?須知「有省」不是頓悟,「豁然開朗」也只是解悟。只有「曠劫無明當下消」才是頓悟。而此頓悟全憑長時修行,才會發生。

故知唯漸修才是頓悟的基礎,苟無漸修,必無頓悟,佛法何頓漸之有?

若以青原、南嶽、永嘉……諸大老為上根利智,言下頓悟,不假漸修,簡直是因果倒置;若以馬大師、牛頭融為頓根,尤其不然,你只見他言下頓悟,可知他修行的精勤?不要說南頓賴漸修,縱是大覺世尊,乘願降生,也要經過十幾年的苦修,才有菩提樹下睹明星時驚天動地的那一剎那,何況其餘?須知頓漸之機,取決於修持的久暫與勤惰,豈有天生釋迦,自然彌勒可得?

如果你以為周金剛見龍潭吹熄紙撚大悟,便許為利根,讚歎南頓,未免埋沒了那擔青龍疏抄。豈知見六祖的多數在求印可,少數是文彩已彰,只待點睛便興雲作雨去。

如果詆「觀心」為漸法,顯是自損法益的障重慧淺之見,怎知捨卻觀心,法無起處?不觀心,正修行從何處著手?須知觀心是最直截的勝行;初觀,妄念翻飛,生滅不已,順其自然,勿忘勿助,久之念念不昧,起念便覺,覺之既久,便得無無明,觀熟,則能觀即所觀,所觀即能觀,斯即觀自在──自觀自在,自在自觀矣。迨至覺觀一如便是照,便得「照見五蘊皆空」。

試問,此是漸門抑頓門?

故曰:「莫將閑學解,埋沒祖師心」!

肺腑之言

數沙算寶,尚且受呵;我悟不悟?干卿底事?若說各人境界,的是「百千三昧各不相到」;恰似「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老實修行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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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氣質純樸的正信佛徒,合當解行相應,以平常心,契平等法,從容中道,如法而行,必不頻頻問人悟的境界,證何果位?若是逢人談玄說妙,羨奇特、求勝境,豈止不是法器,猶恐入魔有份。何以故?此事不與別家共,「一切有為法不同」。

*    *    *

悟,只是「還得本心」,只是「還我父母未生前本來的面目」,衣珠原是自家物,向外尋求永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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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悟當下便悟,不悟轉覓轉遠。此語只契老實修行人,若伊向無正信,心常散亂,非僅當下不是,抑且所覓者亦別,故與此語不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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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了還同未悟」者,上已說明,今更不惜拖泥帶水,為你澈底說破;若是真正一心念佛,死參話頭的人,積年累月,雖未開悟,而悟已在其中。其心行除欠圓融、灑脫外,實與悟了的人無異。若得明師提醒、點破,或觸機遇緣,驀覺原來在此,便是頓悟。所悟者並非別有新奇,只不過是一向睹面不識,「習焉不察」而已,不經印可,私智自是,須防錯認,禍事不小!

*    *    *

雖然「眾生皆有佛性」,也儘管「佛者覺也」,究竟以人的覺性為高,其餘皆不具驀覺與頓悟的氣質,乃至尚不能發菩提心,故曰「人身難得,佛法難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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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悟之下,疑情頓除,滯礙頓消,狂心頓歇,諸見頓泯,當下是個無求的人,無事的人。雖然仍是舊時人,要且「不是舊時行履處」。這便是「途中即家舍」的典型。而且愈歷風霜久,悟後力氣愈充沛,若是風骨凜冽,心堅金石,往後便能「繁興大用體無虧」,便能於「理事無礙,事事無礙」中,「於第一義而不動」。全彰現量,全顯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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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悟後無有修與不修恁般事,但能不失,便是澈證。保任也只是安順法性──無相、無念、無住。倘未親證現量,僅於理上有得,多見為境所轉,難免逐物而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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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指月錄」、「五燈會元」等宗門語錄,愈看愈茫然,此乃必然之事,不足為奇,若無如斯功德,怎堪千秋垂範,永昭後昆。所囑解釋之公案數則,歉難從命,否則兩俱有損,故不敢妄為。君或意有不懌,願剖誠相勸:

一、既看語錄,應摒知解,不管懂不懂,只管周而復始看下去,若能二六時中心蘊此事,會當有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之時。便知古德實未說,你今實未聞,本來無事,只怪當人心生法生,倘或揣摩、測度、穿鑿、杜撰,敢保你驢年也不能通,鴨年也不能了。

二、不管它順說、逆說、全提、半提,也不管它藏鋒、歇後乃至有無理路,在到家的人看來,只能博得會心一笑,決不作玄妙解。你若還不會,我再說個譬喻:你如兒時離故鄉,老大猶未還,忽有鄉人結伴來訪,相見雖歡,乍聆鄉音,間雜俚語,殊覺格格,情不能達,意不能通,彼此瞠目,俱皆無奈。待你返鄉,居停稍久,俚語漸通,閑與父老共話桑麻,昔時隔閡者今且倍覺親切也。故掬誠相勸:欲會故鄉話,勸君早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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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無難易,根無利鈍,只是障有輕重;悟不難,保任不難,難在純樸、憨直、誠摯的學法者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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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冀上乘,輕心、慢心、偷心、貢高心、人我心不可有;虛心、誠心、堅固心、長遠心、慚愧心、警策心不可無。

*    *    *

學佛法貴命根斷得──私心永絕,乃能就路還家,永杜後患。若存絲毫偷心,中間迂曲難免,往後且慮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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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禪無入處,勸君且發心誦金剛經三千遍以除障。迷霧若除,心月自現。苟得明師中間提撕,驀覺有望。縱然無人點破,大悟亦胥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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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舉悟境,統通是錯,全無是處。此事不可思議,豈容意識著述?凡是聽得來的、學得來的、思惟得來的、書上看來的,說得、寫得的,總皆不是,切莫揣摩自是,以免認賊作子,壞盡法財,永塞悟門。

*    *    *

六祖壇經,乃無上法寶,一華五葉,三世諸佛,諸大菩薩,皆從此經出,中華文化且賴以復活。若人至誠受持奉行,定能增福慧、消業障、開智眼,將見其與諸佛、菩薩歷代祖師把手共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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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謗淨土宗重信輕悟,須知「制心一處,事無不辦」。若果能都攝六根,一心稱名,當下便與大悟的無別,合當上品上生。抑且淨宗若不重悟,打佛七又是為的何事?須知佛法雖分宗,所趨則無二,皆在了此「一大事」──悟。初機允宜一門深入,佛法究竟中邊皆甜。勸君莫妄議,免種地獄根。

*    *    *

近代宗門語錄,不慧淺見,以虛雲大師法寶固屬必讀,若論肝膽、婆心實無逾於四川鹽亭袁夫子煥仙大師者。其「維摩精舍叢書」,最是博文約禮,字裏行間,吐盡肝膽,全顯善巧,不可不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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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菩薩圓光智焰,非僅是象徵,實功德所顯。俗人亦各有由人格、心力構成之生命磁力場,善勘驗者,才接近便知其為何許人。定慧功深者,常予親近者以祥和、清涼、安全、忘我的直覺,理即在此。每見勸人親近大善知識者,理亦在此。至佛、菩薩不可思議甚深聖境,實非障重如不慧者,所能窺見千萬分一也。

*    *    *

「說得的不是」。這是實話,莫生疑。請看:

世尊臨入涅槃,文殊大士請佛再轉法輪,世尊咄曰:「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說一字,汝請吾再轉法輪,是吾曾轉法輪耶?」又曰:「若謂吾滅度,非吾弟子。若謂吾不滅度,亦非吾弟子。」

那個遠離滅度與不滅度的,便是佛的法身──真理的生命。「一切修多羅如指月指」,佛只教人自看,確實不曾說著,雖然不曾說著,確令「百萬億眾,悉皆契悟」,一時各自親見,不是「不許說」,是沒有辦法說,是貴在「見性了生死」,而說性則的確不能了生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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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南無佛,皆共成佛道」。真語、實語,斷無可疑。你若能極度誠懇,絕對信賴,從全心意、全理智、全人格、全歸向、全寄託中迸出一句:「南無佛!」當下全心是佛,此心全佛,佛外無心,則心外亦豈有佛?當下成佛道無疑矣,何須問人?慮者,生滅心不息,不得法身常住耳!但能佛不離心,便得心不異佛,便是已成佛道。你若具勝資糧、大福慧,成佛本是你分內的事。你若鼠首兩端,狐疑妄測,便是福薄慧淺,只怪你「背父逃走」,卻不是佛法有偏。

*    *    *

棒?「棒下無生忍」。打走你的妄想,好惺惺著振起精神,奮力「沖關」。若是上根,棒下立見鯉魚化成龍。喝?含義甚多,請就近請益臨濟宗大德可詳。

莫迷

拜讀大扎,來意拳拳,向道之忱,灼見紙上。不慧歡喜,讚歎猶不遑,敢搪塞、敷衍哉。為答「祖師西來意究竟怎樣」來問,不辭老眼昏花,燈下翻書,抄得古人答案數則,連「寶壽二世悟處如何」之簡答,一併連夜投郵,冀符臺端法喜之望。方竊喜處置堪得體矣,乃華翰再頒,竟以搪塞見責。不慧慚惶何似?此蓋臺端未察古德所答雖不一致,而見處實無不同。不慧無論難擬古德,縱賈勇作答,豈能亦豈敢與古德意旨有別?今既黔驢技窮,開口不得,只好拋開藥忌,不顧檢點,與臺端把活話說死︰

一、「祖師西來意」活潑、生動、圓融無礙,不可看成「繫驢橛」。參禪不參活句,當心「死在句下」卒難得活。必欲說一句肯定的,始愜尊意,可以實相告:「祖師西來的大意」,只是教人莫迷!至於悟否,決定於當人自己,實不關他祖師意。

二、寶壽二世的悟處如何?切忌向字面取義。須知「百千三昧,各不相到」,還是「莫將閑學解,埋沒祖師心」的好。意或臺端對此答話,未必滿意。今敢以不慧作比喻。不慧向無素養,亦未下過十年以上工夫,如今僅只大悟得個「無面目」,向後不但為他人無能為力,自己也尚難安穩,猶欠棒在!若是他寶壽二世,應是富人乍貧,當非窮人乍富。何況他若死在「無面目」上,那有以後樹法幢,弘上乘,棒喝諸方之事?疑不妨你疑去,草率下斷語,須防他家有人不甘心!

如此商量,豈只是拖泥帶水,早讓明眼人忍俊不禁。若慕禪居士猶未愜意,請允許在下說聲慚愧!

本性難移

高風兄來商量「亡僧遷化」公案。我問他:「摸到過自己的鼻孔嗎?若摸得,應無疑處;若不曾摸到自己的鼻孔,何暇管他亡僧遷化?」

此公糾纏不清,我忍不住叱道:「是你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料他竟然會錯,大笑道:「原來如此!」可惜當時手頭無棒,否則豈肯容情。

提起放下

參禪,「乃大丈夫的事」,須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漢始得。倘或自忖實不具此大勇毅、大決心、大擔當,應知此事非同小可,勸君且營正業,莫徒虛耗光陰可也。蓋參禪乃突破生死,粉碎虛空之驚天動地大事業,非抱定話頭,死參到底,放下萬緣,略不回顧,必不為功。否則多劫業障如何得破?地獄根條如何能斬?故參禪能否得髓,端看話頭是否提得起,俗緣是否放得下為定。果能提起話頭,廢寢忘食,綿延不斷,欲罷不能,果能萬緣俱息,三際不住,保你「不歷僧祇獲法身」。到時虛空尚且消殞,莫憂話頭礙事也。

性天如皎禪師辭世偈

「文章佛法空中色,名相身心柳上煙;唯有死生真大事,殷勤了辦莫遷延。且道如何了辦?」良久曰:「吾今無暇為君說,聽取松風澗水聲。」語畢,怡然而逝。

「佛法無多子」。會得松風澗水聲,大事當下了畢。若實不會,切忌問人。

心即理

陽明拈出了個「心即理」,可謂已臻理之極則。爭奈學者十九忽略,不肯究明,卻向心外覓道理,此輩何異「作繭自縛」?

陽明之學

陽明學博而質純,故於龍場悟道以後,約其生平所學,結晶出「致良知」之宗旨,弘心性之學,立儒行正鵠,洵聖雄也。

近人有謂陽明之學出於禪宗者,事固可信,有謂陽明非禪者,誠亦如此,蓋彼固未嘗以禪自居,且屢譏呵也。然亦有人說陽明「披著袈裟罵和尚」,未可作譏呵會。且舉其詩為證曰:「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機;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托缽效貧兒。」似亦不無道理。至於誚其「無善無惡心之體」為謬誤,則期期以為不然。蓋善惡從緣生,各皆無自性。莫非執善惡為實?若然,豈宜向本心覓?

談心

一、知心

對於一個真實學道、行道的人來說,提到「心」字,總該會有些子「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的感喟吧?的確是知音難遇,知心難求。知心難嗎?很難。何以那麼難呢?難祇難在太近、太簡單、太平凡,反而讓人「習焉而不察」而已。也正因為衪太平凡,平凡到毫無內涵,才會讓人覺得「無開口處」。如果你問我:「心是甚麼?」在開口不得的窘迫下,我也只好給你來個「當胸一拳」了。至於能否讓你「如桶底脫落」?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儘管是「實際理地,不立一塵」,卻也不妨在「方便門中,略許會話」。就世俗諦來講,這心嘛,的確是有「百千三昧,無量妙義」呢。

心,是甚麼?衪是──

生命的無涯之海──流注、展現出無量、無邊、無盡的眾生。

生命的屬性、實質、基因、共相、原態、永恆相和生命的當體。

開展、創造的無限可能──恰似「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般地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不斷創新,不停開展。離開了心,既沒有生機可言,當然也沒有發展、創造的可能。

法的當體和無量功德的根源──一切事、一切理的本源與造極。

存在的實體和大宇宙的實相──森羅萬象,唯心所現;差別世界,唯心所造。

這些都是灼然可見的事實,但卻並非因境而有的「六塵緣影」的妄心所能涵攝。這裏所說的心,不是指「我思故我在」的第二因,而是我覺故我在的真實相。

如此這般談心,真是罪過滔天。但為求多幾個知心的人,區區亦何辭「入地獄如箭射」。

二、法心

甚麼叫做法心?這和「至人法天」旨趣相近。也就是「以心為師」的意思。

關於這,黃檗大師說的很明確。他說:「此法即心,心外無法;此心即法,法外無心」。又說:「世人聞道諸佛皆傳心法,將謂心上別有一法可證、可取。遂將心覓法,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將心更求於心,歷千萬劫終無得日,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由此我們很容易聯想到「法,本法無法」,也不難明白所謂「心宗」,其實只是宗尚一心;所謂「心法」也只不過是法心而已。所以五祖忍大師在最上乘論中也這樣說:「若識心(識自本心)者,守之(保任)則到彼岸;迷心(不識本心)者,棄之則墮三塗。故知三世諸佛以自心為本師」。可知心法的實義在法心,而法即是心,心即是法,則法即非法,心也就是無心之心了。說來輕鬆,到家還有一大段路程要人走哪。

三、悟心

上上根人以無心之心,學無法之法,不必舉步,早已到家。這不是頓悟,又是甚麼?或問既然無心、無法,頓悟個甚麼?其實古德早已說破──「悟了個不悟的」而已。不是不能悟,只是無可悟。

提到悟,人們總覺得有點兒神秘兮兮地,以為一定是發掘到甚麼秘密,或者是悟出了甚麼大道理。一悟就成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這些都是「以想心取之」的「顛倒見」。真實的悟,只是生命的覺醒,只是認知了原本的自心即原本的自己。那裏有那麼多囉里巴唆的?

你總該同意真理是原本如此的,只能發現,不能創造吧?發現不就是「見性」嗎?當一個人發覺、澈見、肯定了原本的、真實的、永恆的自己時,那不是悟嗎?至於悟的究竟處也只是「自他不二」、「生佛平等」的「一心」罷了。並不神秘。

四、修心

心,是存在的唯一真實,衪是原本至真、至善、至美的。說個修字,不只是多餘,也根本就沒有你下手處。不過對於失落了「本心」,忘卻了「本來面目」的人來說,既然已經習慣了執幻為真,以虛為實,並且以此「六塵緣影」為妄想的素材,意念遄飛,妄見、妄取,以錯誤釀造煩惱,因罪惡墮落三塗,縱使能夠覺醒,也因為污染已深,積重難返,亟須時時自反,秒秒觀心,以發現並修正自己的想念行為,才能夠揚棄其原無,彰顯其本有。一旦如其本來矣,非如來而何?這種轉變的過程,就是所謂的修行了。須知人只是由理想決定人生,靠認識指導行為的「心之器」,所以修行的著力點也便在於修心了。

誠然是「覺即了,不施功,一切有為法不同」。但那必須是以理智為情感,以真理為生命,具大智慧、大誠信、大肯決的上根大器始得。若果自忖習氣甚深,熟處難忘,或是解行分裂──明知故犯,那就必須下一番觀察、修正想念行為的「洗心退藏」工夫,才有「功德圓滿」「光明解脫」的一天。離開腳踏實地的修心工夫,「保任」便是一件極難的事了。古德說:「理雖頓悟,悟乘並銷;事須漸除,因次第盡」,就是指的「悟後起修」的工夫。事實上「不經一番寒澈骨」又「爭得梅花撲鼻香」呢?天下大概沒有不勞而獲的偉大成就吧?

修行既然在於修心,而心卻又無形相、無方所,不可把捉,如何修呢?其實能明白了修即無修,無修即修,才是真正把握修心的要訣。不見黃檗大師道:「學道人欲知得要訣,但莫於心上著一物。」可見連個修字也著不得吧?功夫只在一個「忘」字而已。所以大師又說:「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雙忘,乃是真法;忘境猶易,忘心至難。人不敢忘心,恐落空無撈摸處,不知空本無空,唯一真法界耳。」所謂忘心,離卻分別心,就是忘卻自我,就是「通身放下」。能如此,才能「斬斷命根」,也才能「百尺竿頭重進步,十方世界現全身」。參!

倘使「熟處難忘」,驟難相應,倒也有個最古老,最契機的殊勝方便,那就是「觀心」。為甚麼要「觀心」?心無形相,又怎麼個觀法?關於這,初祖達摩大師說:「唯觀心一法,總攝諸法,最為省要」。又說:「心者萬法之根本。一切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透澈明瞭,毫無疑義)心,則萬法俱備」。五祖忍大師也說:「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現前」。所謂觀心,就是楞伽經所說的「自覺觀察」,也就是觀察自覺。方法很簡單,遇有空閒,就可以坐下來觀心。觀就是觀察,而要領則須要先把緣慮、雜念、妄想澈底加以掃除廓清,務必集中心力於觀心一事。其著力處只在凝觀念未起,意未萌時心的原態。一旦調適,就凝然守之,久之必能鍥入自在自觀,自觀自在,觀無不自,自無不在的境界,於此說迷說悟,無非戲論罷了。至於坐法,可以參考止觀法門,只是不須守任何一處就行了。平常有事時專心工作,無事時稍稍留意意念的起處,不要放過一念,也就是不許有任何不自覺的念頭產生,久久成熟,終有澈了的一天。

或者你會懷疑:禪,不是參的嗎?幹嘛捨「參話頭」而倡言「觀心」?須知方便多門,法貴契機。在今天的生活環境裏「參話頭」限制因素很多。除非是有大福慧,大勝緣而又肯「發無上心」的人,才具備「參話頭」的條件,否則步步危機,所以暫時不敢奉勸。

五、傳心

心宗的心法既是「不立一塵」,顯然是不可以「言中取則,句內求玄」的。否則很容易「錯認定盤星」,而以方便為究竟──「執指為月」的。那麼心法究竟怎麼傳承呢?這就唯有「以心傳心」了。這事說來好像很神秘,其實一個真實的禪師,二六時中,秒秒綻射著般若的生命之光,展現出有若「磁場」般的輻射圓周。學人若果未曾造過「無間業」,且又誠敬懇到,進入「磁場」就會在親和、同化的作用下,發露出「本心」的空明心態,親證到「定慧圓明」的心法。當師家說句「只這是」或「善自保任」的印證和「直指」時,就完成了無上大法的秘密傳承。這裏說是秘密,自然是不難會意的。

若果是曾經長時熏修,且是心地光明,志行高潔之士,逢此勝緣,當下便是生命的覺醒,當下「還得本來」,當下「見性成佛」。也唯有這,才是道地的「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只可惜「眾生福薄難調御」,饒是「百千萬劫難遭遇」,每見既逢明師且嘗法藥矣,偏是不知珍惜,不肯「保任」,轉眼故態復萌,「熟處難忘」,又是「依然故我」了。此所以不得不高峻門庭,嚴選根器,以避免自他輕賤大法之咎了。

這就是心宗不共的傳承法門。傳者離言離相,得者冷暖自知。這絕不是借著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

六、結語

法的生命,茁壯於光明磊落,無私無我的心田,圓成於法的人格化的陶冶、熔鑄。

眾生最可悲的事,莫過於謬執業力所積,六塵所染,類似「電腦」作用的業識為真實、原本的自我,澈底埋沒了本來的真心──佛性,迷失了原本自在、解脫、光明、圓滿的真我,以至「懷寶迷邦」,沉淪業海。生時擺不脫欲望的枷鎖,煩惱的纏縛;死後拖著那以「業」為素材的靈魂,出沒六道,解脫何時?何不暫摒俗務下番工夫,矢志究明真實、永恆、原本的自己?一旦摸到自家的鼻孔,當下打破牢籠,脫出夢魘,如其本來,豈不偉歟?壯哉!

禪者的畫像

參禪親到「實際理地」,灼見真如實相時,曠劫無明當下瓦解冰消,往後唯享「本地風光」的自在安祥。

一個真正的禪者,是枝節去盡唯存根本的,因此他的心,三際不住,靈明空朗;他的眼,見翳已除,唯見真實;他的情,誠摯純潔,迥超無我;他的智,周遍法界,離諸對待。他懷著宇宙心,行的卻是淑世行,敦倫盡分地活在責任、義務中。在他的平等心懷裏,沒有欣厭取捨,沒有禍福得失,他始終以「從容乎中道」的姿態,邁向生命圓滿和永恆。他已經贏得了人生最可貴、最徹底的勝利,擁有了最真實、最完美的存在。除了他原本就不得不孤獨而外,他真的無可忮求了。

當然,在如幻的人生中,他不可能不遭遇到一些世俗的譏諷、妒嫉、譭謗、猜疑、誣衊、打擊、歌頌、讚譽、崇信、尊敬、通暢、拂逆,然而那恰似片雪落入洪爐,根本就無從介意。

他永遠都「犯而不校」,因為他確知:錯誤必得煩惱;罪惡終歸毀滅。除了憐憫,他從不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對他來說,權勢等同枷鎖;富貴有若浮雲。

老子說:「我有大患,為吾有身……」。

我想,這就是他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了;想看,有副腸胃,若非依從它的要求,怎能排遣那令人不安的饑餓感?有個「皮袋」,又爭能不熱時脫、冷時穿?有……算了吧,就算是他為了「留惑潤生」吧,充其量也只能說是「有餘涅槃」。畢竟途中非家舍,在他返回故居以前,總算不得是十分圓滿。

【書籍目錄】
第1頁:觀潮隨筆(第一輯世說) 第2頁:觀潮隨筆(第二輯法塵)
第3頁:觀潮隨筆(第三輯禪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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