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大師著
般若心經曰:「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蓋指般若為咒,非指「揭諦揭諦」四句也。今人但知咒屬密部,而般若心經顯部也,是顯部亦咒也,此持咒家所忽焉而不察者也。又「阿彌陀佛」四字,悉皆梵語,使前人不加註釋,與大明、準提密部何別?今人但知大明、準提為咒,而彌陀佛名也。是佛名亦咒也,此持咒家所忽焉而不察者也。
相傳孔子號儒童菩薩。或曰:「吾夫子萬代斯文之祖,而童之。童之者,幼之也。幼之者,小之也。彼且幼小吾師,何怪乎儒之闢佛也!又僧號比丘。丘,夫子諱也。比者,並也。僧,佛弟子,而與夫子並。彼且弟子吾師,何怪乎儒之闢佛也!」是不然。童者,純一無偽之稱也。文殊為七佛師,而曰文殊師利童子;善財一生得無上菩提,而曰善財童子;乃至四十二位賢聖,有「童真住」,皆歎德之極,非幼小之謂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若夫比丘者,梵語也。梵語比丘,此云乞士,亦云破惡,亦云怖魔。比非比並之謂,丘非丘陵之謂,蓋僅取音不取字也。例如梵語南無,此云歸命,南不取南北之南,無不取有無之無也。噫!使夫子而生竺國,必演揚佛法以度眾生;使釋迦而現魯邦,必闡明儒道以教萬世。蓋易地則皆然。大聖人所作為,凡情固不識也。為儒者不可毀佛,為佛者獨可毀儒乎哉?
先德有言:「臨濟若不出家,必作渠魁,如孫權曹操之屬。」曷為乎以臨濟擬孫曹也?蓋擬智,非擬德也。袁紹謂生子當如孫仲謀,而孔明亦言:「曹操用兵,彷彿孫吳」,智可知矣!使其不以此智外役,而以此智內旋,舉平生神機妙算,盡抵在般若上,則於道何有?又古云:「悉達若不出家,必作轉輪聖王。」此兼智兼德之論也,大小殊而其意一也。
台雁號兩浙名山,而雁蕩尤奇,有輕千里裹糧而往遊者。予昔應太平之請,去雁蕩僅一由旬。期滿,院主白予為雁蕩遊。予欲往,而沂然從遊者百餘眾。因計彼山久無接待,徘徊歷覽,往返不下半月,費粟數石,院貧不能支,遂堅執已之。眾怏怏,乃慰之曰:「雁蕩之勝,在震旦中尚有過之者。即震旦最勝處,不及天宮;天宮展轉最勝處,不及西方極樂世界。公等不慕極樂,而沾沾雁蕩是慕,何也?」竟不去。
唐宰相杜黃裳,臨終自悔不得為僧,命剃染以殮。又宋名執政某,遺命亦然。此非宿世堅持正因,焉能居大位而醒然不昧;風火散時,具如是耿耿操略。然有二說:或一念之迷,至死反本;或故為示現,警悟同流,是未可知也。
妙喜自言:「昔時為無眼長老胡亂印證,後見圓悟老人始得大徹。乃立誓自要,定不以佛法作人情。」妙喜可謂大慈大悲,真萬世人天眼目也。惜予生晚,不獲親承爐韝,為可恨耳。然妙喜謂無眼長老以東瓜印子印學人,今學人多以東瓜印子印自己,妙喜見之,又當何如?
古德示眾云:「黃梅衣缽,非但『時時勤拂拭』者不合得,直饒『何處惹塵埃』亦不合得,且道畢莧作麼生,合得衣缽?」一僧下九十九轉語,不契。最後云:「定要他衣缽作甚?」古德乃忻然肯之。噫!師可謂殺人須見血,弟子可謂直窮到底者矣!
楞嚴擇選圓通,獨取耳根。然世尊為一期化導之主,而以見明星悟;飲光為萬代傳燈之祖,而以見撚花悟,皆屬眼根者,何也?此有二義:一者隨眾生義。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故。二者遺著義。眾生處處著,聞圓通獨向耳根,便謂餘根不能入道故。是故豪傑之士,根根圓通,如大福德人,執石成寶。善讀楞嚴者詳之。
或疑:「華嚴謂極樂僅勝娑婆,而大本彌陀經言勝十方,何也?」一說:「勝十方者,止是相近娑婆之十方,非華藏世界之十方也。」其說亦是,而猶未盡。良由「僅勝」之說,蓋以晝夜相較。故云娑婆一劫,為極樂一晝夜;極樂一劫,為袈裟幢一晝夜;展轉歷恆沙世界,以至勝蓮華。乃專取時分短長之一節,非全體較勝劣也。不然,人間千萬年,為地獄一晝夜,將地獄勝人間耶?又例之:若定執身量之長短較優劣,則盧舍那佛僅高千丈,而修羅高八萬四千由旬,將修羅勝舍那耶?是故謂極樂勝十方,即廣遠言之,亦自不礙。
先德開示學人,謂我今亦不論你禪定智慧、神通辯才,只要你下一轉語諦當。學人聞此,便晝夜學轉語;錯了也。既一轉語如是尊貴、如是奇特,則知定不是情識卜度見解依通所可襲取。—蓋從真實大徹大悟中自然流出者也。如其向經教中、向古人問答機緣中,以聰明小智模倣穿鑿,取辦於口,非不語句尖新;其實隔靴抓癢,直饒一剎那下恆河沙數轉語,與自己有何交涉?今莫管轉語諦當不諦當,且拋向不可說不可說世界之外,只牢守本參,密密用心,時時不捨,但得悟徹時,豈愁無語?吾雖鈍根,不敢不勉。
法華一經,天台之為玄義文句也,大而詳;溫陵之為要解也,精而約。天台尚矣,溫陵亦不可輕也。或曰:「先閱要解,後參之玄義文句,其勝劣相去遠甚。而云『溫陵不可輕』者,何謂也?」夫溫陵生天台後,玄義文句等書皆所歷覽,其銖銖而分,縷縷而辯,非不知之。第其解以要名,正取直捷簡徑;而復繁詮曲釋,窮遠極深,則博而非要矣。況列科多用天台舊文,其不用者亦自有意;中間解文豎義,或得或失,學者宜虛心平氣而玩之可也。
前云「中有得失」,試舉其失:經云「五眾之生滅」,要解謂是五趣。然五眾者,五蘊之別名,智論反覆明之;而曰五趣者,失於考也。試舉其得:如藥王焚身,要解謂妙覺圓照,離於身見,得蘊空故,乃能如是;若不達法行,空慕其跡,徒增業苦。蓋發天台之所未發,而深有益於後學者也。
嘉禾朱懋正,言其曾大父學諭公,既歸田,以所得俸金,搆小屋於郊外,讀書其中,□戶謝客,雖子姪姻戚,以至邑令長,罕得睹其面;獨一老友,每晡時來,共弈數局,飲數行,浩歌數章,則入暮矣,乃就寢。率以為常,與世隔絕,如在窮谷深山中。年八十九,月夜登橋失足,微疾。二子迎歸,將終,援筆諄諄誨以道義,不及瑣細家務。書畢,暝目逝。俄開目云:「尚欲囑嘉定。」(嘉定者,公之孫,初成進士,宰嘉定。)於是復為書,教以始終清介,毋宦成渝其晚節。因擲筆長往。噫!公未聞佛法,而臨行磊落瀟灑,有久修所不及者,何故?良由心無係累,佛法已思過半。彼終日喃喃誦經說法而心不淨,末後慞惶揮霍,反俗士之不若,亦何怪其然乎!吾於是有感:向使公得聞佛法,以彼幽潛孤絕之力,盡心於般若,奚患大事之不明乎?吾於是重有感。
僧問古德:「如何是本身盧舍那?」答云:「與我過拂子來。」俄而曰:「置舊處。」僧理前問,曰:「古佛過去久矣!」又云:「未了之人聽一言,只這如今誰動口。」後人由此以舉手動足開口作聲便為真佛,是則誠是,而實不是,所謂認賊為子者也。遂將柏樹子、麻三斤、翠竹黃花、鳥銜猿抱等一概認去,豈不誤哉?俱胝遇問,即豎一指;魯祖見僧,回身面壁。昔人道:「我若看見,拗折指頭。」予亦云:「待渠回身,攔胸踏倒。」
晦菴先生闢佛,空谷力為辯駁矣。雖然,晦菴亦有助佛揚化處,不可不知也。其解孟子曰:「五十非帛不暖,未五十者不得衣也。七十非肉不飽,未七十者不得食也。」夫獸毛蠶口害物傷慈,佛制也;必五十乃衣帛,則衣帛者鮮矣!食肉者斷大慈悲種子,佛制也;必七十乃食肉,則食肉者鮮矣!今孩提之童,固已重裘純纊衛其形,烹肥割鮮飫其口,曾不待壯,而況老乎!使晦菴之說行,寧不為佛法少助?咎晦菴者不之察,吾故為闡之。
人恆病執著,然亦不可概論。良由學以好成,好之極名著。羿著射,遼著丸,連著琴,與夫著弈者至屏帳垣牖皆森然黑白成勢,著書者至山中木石盡黑,學畫馬者至馬現於床榻間,夫然後以其藝鳴天下而聲後世。何獨於學道而疑之?是故參禪人,至於茶不知茶,飯不知飯,行不知行,坐不知坐,發篋而忘□,出廁而忘衣;念佛人,至於開目閉目而觀在前,攝心散心而念恆一,不舉自舉,不疑自疑,皆著也。良由情極志專,功深力到,不覺不知,忽入三昧。亦猶鑽鐩者,鑽之不已而發燄;煉鐵者,煉之不已而成鋼也。所惡於著者,謂其不知萬法皆幻,而希果之心急;不知一切唯識,而取相之意深,是則為所障耳。概慮其著,而悠悠蕩蕩,如水浸石,窮歷年劫,何益之有?是故執滯之著不可有,執持之著不可無。
數輩好古者,群居一堂,各出其古以相角。有出元宋五季時物者,眾相與目笑之。已而唐,而晉,而漢,而秦,而三代,恨不得高辛之鐺、燧人之鑽、神農之琴、太昊之瑟、女媧氏所煉五色石之餘也。一人曰:「諸君所畜誠古矣,非太古也,非太古之太古也。」眾曰:「然則日月乎?」曰:「未古也,有天地然後有日月。」「然則天地乎?」曰:「未古也,有虛空然後有天地。」「然則虛空乎?」曰:「未古也。吾所畜,日月未生,天地未立,空劫以前之物也。諸君不吝千金以博一爐一瓶一書一畫,而不知寶其最古,亦惑矣!」眾相視無語。
俄而曰:「子之古,人所同也,非子所獨也,奚貴焉?」曰:「同有之,同迷之,迷則不異於無。雖謂吾所獨,非過也。」曰:「吾輩之古,歷歷可觀,子之古安在?」其人展兩手示之,眾復相視無語。
昔劉歆初定古文春秋左氏,及毛詩尚書等,時儒嫉之,議論蜂起;晦菴作濂溪太極圖解,書一出而眾喙交集;乃至南嶽創般若之旨,初祖開直指之禪,義學不然其言,加以毒害,況今人乎!議禮之家,名為聚訟,甚哉!立義之難,不可不慎也。
或言父母之喪,不作佛事,此晦菴家禮也。嗟乎!世遂有生子、登樞要、饒財寶,而不得其為己禮一佛,誦一四句偈,飯一沙門。復於七七日中,宰牲牢致胙於宗族交遊,以為崇正道、闢邪說。不知祇以增親之業,助其沈淪,死者有知,當撫膺痛哭於泉下矣!反不及貧人之子,得報其親也。豈不重可哀哉?顏氏家訓,古今人所讚嘆,而其間獨曰「必作佛事」。顏朱皆賢者也,試合而觀之。
真誥云:「鮑□未知道,但朝暮扣齒不息,鬼使不能取。蓋扣齒集身中之神,神不離,故鬼不得近。向使以扣齒之力修真,何真之不成?」予謂豈獨修真,以扣齒之力,念念扣己而參,何佛之不成乎?夫身中之神,祇是一精魂耳,力尚伏鬼,況經云受持一佛名者,有百千大力天神為之擁護!又云念佛之人,佛住其頂;今也勤為扣齒之細故,而甘捨念佛之大道。惜哉!
古所稱門庭高峻者,如淨名示疾,諸阿羅漢俱云「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文殊亦云「彼上人者難為酬對」,是也。嗣後宗門諸大老,或棒或喝,或豎指,或張弓,或垂一則語,如木札羹不可味,如太阿劍不可觸,如水中月不可執捉,非久參上士,莫敢登其門者,是之謂門庭高峻也;豈駕尊示威,厲聲作色之謂哉?
魔大約有二:一曰天魔,二曰心魔。天魔易知,且置勿論。心魔者,不必發風發癲,至於褻尊慢上,無復顧忌,囚首褫衣,不避譏嫌,而後為魔也。一有所著,如耽財耽色、耽詩耽酒、耽書耽畫等,亦魔也。豈唯此哉?妄意欲功蓋一時,名垂百世,亦魔也。豈唯此哉?即修種種諸善法門,妄意希望成佛,亦魔也。豈惟是哉?即如上所說諸魔,普悉無之,而曰「我今獨免於魔」,亦魔也。微矣哉!魔事之難察也。
為僧於正法之世,惟恐其分別人;為僧於末法之世,惟恐其不分別人也。何也?末世澆漓,薰蕕雜處,苟藻鑑不審,決擇失真,以是為非,認邪作正,宜親而反疏之,宜遠而反近之,陶染匪人,久而與之俱化,劫劫生生,常為魔侶。參方可弗具眼乎哉叫?!
一失人身,萬劫不復,此語誰不知之?知之而漫不加意,與不知同。昔須達為佛營室,佛視地上螻蟻,而謂達言:「此蟻毘婆尸佛以來,經今七佛,尚在蟻身。」夫一佛出世,歷年甚久,矧日七乎?釋迦而後,過五百餘萬歲而慈氏下生,名第八佛,未知此蟻脫故身否?縱脫蟻身,未知何日當得人身也。今徒見舉目世人,比肩相摩,而不知得之之難如是;既得人身,漠然空過,真可痛惜!予之懈怠空過,不能不深自痛惜,而併以告夫同志者。
高峰自敘悟由,而曰:「不信有這般奇特事,事怕有心人故也。」此語彼所自證,真實不虛,學道人所宜諦信。且何名有心?世間一技一藝,其始學不勝其難,似萬不可成者,因置不學,則終無成矣;故最初貴有決定不疑之心。雖復決定,而優游遲緩,則亦不成;故其次貴有精進勇猛之心。雖復精進,或得少而足,或時久而疲,或遇順境而迷,或逢逆境而墮,則亦不成;故其次貴有常永貞固誓不退轉之心。高峰「拌一生做箇癡獃漢,定要見這一著子明白」,是之謂真有心丈夫也。又古云:「三昧不成,假令筋斷骨枯,終不休歇。」又云:「道不過雪竇,不復登此山。」又云:「不破疑團誓不休。」如是有心,何事不辦?予甚愧焉,不敢不勉。
古人得意之後,於深山窮谷中,煨折腳鐺,潛伏保養;龍天推出,然後不得已而應世。後人漸不如古;然予猶及見作經論法師者,作瑜伽施食法師者,學成而年未盛,尚徐徐待之。比來少年登座者紛如矣;佛法下衰,不亦宜乎!
世有恆言:「凡大徹大悟,繼祖燈、續佛慧命者,須是三朝天子福、七代狀元才始得。」斯言似過,而理實然。昔中峰老人謂:「無量劫來生死,今日要與和盤翻轉,豈易事哉?」是故十善始得生天,人空方證小果,久積萬行之菩薩尚不免曝腮龍門,則三朝七代猶近言之也,主六合、魁多士猶小喻之也。極之,蓋不可思議功德智慧之所成就也。雖然,亦烏可以難自諉,而付之絕望乎?但決心精進,逢魔不退,遇難轉堅,研窮至理,以悟為則,不患無相應時節。何以故?以宿世善根難測故。
孔明藤甲之捷,燒諸洞蠻悉成煨燼,其言曰:「吾雖有功於國,損吾壽矣!」世人咸知殺人為罪矣,而於牛羊犬豕等日就庖廚,則恬然不知怪,寧思薄乎云爾,烏得無罪?禮云:「君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世人咸知殺畜之大者為罪矣,而於蝦蜆螺蛤等,一下筷以千百計,則恬然不之怪,寧思薄乎云爾,烏得無罪?噫!據含靈皆有佛性,則蟻與人一也,何厚薄之足云?如其貴欺賤、強陵弱,則人可殺而食也,亦何厚薄之足云?梵網稱「凡有命者不得故殺」,其旨深哉!
古人大悟之後,橫說豎說,正說反說,顯說密說,一一契佛心印,皆真語實語,非莊生寓言比也。今人心未妙悟,而資性聰利,辭辯捷給者,窺看諸語錄中問答機緣,便能模仿,只貴顛倒異常,可喜可愕,以眩俗目,如當午三更,夜半日出,山頭起浪,海底生塵,種種無義味語,信口亂發。諸無識者,莫能較勘,同聲讚揚。彼人久假不歸,亦謂真得:甚至「一棒打殺與狗子喫」,「這裏有祖師麼,喚來與我洗腳」,此等處亦復無忌憚,往往效嚬。吁!妄談般若,罪在不原,可畏哉!
凡看古人語錄文字,不可專就一問一答、一拈一頌,機鋒峻利,語妙言奇處,以爽我心目、資我談柄,須窮究他因何到此大徹大悟田地,其中自敘下手工夫,刻苦用心處,遵而行之,所謂「何不依他樣子修」也。若但剽竊模擬,直饒日久歲深,口滑舌便,儼然與古人亂真,亦只是剪綵之花、畫紙之餅,成得甚麼邊事?
蘇子瞻謂某公不學禪,臨終自知時至,諸子求教,教以第一五更早起。諸子不悟,謂為勤家。公曰不然,謂五更勾當臨死時將得去者是也。昔人云:「萬般將不去,惟有業隨身。」隨身之業,將得去者也。而業有二:一者事業,二者道業。事業有善有惡,惡業且置,善業則所修之福;道業則所修之慧也。而必以五更者,孟子所謂夜氣也。雖然,更有無所將來,無所將去者,此則不但五更,應念念勾當而不可須臾離也。
東坡詩有「遠公沽酒延陶令,佛印燒豬待子瞻」之句。予謂大解脫人不妨破格相與,然沽酒猶可,燒豬不已甚乎?假令俠客藉口子瞻,狂僧效嚬佛印,初始作俑,誰當其辜?故此事未可信。古謂詩人託物比興,不必實然,是也。脫有之,子瞻且置,佛印依律趁出院。
米元章謂學書須是專一於是,更無餘好,方能有成。而予聞古之善琴者,亦謂專攻三二曲,始得入妙。斯言雖小,可以喻大。佛言:「制心一處,無事不辦。」是故心分兩路,事不歸一;情專志篤,三昧速成。參禪念佛人不可不知。
經云:「聲聞人於罵者、害者,或嘿然,或遠離。菩薩則不然,更加慈心,愛之如子,方便濟度;故遠勝聲聞,不可為比。」予唯世人恆苦辱之難忍,況不唯忍辱而更慈愛之乎!經又云:「眾生無恩于菩薩,而菩薩常欲利益眾生。」予唯世人尚有受恩不報,況無恩於己而乃利益之乎!得斯旨者,天下無一人不可與,天下無一人不可化。
曾宗元學士,以中庸大學參楞嚴,而和合宗門語句,質之雪竇顯禪師。顯云:「這箇尚不與教乘合,況中庸耶!學士須直捷理會。」乃彈指一下云:「但恁麼薦取?」宗元言下有省。夫一代時教,修行人所據以為準的者,不與教合,則魔說也。而云然者,是即教外別傳之旨也。傳在教外,則教之所談者何事,夫亦離指見月,而得意於語言文字之表云爾。且世尊拈花,迦葉微笑,萬代宗門傳法之始也。今翻案云:「這箇尚不與拈花合,花外有別傳也。」則何如?古人謂俱胝悟處,不在指頭上;今雪竇彈指,宗元有省,又翻案云:「這箇尚不與彈指合,指外有別傳也。」則何如?
越地安禪,夜作齋,其名曰放參飯,競為侈靡,勝於午齋,相沿成習久矣。昔有尊宿,聞鄰房僧午後作食,不覺泣下,悲佛法之陵夷也。故僧禁過午食,況夜食耶!律言人間碗缽作聲,餓鬼咽中起火;乃於漏深人靜,而砧几盤盂,音響徹其耳根,又煎煮烹炮,馨香發其鼻識,忘慈悲之訓,恣口腹之欲,於心安乎?或曰:「中夜饑,如之何?」則代以果核餅餌之類,不煩鍋銚者可也。況持過午者,午後至明,不食纖物;我等晚有藥石,何不知足之甚?
古尊宿開堂安眾,或三百五百,乃至黃梅七百,雪峰盈千,徑山千七百。予初慕之,自悲生晚,不得入彼龍象之聚。今老矣,始知正像末法信非虛語,廣群稠會之中,覓一二真實辦道人尚不可得。故金企羅尊者,三人為朋乞食;慈明圓禪師,六人結伴以參汾陽。而三人證羅漢,六人成大器。如其取數多,而證者希、成者寡,雖多奚為?予作僧堂,僅容四十八單,較古人什不及一,茲猶覺其多,仍狹而小之。非無普心,在末法中理應如是。
結社念佛,始自廬山遠師。今之人,主社者得如遠師否?與社者得如十八賢否?則宜少不宜多耳。以真實修淨土者,亦如僧堂中人故也。至於男女雜而同社,此則廬山所未有。女人自宜在家念佛,勿入男群,遠世譏嫌。護佛正法,莫斯為要,願與同衣共守之。又放生社,亦宜少不宜多;以真實慈救生靈者,亦如佛會中人故也。愚意各各隨目所見,隨力所能,買而放之。或至季終,或至歲終,同詣一處,會計所放,考德論業,片時而散,毋侈費齋供,毋耽玩光陰,可也。願與同衣共守之。
世有無賴惡輩,假仗佛名,甚而聚眾,至謀為不軌。然彼所假,皆云釋迦佛衰,彌勒佛當治世,非廬山遠師蓮社也。遠師勸人舍娑婆而求淨土,其教以金銀為染心之穢物,以爵祿為羈身之苦具,以女色為伐命之斧斤,以華衣美食田園屋宅為墮落三界之坑井,惟願脫人世而胎九蓮,則何歆何羨?而彼假名彌勒者,正以金銀爵祿女色衣食田宅誘諸愚民,俾悅而從己。則二者冰炭相反,不可不辯也。然蓮社中人,亦自宜避嫌遠禍,向所謂宜少不宜多者,切語也。予曾有在家真實修行文勸世,其大意謂凡實修者不必成群作會;家有靜室,閉門念佛可也。不必供奉邪師;家有父母,孝順念佛可也。不必外馳聽講;家有經書,依教念佛可也。不必惟施空門;家有貧難宗戚鄰里知識,周急念佛可也。何以故?務實者不務外也。願為僧者,幸以此普告諸居士。
古人有言:「膽欲大而心欲小。」膽大者,謂其有擔當也。心小者,謂其有裁酌也。擔當,故千萬人吾往。裁酌,故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此正論也。至於僧,則反是,吾謂心欲大而膽欲小。心大,故帡包十界,荷負萬靈,而弘度無盡。膽小,故三千威儀、八萬細行,持之無敢慢。今初學稍明敏者,近蔑時輩,遠輕昔人,藐視清規,鄙薄淨土,膽則大矣!鞠其真實處,則唯知有己,不知有人,唯知保養顧愛其撮爾之血肉身,不知恢復充滿其廣大之法界量,心則小矣!或曰:「黃檗號麤行沙門,非膽大之謂乎?」噫!拙於畫虎者,不成虎而類狗;爾所謂膽大者,吾恐不成麤行沙門而成無賴僧也。可弗慎歟?!
漢高帝過魯,以太牢祀孔子,史官書而美之。此有二意:一則暴秦焚書坑儒之後,而有此舉;二則帝固安事詩書毀冠辱儒之主也,而有此舉,故特美其事耳。據孔子之道德,則賢堯舜、配天地、逾父母,雖烹龍炮鳳、煮象炙鯨,亦何足酬恩于萬一,而況騂且角之一物乎!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易之明訓也;儀不及物,神將吐之,況於聖人乎!用是例之,其餘可知矣。惜乎自古及今,相沿已久,而莫可挽也。
自昔儒者非佛,佛者復非儒。予以為佛法初入中國,崇佛者眾,儒者為世道計,非之未為過;儒既非佛,疑佛者眾,佛者為出世道計,反非之亦未為過。迨夫傅韓非佛之後,後人又彷效而非,則過矣!何以故?雲既掩日,不須更作煙霾故。迨夫明教空谷非儒之後,後人又彷效而非,則過矣!何以故?日既破暗,不須更作燈火故。覈實而論,則儒與佛不相病而相資。試舉其略:凡人為惡,有逃憲典於生前,而恐墮地獄於身後,乃改惡修善,是陰助王化之所不及者佛也。僧之不可以清規約束者,畏刑罰而弗敢肆,是顯助佛法之所不及者儒也。今僧唯慮佛法不盛,不知佛法太盛,非僧之福,稍制之抑之,佛法之得久存於世者,正在此也。知此,則不當兩相非,而當交相贊也。
人知好利之害,而不知好名之為害尤甚。所以不知者,利之害麤而易見,名之害細而難知也。故稍知自好者,便能輕利;至於名,非大賢大智不能免也。思立名則故為詭異之行,思保名則曲為遮掩之計,終身役役於名之不暇,而暇治身心乎?昔一老宿言:「舉世無有不好名者。」因發長嘆。坐中一人作而曰:「誠如尊諭,不好名者惟公一人而已。」老宿欣然大悅解頤,不知已為所賣矣。名關之難破如是哉!
予正訛集中,既辨明武帝餓死之誣,而猶未及其餘也。如斷肉蔬食,人笑之;然田舍翁力耕致富,尚能窮口腹以為受用,帝寧不知己之玉食萬方乎?麵為犧牲,人笑之;然士人得一第,尚欲乞恩於祖考以為榮寵,帝寧不知己之貴為天子乎?斷死刑必為流涕,人笑之;然是即下車泣罪,一民有罪我陷之之心也,帝寧不知己之生殺唯其所欲為乎?獨其捨身僧寺,失君人之體,蓋有信無慧,見之不明,是以輕身重法,而執泥太過也。又晉宋以來,競以禪觀相高,不知有向上事,是以遇達摩之大法而不契,為可恨耳。若因其失國而遂為詆訾,則不可。夫武帝之過,過於慈者也。武帝之慈,慈而過者也。豈得與陳後主周天元之失國者同日而論乎?若因其奉佛而詆之,則吾不得而知之矣!
山中有花,共本同枝,而花分大小。大者如梅如李,環遶乎其外;小者如橘如桂,攢簇乎其中。外之數大約八,內之數百有餘。山氓莫之奇,亦莫知其名也。予見而奇之。夫同花而大小異,奇矣;大外圍而小內聚,抑又奇矣!因名之王所:大者心王,小者心所。王數八,外花以之;所數五十有一,內花以之。外於八或有增減,而八者其常也。內恆倍於本數者,所雖五十有一,細分之則無盡也。王外而所內者,王能攝所,所不能攝王也。王五出,所亦五出。而有五鬚者,王單而所複也。外開先,內開晚者,王本而所末也。久沈而今顯,蓋時節因緣之謂也。或曰:「是花無艷色,燒之則煙氣惱人,樵者棄而不薪,奚奇焉?」嗟乎!此其所以奇也。莊生貴樗木,以其不可材;然不材,人取而薪之。今不可薪,則天下之至無用者極於是。易曰肥遯,其此之謂乎?!
昔人有言:「雖有駟馬以先拱璧,不如坐進此道。」予因是推之:豈惟駟馬拱璧,雖王天下,亦不如坐進此道。豈惟王一天下,雖金輪聖王王四天下,亦不如坐進此道。豈惟王四天下,雖王忉利夜摩,乃至王大千世界,亦不如坐進此道也。然昔云此道,指長生久視之道也。茲圓頂方袍,號稱衲子,將坐進無上菩提之大道,而反羨人間之富貴者,吾不知其何心也。
贊佛身曰金色,蓋取其彷彿近似,非真若人世之所謂金也。天金天銀與世金世銀,例美玉之於碔砆,勝劣自判。蓋天金尚未足以擬佛,況世金耶?其精粹微妙,光瑩明徹,自非凡眼所睹,然不可不知。如今之土木成像,而飾之以金箔,果以為佛之色相亦只如是,則失之矣!
人生寒思衣,饑思食,居處思安,器用思足,有男思婚,有女思嫁,讀書思取爵祿,營家思致富饒,時時不得放下。其奮然出家,為無此等累也,而依然種種不忘念,則何貴於出家?佛言:「常自摩頭,以捨飾好。」然豈惟飾好,常自摩頭曰:「吾僧也,頓捨萬緣,一心念道。」
蠶之殺命也多而酷,世莫之禁者。謂上焉天子百官,藉以為章服;下焉田夫野婦,賴以為生計。然使自古無蠶,則必安於用布而已。若生計,則民之不蠶者什九,蠶者什一,未見不蠶者皆餓而死也。或曰:「夫子何為舍麻而用純?」蓋當夫子時,純之用已久,工簡於用麻,夫子姑隨之,知習俗之難變也。又禹惡衣服而美□冕,冕用純,餘未必用也。意可知矣。
易云伏羲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何聖人為殺生者作俑也?自古無辯之者,近槐亭王公奮筆曰:「洪荒之世,鳥獸魚鱉傷民之禾稼,網罟者,除物之為民害也,非取物而食之也。」此解不惟全物命,覺世迷,而亦有功於往聖矣!但史稱黃帚命元妃西陵氏教民蠶,則何說以通之?予聞有野蠶者,能吐絲樹之枝柯,而取之者不煩於煮繭。意者西陵之教,其野蠶之謂乎?彼家蠶或後人所自作,而非出於西陵乎?不然,成湯解三面之網,以開物之生路,而黃帝盡置之鑊湯無孑遺;是成湯解網,而黃帝一網打盡也。或曰:「東坡云:『待繭出蛾,而後取以為絲,則無殺蛹之業。』」不知出蛾之繭,縷縷斷續,而不可以為絲也;未必坡之有是言也。
呂文正公既貴顯入相,上所賜予,皆封識不用。上知之,問故。公對曰:「臣有私恩未報。」蓋公微時,受恩於僧寺也。今相傳公少貧,讀書寺中,候僧食時鐘鳴即往赴。僧厭之,飯訖乃聲鐘。公至大窘,題壁云:「十度投齋九度空,可耐闍黎飯後鐘。」公及第,僧以紗籠其詩。公至寺續云:「二十年前塵土面,而今始見碧紗籠。」據前說,則僧何賢;據後說,則僧何不肖也。倘誣枉賢者,則成口業;而世所傳,出野史戲場中,恐不足信。
世間求名者,有學未成而名成,是之謂倖;以不當得而得也。有學成而名不成,是之謂屈;以當得而不得也。故云我輩登科,劉蕡下第,蓋倖與屈之謂也。學道則不然,未有名掛山林,身馳朝市,悠悠颺颺,一暴十寒,而成道業者。亦未有苦志力行,殫精竭神,不退不休,以悟為則,而道業無成者。蓋求名在人,求道在己,學道人惟宜決心精進而已,毋懷僥倖之圖,勿以枉屈為慮。
道人著述,非世間詞章傳記之比也。上闡先佛之心法,下開後學之悟門,其關係非小。而使學未精,見未定,脫有謬解,不幾於負先佛而誤後學乎?仲尼三絕韋編,而十翼始成;晦菴臨終,尚改定大學誠意之旨。古人慎重,往往若此,況出世語論,談何容易!青龍鈔未遇龍潭,將謂不刊之典,而終歸一炬;妙喜初承印證,若遽自滿足,焉得有後日事?少年著述,固宜徐徐云爾。
石頭之於六祖,祖知彼機緣不在此,指見青原而大悟。丹霞之於馬祖,亦復以機緣不在此,指見石頭而大悟。乃至臨濟之自黃檗而大愚,惠明之自黃梅而曹溪,皆然也。又不獨此;佛不能度者,度於目連,亦機緣使之也。故學人得遇真善知識,直須起大信敬,今世後世,由之津梁,不可漫焉空過而已。
土之能朽物也,水之能爛物也,必有殘質存焉,俟沈埋浸漬之久而後消滅;若火之燒物,頃刻灰燼。吾以是知般若智如大火聚,諸貪愛水逼之則涸,諸煩惱薪觸之則焚,諸愚癡石臨之則焦,諸邪見稠林、諸障礙蔀屋、諸妄想情識種種雜物,烈燄所灼,無復遺餘。古謂太末蟲處處能泊,惟不能泊於火燄之上;以喻眾生心處處能緣,惟不能緣於般若之上。故學道人不可剎那而失般若智。
予病足,行必肩輿。一夕天始暝,輿人醉而躓,傾蓋,即有數男子攘臂攫予帽者,意謂內人或有金寶嚴其首故也。已而大慚,疾走去。予以是知般若智如大日輪,日輪纔滅,而盜賊奸宄出矣;真照纔疏,而無明煩惱作矣。先德謂暫時不在,猶如死人,故學道人不可剎那而失般若智。
經言:暑月貯水在器,一宿即有蟲生,但極微細,非凡目所能睹,故濾水而後用。若水在火上,火不熄,水不冷,則蟲不生。予以是知般若智如火煮水,觀照熾而不休,溫養密而無間,彼偷心雜惑將何從生?故學道人不可剎那而失般若智。
止觀治病門中,有六字氣,注心下視等語。蓋止觀之道,廣無不該,即治病之法亦於中攝,大都與服藥同意。是以止觀代藥也;止觀之餘緒,非止觀之正旨也。後人不知此意,而養生家引以為據,遂有外飾禪名,而內修道術者。詰之,則藉口於天台;故辨之。
世有家業已辦者,於歲盡之日,安坐而觀貧人之役役於衣食也,名曰看忙。世有科名已辦者,於大比之日,安坐而觀士人之役役於進取也,亦名曰看忙。獨不曰:世有惑破智成、所作已辦者,安坐而觀六道眾生之役役於輪迴生死也,非所謂看忙乎?吁!舉世在忙中,誰為看忙者?古人云:「老僧自有安閒法。」此安閒法可易言哉?雖然,世人以閒看忙,有矜己心,無憐彼心;菩薩看忙,起大慈悲心,普覺群迷,冀彼同得解脫。則二心迥異,所以為凡聖小大之別。
予入京師,與同行二十餘輩,詣辯融師參禮請益。融教以無貪利,無求名,無攀援貴要之門,唯一心辦道。既出,數年少笑曰:「吾以為有異聞,惡用是寬泛語為?」予謂不然,此老可敬處正在此耳。渠縱吶言,豈不能綴拾先德問答機緣一二,以遮門蓋戶;而不爾者,其所言是其所實踐,舉自行以教人,正真實禪和,不可輕也。
禪、講、律,古號三宗,學者所居之寺、所服之衣,亦各區別。如吾郡,則淨慈、虎跑、鐵佛等,禪寺也;三天竺、靈隱、普福等,講寺也;昭慶、靈芝、菩提、六通等,律寺也。衣則禪者褐色,講者藍色,律者黑色。予初出家,猶見三色衣,今則均成黑色矣;諸禪律寺均作講所矣。嗟乎!吾不知其所終矣!
今人於一彝一罌、一書一畫,其遠在上古者,出自名家者,平生歆慕而不能致者,一旦得之,則大喜過望,忻然慰曰:「此某某所遞互珍藏者,今幸入吾手矣!」曾不思曠劫以來無酬價之至寶,何時入吾手也。況世玩在外,求未必獲,至寶在我,求則得之,亦弗思而已矣!
當此五濁末世,兼以多生積習,而欲斷無明惑、悟自本心,則千萬人中希得一二,亦無足怪。至於不為惡而為善,此亦易事;而甘為不善,吾不知其何心?又復身口意三,欲令攝意不動,而出入無時,起滅無形,定力之難成,亦無足怪。至於制身不為惡事,制口不發惡言,此亦易事;而甘為身口之惡,吾不知其何心?
古人不輕許可,必研真覈實而後措之乎辭。如贊圓覺疏者曰:「其四依之一乎?或淨土之親聞乎?何盡其義味如此也。」乃至贊遠公者曰「東方護法菩薩」,贊南泉趙州者曰「古佛」,贊仰山者曰「小釋迦」,贊清涼者曰「文殊後身」,千載而下,無議之者,何也?真實語也;非今人諂壽諛墓,賀遷秩,壯行色之套子話也。夫著之簡編,勒之金石,將俾信當時而傳後世,而虛譽浪褒,齊佛齊祖,噫!慧日雖自難瞞,蒙學未必無誤矣!
予作放生池,疑者謂魚局於池,攢聚紆鬱,而無活潑之趣,不若放之湖中,或護持官河一段,禁弗使漁,亦不放之放也。予謂此說亦佳;但池之與湖與河,較其利害,亦略相當。池雖隘,網罟不入;湖雖寬,晝夜採捕。陋巷貧而樂,金谷富而憂,故利害均也。又官河之禁約有限,而諸魚之出入無恆,有從外入限中,有從中出限外者,出限則危矣,不若池居之永不出限也,故利害均也。又疑無活潑之趣,則有一喻:坐關僧住一室中,循環經行,隨意百千里而不窮,徜徉自得,安在其不活潑也?復有一喻:今幸處平世,城中之民,以城門之啟閉為礙;一旦寇兵壓境,有城者安乎?無城者安乎?漁喻寇,池喻城,人以城為衛,何局也?魚可知矣!
昔崔慎無子,有僧教以盛飾內人,入寺設齋,伺歡喜迎納者,虔奉而厚供之,冀托胎其家。夫出家者,將超三界,成道度生,而乃為此籠檻以鉤致之;致彼無心出世者猶可,倘墮落一真實道人,其害可勝言哉?慎與僧俱得罪,而僧為甚。苦哉僧乎!胡不以求子之正道語人乎?
世人以無子為憂,而富貴者憂彌甚。或曰:「不孝莫大於無後,得無憂乎?」予曰:然。古人語意自明,蓋謂不娶而無子者,非謂娶而無子者也。娶而無子,奚罪焉?且帝王統馭億兆,非無力置姬妾也,非無方士奇人進藥石也,而有終絕儲嗣者,命也,故不足憂也。乃若所憂則有之:多行不義,奪人之有,絕人之後,離人之骨肉,凌虐他人子女為己之婢僕者,種種陰險慘毒,皆無子因也,是則可憂也。不作是因而無子者,命也,非我之咎,故不足憂也。
讚西方者,記戒禪師後身為蘇子瞻,青草堂後身為曾魯公,遜長老後身為李侍郎,南庵主後身為陳忠肅,知藏某後身為張文定,嚴首座後身為王龜齡。其次,則乘禪師為韓氏子,敬寺僧為岐王子。又其次,善旻為董司戶女,海印為朱防禦女。又甚而雁蕩僧為秦氏子檜,居權要,造諸惡業。此數公者,向使精求淨土,則焉有此?愚謂大願大力,如靈樹生生為僧。而雲門三作國王,遂失神通;百世而下,如雲門者能幾,況靈樹乎?為常人,為女人,為惡人,則展轉下劣矣。即為諸名臣,亦非計之得也。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
或謂:「諸師後身之為名臣,猶醒醐反而為酥也,猶可也,為常人則酪矣,為女人則乳矣,乃至為惡人則毒藥矣!平生所修,果不足憑仗乎?則何貴於修乎?」是大有說。凡修行人二力:一曰福力。堅持戒行,而作種種有為功德者是也。二曰道力。堅持正觀,而念念在般若中者是也。純乎道力如靈樹者置弗論,道力勝福力,則處富貴而不迷;福力勝道力,則迷於富貴,固未可保也。於中貪欲重而為女人,貪瞋俱重而為惡人,則但修福力,而道力轉輕之故也。為僧者,究心於道力,宜何如也?雖然,倘勤修道力,而更助之以願力,得從於諸上善人之後,豈惟惡人,將名臣亦所不為矣。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
韓擒虎云:「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榮之也。」不知閻王雖受王樂,而亦二時受苦;蓋罪福相兼者居之,非美事也。古有一僧,見鬼使至,問之,則曰迎取作閻王。僧懼,乃勵精正念,使遂不至。昔人謂行僧不明心地,多作水陸靈祇,雖未必盡然,容有是理。下生猶勝天宮,天且弗為,況鬼神乎?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
介甫擬寒山詩有云:「我曾為牛馬,見草荳歡喜。又曾為女人,歡喜見男子。我若真是我,祇合常如此。區區轉易間,莫認物為己。」介甫此言,信是有見,然胡不云:「我曾聞諛言,入耳則歡喜。又曾聞讜言,喜滅而瞋起。我若真是我,祇合常如此。區區轉易間,莫認物為己。」而乃悅諛惡讜,依然認物為己耶?故知大聰明人,說禪非難,而得禪難也。
予初入道,憶子思以喜怒哀樂未發為中,意此中即空劫以前自己也。既而參諸楞嚴,則云:「縱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閒,猶為法塵分別影事。」夫見聞泯,覺知絕,似喜怒哀樂未發,而曰法塵分別者,何也?意,根也。法,塵也。根與塵對,順境感而喜與樂發,逆境感而怒與哀發,是意根分別法塵也。未發則塵未交於外,根未起於內,寂然悄然,應是本體;不知向緣動境,今緣靜境,向固法塵之麤分別也,今亦法塵之細分別也,皆影事也,非真實也。謂之幽閒,特幽勝顯、閒勝鬧耳,空劫以前自己,尚隔遠在。此處更當諦審精察,研之又研,窮之又窮,不可草草。
慈湖楊氏謂灼見子思孟子病同原。然慈湖自敘靜中所證,空洞寂寥,廣遠無際,則正子思所謂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也。子思此語,以深經微細窮究,故云猶未是空劫以前自己;若在儒宗,可謂妙得孔氏之心法。甚言至精至當,何所錯謬,而慈湖病之?慈湖既宗孔氏,主張道學,而乃病子思,則夫子亦不足法矣,將誰宗乎?倘慈湖於佛理妙悟,則宜直言極論儒佛同異,亦不應混作此語,似乎進退無據。
天目中峰和尚示眾云:「汝若無大力量,不若半間草屋棲身,鶉衣丐食,亦免犯人苗稼。」至論也。今出家者,多作有為功德,奔走一生,於自己腳跟下生死大事置之罔聞,不亦謬乎?或曰:「箇箇都是你,則像毀殿塌,僧將露居而枵腹矣!」曰:「非然也。汝力量大,任為之;古人此語,教我等無力量者急先務也。一者大事未明,如喪考妣,則不暇為。二者見理未徹,因果差錯,所謂有為之功多諸過咎,天堂未就,地獄先成,則不敢為。」中峰又云:「一心為本,萬行可以次之也。」至論也。牛頭之於啣花巖,馬祖之於傳法院,遐哉高風,不可再見矣。噫!
道流作醮事竟,必謝將,大者殺羊豕,小者買見有三牲。其說曰:「酬將之護壇場也。不爾,且得罪。」嗟乎!昨日設箇齋,今朝宰六畜,一度造天堂,百度造地獄。其是之謂乎?夫將,其他吾不能知,只如雲長公之大義天植,王元帥之赤心忠良,彼豈以牲牢之謝介諸懷耶?相沿今古,道流中無一高行者止之,真可悲悼。如恐得罪於將,則近日一江湖無賴,以祈雨鎖械將身,而將不加禍,蓋不與小人較也;而區區為口腹故,反加禍於修功德之齋家也,有是理乎?敢以告夫明理之士君子。
唐制,正五九月官不蒞任。以蒞任必多宴饗,宴饗必多宰牲,不蒞任者,戒殺也。世人訛傳,以此三月為惡月,而忌諸吉事,蓋迷其所自耳。今時亦戒正五九月,及十齋日,不得行刑。愛物仁民,聖王好生之心一也。獨惜夫祈晴禱雨,官必禁屠,是明知殺生之為不善矣,胡不齋月齋日遵古戒殺,而必待難生然後禁?嗚呼!難生而始禁,難未平而禁已解,可勝嘆哉!
華亭趙某,詣清浦探親,舟行次,見一人立舟上,諦視則亡僕也。驚問之。答云:「見役冥司,今將追取三人耳。」問三人為誰?則曰:「一湖廣人,一即所探親也。」其第三人不答。又問:「得非趙某否?」曰:「然。」趙大駭。至所探親,則已聞室中哭聲矣。益駭甚,趣棹還舍。僕曰:「君且無怖,及夜吾不至,則免矣。」趙問何故?曰:「於路見有為君解者,以君合門戒殺也。」後夜果不至,趙竟無恙。今尚在,已十年矣。萬曆丙午七月記此。
自宋迄元,居士有悟入者,不一而足。宋居士劉興朝,其悟道集自敘悟處甚詳,蓋真有得者。元放牛居士,於無門老人不是不是處悟入,所作是非關,橫說豎說,非具大知見者不能道。此二老蹤跡不甚顯,興朝猶載傳燈,放牛罕有知者,吾故表而出之。
宗門答話,有所謂無義味語者,不可以道理會,不可以思惟通故也。後人以思惟心強說道理,則愈說而愈遠。豈惟謬說,直饒說得極是,亦只是鸚鵡學人語而已。圓悟老人曰:「汝但情識意解,一切妄想都盡,自然於這裏會去。」此先德已驗之方,斷非虛語,吾輩所當深信而力行者也。
鄧豁渠自訟云:「為僧者幹自己事,帶累十方施主,委實難消。」誠哉言乎!夫僧人為自己生死,猶士人為自己科名也。為科名故,累諸鄰里親戚供給所需,成名則足以報之,名不成則所負多矣。不解此義而唯嫌信施不廣,豈不大錯?!
五臺居士謂予曰:「吾知有此道而不克盡力,終其身不樂。今士人不知有此道者,得一第,快心五欲以為樂。吾既知之,不敢縱欲,而復以王事家事驅馳荏苒。今老矣!失人世之樂,又未得出世之樂,故鬱然終身。」此居士實語也。而自昧者多、自覺者少,誰道及此者?居士誠賢乎哉!今出家兒,無王事家事,乃亦一生空過,靜焉思之,五內驚慄!
先君子雖不仕,博學而篤行,多格言。嘗謂不孝曰:「帶一官字者,慎勿為之。」因問何謂帶一官字?先君子曰:「領官錢,織官段,中官鹽,作官保,乃至入官府為吏書,交結官人,囑託公事之類,皆是也。」予再拜服膺。後觀親識中,坐此而敗者十七八。由是推而廣之,即為官亦所不願。出家後,又推而廣之,不敢妄干有官大人;並誡徒眾,不得乞緣出入於官家,不得倚官勢與人搆訟,安貧守分,倖免於大愆。雖遵持佛敕,亦素聞於庭訓也。口澤未忘,曷勝於邑?!
道鏡、善道二師作念佛鏡,以念佛與種種法門對舉,皆斷之曰:「欲比念佛功德,百千萬億分不能及一。」可謂篤信明辨,大有功於淨土矣。獨其對禪宗一章,謂觀心者,觀無生者,亦比念佛功德百千萬億分不能及一,學人疑焉。予以為正四料簡所謂有禪無淨土者是也。但執觀心,不信有極樂淨土;但執無生,不信有淨土往生,則未達即心即土,不知生即無生,偏空之見,非圓頓之禪也。反不如理性雖未大明而念佛已成三昧者,何足怪乎?若夫觀心而妙悟自心,觀無生而得無生忍,此正與念佛人上品上生者同科,又誰軒輊之有?
國朝洪永間,有空谷、天奇、毒峰三大老。其論念佛,天、毒二師俱教人看念佛是誰,唯空谷謂只直念去亦有悟門。此二各隨機宜,皆是也。而空谷但言直念亦可,不曰參究為非也。予於疏鈔已略陳之。而猶有疑者,謂參究主於見性,單持乃切往生,遂欲廢參究而事單持,言經中止云執持名號,曾無參究之說。此論亦甚有理,依而行之,決定往生;但欲存此廢彼則不可。蓋念佛人見性,正上品上生事,而反憂其不生耶?故疏鈔兩存而待擇,請無疑焉。若夫以誰字逼氣下行,而謂是追究念佛者,此邪謬誤人,獲罪無量。
放牛居士,古杭人余氏子,參無門老人,得悟於宋淳祐中。其言曰:「大聰明人,纔聞此事,便以心意識領解,所以認影為真。到臘月三十日眼光欲落時,向閻老子道:『待我澄心攝念卻與你去。』斷不可也,須是急參急悟。」放牛此語,可謂喫緊為人二。若真實徹悟者,他平日踏得牢牢固固、穩穩當當,不動干戈,可以八面受敵,無常到來,安閒自如,不慌不忙,不怖不亂,何更待澄心攝念,勉強支吾耶?所謂急參急悟,吾輩當力圖之。
溫公作解禪偈,真學佛不明理者之龜鏡也。但其以言行可法為不壞身,仁義不虧為光明藏,特一時救病語,非覈實不易之論。夫謹言行、修仁義,在世間誠可貴重,然豈便是金剛不壞之身,神通大光明藏?何言之易也!又以君子坦蕩蕩為天堂,小人長戚戚為地獄,理則良然,而亦有執理失事之病。豈得謂愚癡即牛羊,凶暴即虎豹,此外更無真實披毛戴角之牛羊,利牙鋸爪之虎豹乎?吾恐世人見溫公辭致警妙,必大悅而深信,其流之弊,撥無因果,乃至世善自足,不復知有向上事;則此偈本以覺人,反以誤人,不可不闡。
景仁自謂:「吾二十年曾不起一思慮。」景仁之為賢者信矣,然二十年之久不生一念,或未易及此。顏子尚僅三月不違,則三月外容有念生;趙州尚假四十年方成一片,則未成一片時容有念生。如景仁者,得無麤念雖無,微細思慮潛滋暗發而不自覺歟?吾非輕視景仁,蓋恐得少為足,而預以自警也。
先輩云:「習俗移人,賢智者不免。」今一衣一帽、一器一物、一字一語,種種所作所為,凡唱自一人,群起而隨之,謂之時尚。或尚坐關,群起而坐關;或尚禮懺,群起而禮懺;群起而背經,群起而持準提,群起而讀等韻,群起而去註疏、專白文,群起而齋十萬八千僧,群起而學書、學詩、學士大夫尺牘語,靡然成風,不約而合。獨於刻心勵志,真實參禪念佛者,則有唱而無隨,謂之何哉?
有習靜者,獨居一室,稍有人聲,便以為礙。夫人聲可禁也,鴉鵲噪於庭,則如之何?鴉鵲可驅也,虎豹嘯於林,則如之何?虎豹猶可使獵人捕之也,風響水流、雷轟雨驟,則如之何?故曰:「愚人除境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境。」欲除境,而境卒不可除,則道終不可學矣!或曰:「世尊不知五百車聲,蓋禪定中事,非凡夫所能。」然則高鳳讀書,不知驟雨漂麥,當是時鳳所入何定?不咎志之不堅,而嫌境之不寂,亦謬矣哉!
古人以除日當死日。蓋一歲盡處,猶一生盡處,故黃檗垂示云:「預先若打不徹,臘月三十日到來,管取你熱亂。」然則正月初一便理會除日事不為早,初生墮地時便理會死日事不為早,那堪荏荏苒苒,悠悠揚揚,不覺少而壯,壯而老,老而死;況更有不及壯且老者,豈不重可哀哉?今晚歲除,應當惕然自誓自要,不可明年依舊蹉跎去也。雖然,此「打徹」二字,不可容易看過,不是通幾本經論當得徹也,不是坐幾炷香不動不搖當得徹也,不是解幾則古德問答機緣、作幾句頌古拈古當得徹也,不是酬對幾句口頭三昧滑溜當得徹也。古人謂於此事洞然如桶底驟脫,爽然如大夢得醒,更無纖毫疑處,然後可耳。嗟乎!敢不努力?!
淺淨土者,以為愚夫愚婦所行道。天如斥之,謂非鄙愚夫愚婦,是鄙馬鳴、龍樹、文殊、普賢也。故予作彌陀經疏鈔,乃發其甚深旨趣;則又以為解此經不宜太深,是畢竟愚夫愚婦所行道也。佛謂此經難信之法,不其然乎?
或謂不宜太深者,此經本淺,鑿之使深,故不可。噫!法華以治世語言皆即實相,而此經橫截生死,直登不退,寧不及治世語言乎?或又謂此經屬方等,疏以為圓,則不可。噫!觀經亦方等攝也,智者圓之。圓覺亦方等攝也,圭峰圓之。彌陀經予特以為分圓,何不可之有?佛言難信之法,不其然乎?
華嚴第十,主藥神得念佛滅一切眾生病解脫門。清涼疏謂:「趣稱一佛,三昧易成;敬一心濃,餘盡然矣。況心凝覺路,闇蹈大方者哉?」前數語弘讚專念,後二句入理深談,誰謂淨土淺也?行願品廣陳不可說世界海,不可說佛菩薩功德,臨終乃不求生華藏而求生極樂,誰謂淨土淺也?聖賢垂訓如是,而人自淺之,佛言難信之法,不其然乎?
古謂「參禪不礙念佛,念佛不礙參禪」;又云「不許互相兼帶」。然亦有禪兼淨土者,如圓照本、真歇了、永明壽、黃龍新、慈受深等諸師,皆禪門大宗匠,而留心淨土,不礙其禪。故知參禪人雖念念究自本心,而不妨發願,願命終時往生極樂。所以者何?參禪雖得箇悟處,倘未能如諸佛住常寂光,又未能如阿羅漢不受後有,則盡此報身,必有生處。與其生人世而親近明師,孰若生蓮花而親近彌陀之為勝乎?然則念佛不惟不礙參禪,實有益於參禪也。
陶隱君取生物為藥,遂淹滯其上昇。夫殺生以滋口腹,誠為不可;損物命而全人命,宜若無罪焉。不知貴人賤畜,常情則然,而非諸佛菩薩平等之心也。殺一命,活一命,仁者不為,而況死生分定,未必其能活乎?則徒增冤報耳。抱病者熟思之,業醫者熟思之。
參學人有悟,必經明眼宗師勘驗過始得。如一僧常於神廟紙爐中宿,有師潛入紙爐,俟其來宿,攔胸把住,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僧云神前酒臺盤。又一僧,人言其得悟,玄沙故與偕行,至水邊,忽推之落水,急問牛頭未見四祖時如何?僧云伸腳在縮腳裡。云云。此二僧者,非胸中七穿八洞,千了百當,隨呼隨應如空谷發聲,隨來隨現如明鏡對物,何能於倉卒忙遽做手腳不迭時,出言吐語如是的當、如是自在?彼閒時以意識摶量卜度,酬機作頌,非不粲然可觀,爭奈迅雷不及掩耳處一場麼羅。可不慎歟?!
嘉靖間,有道者某,寓吳山百法寺,不乞化,弟子一人,賣藥以贍。日三食,每粥二盂,菜數莖,寄煮粥鍋。終日坐一室,嘿如也。有作念佛會者造之,擬發問,輒搖手云:「第靜坐,毋開言。」既不得言,遂逡巡而退。以餅餌蔬果進,拒不納,曰:「幸自有饘粥療饑,沒來由著此等向腹中轉一過,何為哉?」當時雖未覈其所修何道,而精專脫逸,不染世緣,今時似此者極少,誠予所不及,因識之。
人子於父母,服勞奉養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顯之,大孝也;勸以念佛法門,俾得生淨土,大孝之大孝也。予生晚,甫聞佛法,而風木之悲已至,痛極終天,雖欲追之,末由也已。奉告諸人,父母在堂,早勸念佛;父母亡日,課佛三年。其不能者,或一週歲,或七七日,皆可也。孝子欲報劬勞之恩,不可不知此。
馬祖謂即心即佛,大梅領旨,遂安然住山。後復聞非心非佛之說,乃云:「任伊非心非佛,我只是即心即佛。」祖印之曰:「梅子熟也。」世人賞嘆梅之妙悟矣!而有二意,不可不辯:直契本原,一信永信,更不為繁名異相之所轉移者,是梅子熟也。如其主先入之言,死在句下,擔麻而棄金者,其為熟,是熟爛之熟,非成熟之熟也。五千退席,昔人謂之焦芽敗種者是也。
世人重聰明,誇博洽,競辭采,然不足恃者,以其有失也。彼學窮百家,文蓋一世,有來生不識一字者;其甚如淳禪師以才藻著名,一跌而起,頓成癡呆,則不待來生;又甚,化為異類,則所謂但念水草,餘無所知。其可恃安在?惟般若真智,蘊之八識田中,亙古今顛撲不破,縱在迷途,有觸還悟。世俗中人不知此意,無足為怪,出家兒乃以本分事束之高閣,而殫力於外學,可勝嘆哉!
聰明人多好奇,好奇者多受惑。蓋好奇之名既彰,則所謂梅上燕齊迂怪之士,競以其術進,駕神託仙,可喜可愕,遂深入而酷信之。至於白首無成,臨終不驗,始悵然悔恨,亦晚矣!雖然,猶愈於沒世而終不返者也。今日之悔恨,當來之不受惑可知也。
諺有警世語:謂一老人死見閻王,咎王不早與通信。王言:「吾信數矣!汝目漸昏,一信也。汝耳漸聾,二信也。汝齒漸損,三信也。汝百體日益衰,信不知其幾也。」然此特為老人言耳。今更續之:一少年亦咎王云:「吾目明、耳聰、齒利、百體強健,王胡不以信及我?」王言:「亦有信及君,君自不察耳。東鄰有四五十而亡者乎?西鄰有三二十而亡者乎?更有不及十歲,與孩提乳哺而亡者乎?非信乎!」良馬見鞭影而行;必俟錐入於膚者,駑胎也。何嗟及矣!
先德有言:「參禪不是人世中說得的事。」或疑裴丞相謂六道之中,可以整心慮、趨菩提者,唯人道為能耳;果如前言,禪將無地可參矣!曰:裴論良是。今此言,為喫得肉已飽,來尋僧說禪者發也;又為僧之口般若、身阿蘭,而心朝市者發也。且安居五欲之場,坐證一乘之果,人世中有此大便宜事,誰不為之?得非所謂世間那有揚州鶴乎?願毋以此言自諉,參禪定是人世中說得的事,特患無志耳,有志者事竟成。
先德有言:「出家者,大丈夫之事,非將相之所能為也。」夫將以武功定禍亂,相以文學興太平,天下大事皆出將相之手,而曰出家非其所能,然則出家豈細故哉?今剃髮染衣,便謂出家。噫!是不過出兩片大門之家也,非出三界火宅之家也;出三界家而後名為大丈夫也。猶未也,與三界眾生同出三界,而後名為大丈夫也。古尊宿歌云:「最勝兒,出家好,出家兩字人知少。」最勝兒者,大丈夫也。大丈夫不易得,何怪乎知出家兩字者少也。
人初出家,雖志有大小,莫不具一段好心;久之,又為因緣名利所染,遂復營宮室,飾衣服,置田產,畜徒眾,多積金帛,勤作家緣,與俗無異。經稱一人出家,波旬怖懼;今若此,波旬可以酌酒相慶矣!好心出家者,快須著眼看破。曾見深山中苦行僧,一出山來,被數十箇信心男女歸依供養,遂埋沒一生,況其大者乎!古謂必須重離煩惱之家,再割塵勞之網,是出家以後之出家也。出前之家易,出後之家難,予為此曉夜惶悚。
或問:「某甲向修淨土,有禪者曰:『但悟自佛即已,何必外求他佛而願往生?』此意何如?」予謂此實最上開示,但執之亦能有誤。請以喻明:假使有人,穎悟同於顏子,而百里千里之外,有聖如夫子者倡道於其間,七十子三千賢相與周旋焉,汝聞其名,往而見之,未必不更有長處;而自恃穎悟,拒不覲謁,可乎?雖然,得悟不願往生,敢保老兄未悟在。何者?天如有言:「汝但未悟。若悟,則汝淨土之生,萬牛不能挽矣!」深矣哉言乎!
僧有恆言曰:「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疑之為言參也。然參禪二字起於何時?或曰:「經未之有也。」予曰有之,楞嚴云:「當在此中,精研妙明。」又曰:「內外研究。」又曰:「研究深遠。」又曰:「研究精極。」非參乎?自後尊宿教人看公案,起疑情,皆從此生也。而言之最為詳明者,莫如鵝湖大義禪師。其言曰:「若人靜坐不用功,何年及第悟心空?」曰:「直須提起吹毛劍,要剖西來第一義。」曰:「若還默默恣如愚,知君未解做工夫。」曰:「剔起眼睛豎起眉,反覆看渠渠是誰。」如是言之,不一而足,參禪人當書諸紳。雖然,若向語句中推測穿鑿,情識上卜度搏量,則又錯會所謂用功、所謂剖、所謂反覆看之意矣!則與靜坐默默者,事不同而其病同矣!不可不辯。
六祖既受黃梅心印,隱於屠獵傭賤一十六年。後至印宗法師講席,出風旛語,印宗聞而延入,即為剃染,禮請陞座說法;人知六祖之為龍天推出矣,未知印宗之不可及也。其自言:「某甲講經,猶如瓦礫;仁者論義,猶如真金。」夫印宗久談經論,已居然先輩大法師矣,而使我慢之情未忘,勝負之心向在,安能尊賢重道,舍己從人,一至於是乎?六祖固古佛之流亞,而印宗亦六祖之儔類也。聖賢聚會,豈偶然而已哉?!
古人心地未通,不遠千里求師問道,既得真師,於是拗折拄杖,高掛缽囊,久久親近。太上,則阿難一生侍佛;嗣後歷代諸賢,其久參知識者,未易悉舉。只如慈明老人下二尊宿:一則楊歧,輔佐終世;一則清素,執侍一十三年。是以晨咨暮炙,浹耳洽心,終得其道以成大器。而予出家時晚,又色力羸弱,氣不助志,先師為度出家,便相別去;方外行腳,所到之處,或阻機會,或罹病緣,皆乍住而已。遂至今日,白首無知,抱愚守拙。嗟乎!予不能於杏壇泗水,濟濟多士中作將命童子,而乃於三家村裏充教讀師。可勝嘆哉!
或問:「經無與華嚴等者,何謂也?」曰:昔玄奘法師譯般若六百卷成,以進御。帝云:「般若如是浩瀚,何不居華嚴之先?」法師謂:「華嚴具無量門,般若雖多,乃華嚴無量門中之一門也。」有僧作數格供經,華嚴供於最上。一日取誦訖,納之中格,明晨經忽在上,僧大驚異。蓋經之威神所致,亦持經者之精誠所感也。且三藏聖教,獨華嚴如天王,專制宇內;諸侯公卿大夫百執事,以至兆民,皆其所統馭也。夫孰與之等也?
袁居士母張氏,自幼歸依普門大士甚嚴。其嫁也,奉大士像以俱。孕居士腹中十月,無一日怠緩禮敬。故居士在孩提,即知歸向三寶,蓋所謂胎教也。夫內人之能傾心事佛者,世亦恆有;至於將作新婦,不汲汲以服飾為光華,而供大士於奩具,可謂迥出凡情,耳目所未聞見。昔蘇子瞻繪像南行,葛大夫設像公署,不避嫌刺,識者高之;今袁母者,豈不卓然大丈夫哉?
儒佛二教聖人,其設化各有所主,固不必歧而二之,亦不必強而合之。何也?儒主治世,佛主出世。治世,則自應如大學格致誠正修齊治平足矣;而過於高深,則綱常倫理不成安立。出世,則自應窮高極深,方成解脫,而於家國天下不無稍疏。蓋理勢自然,無足怪者。若定謂儒即是佛,則六經論孟諸典,璨然備具,何俟釋迦降誕、達磨西來?定謂佛即是儒,則何不以楞嚴法華理天下,而必假羲農堯舜創制於其上?孔孟諸賢明道於其下,故二之合之,其病均也。雖然,圓機之士,二之亦得,合之亦得,兩無病焉,又不可不知也。
立禪出自般舟三昧;蓋精進之極,恐坐則易昏,非以立為道也。而不達此意者,遂有用鐵帶束腰以助僵直,亦可笑矣。近更有砌磚作垣,緊圍其身,植立於中,如劍在匣,而復假此以為募化之資;愚人無識,敬而事之,於是漸有效其所為者。奉勸高明,遇如是人,即應開導,勸之出垣,毋令末法現此魔異,以增僧門之醜。
如來說經,而菩薩造論,後賢製疏,皆所以通經義,而開示眾生使得悟入,厥功大矣!或乃謂佛所說經,本自明顯,不煩註釋,以諸註釋反成晦滯。於是一概撥置,無論優劣,無論凡聖,盡以為不足觀。此其說似是而非。何者?不信傳而信經,是亦知本,但草忽鹵莽,以深經作淺解,則其失非細。是蓋有心病二焉:一者懶病,二者狂病。懶則憚於博究,疲於精思,惟圖省便,不勞心力故。狂則上輕古德,下藐今人,惟恣胸臆,自用自專故。新學無智,靡然樂從,予實憫之,為此苦口。
有謂唯心淨土,無復十萬億剎外更有極樂淨土。此唯心之說,原出經語,真實非謬,但引而據之者錯會其旨。夫即心即境,終無心外之境;即境即心,亦無境外之心。既境全是心,何須定執心而斥境,撥境言心,未為達心者矣。或又曰:「臨終所見淨土,皆是自心,故無淨土。」不思古今念佛往生者,其臨終聖眾來迎,與天樂異香幢旛樓閣等,惟彼一人獨見,可云自心;而一時大眾悉皆見之,有聞天樂隱隱向西而去者,有異香在室多日不散者,夫天樂不向他方,而西向以去,彼人已故,此香猶在,是得謂無淨土乎?圓照本禪師,人見其標名蓮品,豈得他人之心,作圓照之心乎?又試問汝:臨終地獄相現者非心乎?曰:心也。其人墮地獄乎?曰:墮也。夫既墮地獄,則地獄之有明矣,淨土獨無乎?心現地獄者,墮實有之地獄;心現淨土者,不生實有之淨土乎?寧說有如須彌,莫說無如芥子。戒之戒之!
有謂吾非不信淨土,亦非薄淨土而不往,但吾所往與人異。東方有佛吾東往,西方有佛吾西往,四維上下、天堂地獄,但有佛處,吾則隨往;非如天台永明諸求淨土者,必專往西方之極樂世界也。此說語甚高、旨甚深、義甚玄,然不可以訓。經云:「譬如弱羽,止可纏枝。」則知翮翼既成,身強氣茂,方可翱翔霄漢,橫飛八方耳,非初發菩提心者所能也。世尊示韋提希十六觀法,必先之落日懸鼓以定志西方,而古德有坐臥不忘西向者,豈不知隨方皆有佛國耶?大解脫人,任意所之;如其不然,恪遵佛敕。
有謂:「萬法始於陰陽,不宜陰陽前更立太極。故曰:有天地然後有萬物,天陽而地陰也;夫婦為生人之本,夫陽而婦陰也。」夫有天地然後有萬物,孔子語也;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亦孔子語也。取其一,棄其一,何為哉?濂溪曰:「無極而太極。」尚置無極於太極之上,況陰陽乎!圭峰原人即無極猶未足窮其原,而起信真如生滅以前名為一心,前說可謂甚淺。
古云:「聲聞尚昧出胎,菩薩猶昏隔陰。」予初疑聲聞已具六通,菩薩雙修定慧,何由昏昧均未能免?及考之自己,稽之他人,昨宵之事,平日忽爾茫然,況隔陰乎?乍遷一房,夜起不知南北,況出胎乎?彼諸賢聖之昏昧,蓋暫昏而即明,俄昧而旋覺者也;而我等凡夫,則終於昏昧而不自知也。捨身受身,利害有如此者!為今之計,直須堅凝正心,毋使剎那失照,而復懇苦虔誠,求生淨土;生淨土,則昏昧不足慮矣。既放其心,復撥淨土,危乎哉!
司馬溫公謂劉道原最不信浮屠法,其言曰:「人生如在逆旅,旅中所用之物,去則盡棄之矣,焉有賚之隨去者乎?」可謂見之明而決之勇矣,蓋人死則神滅之論也。夫旅中主人之物,誠棄矣;自己囊橐,亦併棄而不隨乎?所謂唯有業隨身是也。溫公之有取於道原者,何也?劉元城謂:「老先生於此事極通曉。」元城之有取於溫公者,又何也?
天台下尊宿,謂傳佛心印惟屬天台;而達磨一宗置之弗取。圭峰謂荷澤嗣曹溪,傳佛心印惟屬荷澤;而南嶽、青原二宗置之弗取。於是明教嵩禪師作傳法正宗,自迦葉至曹溪,西天四七,東土二三,以逮於南嶽、青原,而天台、圭峰兩家之說雙泯。今猶有為天台者,而絕無為圭峰者,則天台下尚繩繩,而圭峰下寥寥也。為天台者曰:「師子遇害而傳遂絕。」然至人遇害,如遊園觀,寧有法隨身滅之理乎?傳法正宗,誠哉宗正而萬世為楷矣!
自拈花悟旨,以至舂米傳衣,西域此方,燈燈續照。而黃梅之記曹溪曰:「向後佛法由汝大行。」乃南嶽青原燦為五宗,大盛於唐,繼美於宋,逮元尚多其人,而今則殘輝欲燼矣!所以然者,無其種故也。祖師云:「汝學心地法門,如下種子;我說法要,譬彼天澤。」然則既無其種,天澤何施?今剃髮染衣者雖遍滿域中,然皆外騖有為緣事;其近裏者,又不過守律飭躬,誦經禮懺而已。其誰發無上菩提之心,單提此事,孜孜密密,扣己而參,不捨寸陰,而必求正悟者哉?乃欲望空田之穫粟,責露柱以生花,無是理也。
或問:「玄宗有云:『金丹之法,與二乘坐禪頗同。』此語然歟?」予曰:「此紫陽語也。不曰異而日同,不直曰同而日頗同,言之不苟發者也。雖然,禪者不可因是而生異見也。學大乘以二乘為禁,故梵網呵二乘曰邪曰惡,況同而未同者乎?」或問:「丹可得聞乎?」乃為之喻曰:「鍊鉛汞而成丹,譬之修定慧而成道也。神凝氣結,乃成大丹;止極觀圓,不真何待?其究雖殊,而喻可以互顯也。玄宗尚以身之精氣神為外藥,而教人求內藥之元精元氣元神,彼從事於五金八石尋草燒茆者亦惑矣!禪宗尚以十地見性為如隔羅縠,而必曰永斷無明方名妙覺。彼止於化城,住於百尺竿頭者,猶遠之遠也。奈何圓頂方袍,號為釋子,不思紹隆佛種,而耽耽焉頌道德、講南華,不亦顛倒乎哉?」
漢明帝夜夢金人,遺使天竺,得佛經四十二章,此聖教東流入震旦之始也。今以其言近,僧不誦持,法師不陞座為人講演。夫此經言不專近,有遠者,有言近而旨遠者,人自不察也。又遺教經,乃如來入滅最後之要語,喻人世所謂遺囑也。子孫昧宗祖創始之來源,是忘本也;子孫背父母臨沒之遺囑,是不孝也。為僧者胡弗思也?愚按二經實末法救病之良藥,不可忽,不可忽!
相傳大慧杲老,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愚按學道人時有覺觸,謂之有省;乍而省,未大徹也,則名小悟,容或多遍。至於大悟,則世尊夜見明星而廓然大悟,是一悟盡悟,不俟二三矣。即如諸祖,有直至如今更不疑者,有從此安邦定國天下太平者,有「元來黃檗佛法無多子」者,雖未至佛,亦皆大悟也。而必重重纍纍如是,則向之不疑者當更起疑矣,向之太平者當更變亂矣,向之無多子者當更欠少矣,云何得稱大悟?若夫無明雖斷,猶欲斷最後窮微至細之無明;公案雖透,猶欲透最後極則諱訛之公案,則幾番大悟者容有之,但不應多之至於一十八遍也。
周氏紀言載唐一庵先生與眾友夜話,將入寢,問:「此時還有事當料理否?」眾曰:「無。」一庵謂:「今天盛寒,吾輩飲酒樂甚,諸從人尚未有寢所。」眾謝不及。所以然者,以此時惟欠伸思睡而已;而一庵獨體悉於眾情之所弗察,真仁人之言、佛菩薩之慈悲也。因思出家兒今日在僧堂中,百事不干懷,十指不點水,其入寢,亦念諸行人有未遑安處者乎?亦念諸行人之勞役不寧者,何所為而然乎?則以眾僧之辦道也,古人有言:「道業不成爭消得。」可不為寒心哉?
人見如來彈斥偏小,讚嘆大乘,知菩薩道所當行矣;然不審其實,而徒假其名,為害滋甚。是故未能自度先能度人者,菩薩也;因是而己事不明,好為人師,則非矣!六度齊修,萬行兼備者,菩薩也;因是而專務有為,全拋心地,則非矣!無惡名怖,乃至無大眾威德怖,坦然自在者,菩薩也;因是而聞過不悛,輕世傲物,則非矣!即殺為慈,即盜為施,乃至即妄言成實語,種種權宜方便,不可以常情局者,菩薩也;因是而毒害劫奪欺誑,甚而破滅律儀,撥無因果,如古謂「飲酒食肉不礙菩提,行盜行婬無妨般若」,則非矣!此則徇名失實,不善學柳下惠,而學步於邯鄲者也。大道無成,業果先就,慎之慎之!
呂文正公每晨興禮佛,祝云:「不信三寶者願弗生我家。願子孫世世食祿,護持佛法。」後呂氏所出,若公著,若好問,若用中,皆貴顯而奉佛。夫文正亦祇是人世之善願,而竟酬所期,至累世不絕;況求生淨土,為出世間之大願乎?文正之願,取必於子孫者,得否未可知;況求生淨土,取必於自己者乎?故知淨土不成,良以其精誠之未至耳。昔有貴室,供養一僧,問僧云:「師百年後,肯來某家否?」僧一笑,遂為其子。近世總戎范君,亦其父所供僧也。二事正類。夫一時之笑諾,即孕質於豪門;豈得積久之精誠,不托胎於蓮品?因果必然,無容擬議矣!
李文靖公庭前藥欄壞,如不聞見,左右請葺之。公曰:「安可以此事動吾一念乎?」仰山住院,土地神欲一參覲而久不可得。一日師偶入香積,行人有翻壞食器者,師不覺起念云:「信施可惜。」土地神遂得展禮。則師於平日,蓋一念不起者矣!故曰:「一念未起,鬼神莫知。」又曰:「離念相者,等虛空界。」而我輩從朝至暮,浮思亂想,層見疊興,不知其幾千萬億,欲超生死、證涅槃,其可得哉?
昔有道者,結庵於溪側,夜聞窗外云:「明日有戴鐵帽子者當替代我。」道者知鬼也。明日將暮,大雨,溪水驟漲,一男子頂釜,冒雨欲渡,道者急止之。至夜,窗外復云:「三年俟候得一人,又為這先生所救,必有以報之。」道者端坐室中,鬼遶室周遍覓之不得,悵怏而去。良由一念不起故也。蓋人之所覓者形,而鬼神之所覓者心也,心空而形與之俱空矣。孰曰黃冠無人哉?吾輩當取以自勗。
士人有薄淨土而不修者,曰:「譬如吾輩,當以科名入仕,奈何作歲貢授官耶?」一士人云:「此喻大謬。蓮臺自分九品,公何不取其最上,而甘作下品乎?今進士科三百,亦可分上中下而九品之也,公何不取彼魁元,而甘作榜尾乎?上品上生,即蓮科之榜首也。故頌之者曰:『三心圓發,諦理深明,金臺隨往,即證無生。』其在宗門,則大徹大悟,而所謂『心空及第歸者』此也。」向士人憮然曰:「吾疑於是冰泮。」
龍興靖公,受知於雪峰大師。峰記靖云:「汝他日住持,座下千僧無一衲子。」後靖應錢王之請,住持龍興,果眾千餘,皆三藏誦習之徒而已,一如峰記。昔馬大師得人之多,其成大器者至八十八人;靖去馬師年不甚遠,而衲子之難得,乃千中罕見其一,況今時乎!人間無十善,則天類衰;僧中無衲子,則佛種斷。近且不知衲子之謂何也。法道伶仃,如線欲絕,悲夫!
古謂大禹聖人,乃惜寸陰;至於眾人,當惜分陰。而佛言人命在於呼吸。夫分陰之中,有多呼吸,則我輩何止當惜分陰,一剎那一彈指之陰,皆不可不惜也。昔伊庵權禪師,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麼空過,未知來日工夫何如?」其勵精若此。予見晨朝日出,則憶伊庵此語,曰:「今又換一日矣!昨日已成空過,未知今日工夫何如?」然予但嘆息,未嘗流涕,以是知為道之心不及古人遠甚。可不愧乎?可不勉乎?
萬年寺當天臺萬山之中,殿前古樹十餘,一字橫亙,行列整而枝葉茂,鬱然為山門美觀。有刻石記之者曰:「此上仙所植也,有伐之者,其人立死。」或云:「為此記者其愚乎哉!他時後日,能保有力者不負之而趨乎?則奚以記為?」予以為不然。夫興之必有廢也,古人非不知也,法不得不如是立也。後人信斯記而戢其邪心,與不信而造業,自屬彼人,立法者無心焉,任之而已矣。破和合僧者墮無間,佛記也;佛未入滅,而調達誘祇園之僧若干以去,佛不能制調達之負而趨,然則佛愚乎哉?
僧之高行者,平日自分不以富貴染心,然能持之現生,未必不失之他世。一友人以文章魁海內,直史館,聲名藉甚,偶遊天目,謂予言:「此山中石室有僧坐逝,其故身猶存,予欲禮覲,輒心怖不敢。」予問故。答曰:「昔有人禮石室僧者,纔拜下,即仆地隕絕,而龕內僧方欠伸從定起。予慮或然,是以不敢。」因與予相視大笑。此公弘才碩德,智鑑精朗,又雅意佛乘,尚愛著其一時富貴,守在夢之身,惟恐其醒,他又何言乎?田舍翁五畝之宅,寒令史抱關擊柝之官,窮和尚三二十家信心供養之檀越,已眷眷不能捨,死猶攜之識田,況復掇巍科、居要地、占斷世間榮耀者,亦奚怪其愛著也。富貴之留戀人,雖賢智者未免。吁!可畏哉!
山中老氓呼鵝曰鵝道人。問之,則曰:「鴨之入田也,蟆螟蟊蚓等吞噉無孑遺,故鴨所遊行號大軍過。雞之在地也,蜈蚣之毒惡,蟋蟀之跳梁,無能逃其喙者。而鵝惟噬生草與糠秕耳;齋食不腥,是名道人。」予聞而汪然大戚焉!夫雞鴨戕物,人戕雞鴨,報施似適其平;曷為乎烹鵝而食其肉也?鵝受道人之稱,人甘猛虎之行,吁乎傷哉!雖然,鵝不食腥,類騶虞之不殺,非師友訓之,其性然也。性也者,宿習之使也。故學道人不可不慎其習。
世人生日,設宴會,張音樂,繪圖畫,競辭賦,以之為樂,唐文皇獨不為,可謂超越常情矣。或曰:「是日也,不為樂而誦經禮懺,修諸福事,則何如?」曰:誠善矣!欲報父母劬勞生育之恩,及滅己躬平生所作之業,於此宜盡心焉。然末也,非本也。先德有言:「父母未生前,誰是汝本來面目?」是日也,有能不為樂而正念觀察未生前之面目者乎?若於此廓爾洞明,則不但報此身之父母,而累劫之親愆無不報;不但滅現生之業,而多生之夙障罔弗滅矣。罷人世之樂,得涅槃之樂,孝矣哉若人乎!偉矣哉若人乎!
有受佛戒,斷肉食,而忽罹病緣,為親友所強勸,已而遇俗醫又慫恿之,至有久茹齋者,一旦破毀。不思肉之力僅能肥身,不能延命,智者已必不為,又況膏粱子弟,或瘦瘠如餒人,而蔾藿田夫,或充腴若富賈,則肥身且未,保如命何?菜食而病,教以食肉;肉食而病,復令何食?在病者以理自持而已。若其位處卑幼,上有尊人,勢分所臨,不可違逆者,食三淨肉可也,殺生而食不可也。
析理不得不嚴為辯別,入道不得不務有專門,然而執己為是,概他為非,又不可也。此在昔已然,於今尤甚。執一家者,則天臺而外無一人可其意;而執簡便者,又復詆天臺為支離穿鑿,非佛本旨。執理性者,則呵念佛為著相;而執淨業者,又復但見不念佛人便目之曰外道。乃至執方山者,病清涼分裂全經;執持咒者,疑顯教出後人口。如斯之類,種種未易悉數,矛盾水火,互相角立,堅壁固守,牢不可轉,吾深慨焉!奉勸諸仁者,曷若各捨其執,各虛其心,且自研窮至理,以悟為則,大悟之後,徐而議之未晚也。
佛未出世,人皆以天為師;佛既出世,始知奉佛,故佛號人天師,獨王於三界而無倫者也。姚少師作「佛法不可滅論」,謂儒道二教法天制用,不敢違天;佛之為教諸天奉行,不敢違佛。此雖闞澤語,非少師不能闡也。又少師位極三公,衣僅一衲,不改僧相以終其身,豈常情所易窺測乎?特不似佛圖澄示現神通。然圖澄當亂世,乃假通以顯化;少師值真主,無俟於通,安知非能之而不為也?又幽居詩曰:「春燕雛成辭舊壘,午雞啼罷啄陰階。」可謂當代之留侯矣!世未有知其深者,因發之。
或謂少師佐命,殺業甚多,奚取焉?然所取於少師者有三:一以其貴極人臣而不改僧相,二以其功成退隱而明哲保身,三以其讚嘆佛乘而具正知見,殺業非所論也。雖然;少師曾於靖難中,啟奏方孝儒賢者慎勿加害。即此一言,功過可相準矣!吾是以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