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語錄
南懷瑾說:大家都忘記了,如老子的這些說法,都是當時臨病對症的藥方,等於某一時期流行了哪種病症,時醫就對症處方,構成病案。不幸後世的醫生,不再研究醫理病理,不問病源所在,只是照方抓藥,死活全靠病人自己的命運。因此,便變成“單方氣死名醫”的因醫致病了!
經典回放
選自《道德經》
【原文】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譯文】不推崇賢人,人們就不會爭相表現賢能;不貪愛難得的東西,人們就不會去盜竊這些東西;不炫耀足以引起貪心的事物,人們的心就不會迷亂。因此,聖人治世的原則是:清空人們的心機,填飽人們的肚子,削弱人們的野心,增強的人們的體魄,使人們處於沒有智巧、沒有貪欲的狀態。這樣,那些有才智的野心家就沒有機會煸動民眾生事了。聖人按照“無為”的原則辦事,天下自然治理得很好。
大師釋疑
民:南大師認為,是“人們”或“人類”的意思。
貴:重視,珍愛。
見:通“現”,表現,顯露。
虛其心:虛,空虛。心,指思想。本句意思是使人們的思想變得比較單純,沒有詭詐的心機,沒有投機取巧的想法。
弱其志:削弱他們的野心。
學道一得:讓需要操心的事越來越少
對“不尚賢”的合理性,筆者認為南懷瑾大師解得很精當,有過人之處。概括其觀點,有兩層含義:
第一,不需要崇尚賢人,讓人才自然發展。
南大師說:“我們曉得,‘尚賢’、‘不尚賢’到底哪一樣好,都不是關鍵所在。它的重點在於一個領導階層,不管對政治也好,對教育或任何事,如果不特別標榜某一個標准,某一個典型,那么有才智的人,會依著自然的趨勢發展;才能不足的人,也就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倘使是標榜怎樣作法才是好人,大家為了爭取這種做好人的目標,終至不擇手段去爭取那個好人的模式。如果用手段而去爭到好人的模式,在爭的過程中,反而使人事起了紊亂。所以,老子提出來‘不尚賢,使民不爭’,並非是消極思想的諷刺。”
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好職業;從事正當職業者,人人都是好人。可是在人們的頭腦中,有的人覺得某個職業好,覺得某個職業不好,削尖腦袋往“好職業”裏鑽,撿垃圾能撿一座樓,還是有人不願幹,賣豬肉能賣出小富翁,還是有人不願幹,因為在某些人眼裏,這是 “賤業”。這就是尚賢帶來的“垃圾思想”。在古代更不同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經商致富都是“賤業”,賺錢再多也是“賤人”,甚至還被規定不得穿綢緞衣服,子孫不得做官。這就是“尚賢”的弊端,必然導致社會價值觀紊亂,社會畸形發展。
老子所謂“使民不爭”,並不是指順其自然的公平競爭,而是使用智巧的不正當競爭。打個比方,老師表揚做好人好事的學生,有個學生想得表揚,找媽媽要了兩元錢,假稱是撿的,交給老師,以示失金不昧。就連一聲表揚都有人用不正當手段去爭,何況更大的名聲和更大的利益?
第二,賢人未必是賢人。
南大師認為,社會上崇尚的賢人未必是真正的賢人。他舉了三則古代事例:
“一是南宋名儒張南軒(拭)和宋孝宗的對答。宋孝宗言:難得辦事之臣。右文殿修撰張拭對曰:陛下當求曉事之臣,不當求辦事之臣。若但求辦事之臣,則他日敗陛下事者,未必非此人也。”
“曉事”就是懂事,識大體的意思。宋孝宗以會辦事為賢,怎么知道這些會辦事的不是奸臣呢?曹操的觀點跟宋孝宗很相似,他曾頒布三道“求賢令”,特別強調“辦事”二字,至於品德,都在其次。他的第一道“求賢令”說:“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楊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第二道“舉士令”中說:“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這都是以辦事為賢。他手下能辦事的人確實很多,但正如張拭所言,“他日敗陛下事者,未必非此人也”,曹家的天下後來被司馬家的能人輕松拿走了。
“一是明人馮夢龍自敘《古今譚概》所記:昔富平孫家串(孫丕揚,富平人,字叔孝,嘉靖進士,拜吏部尚書,追諡恭介)在位日,諸進士謁請,齊往受教。孫曰:做官無大難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豈唯做官子!”
“一是清末劉鶚在所著《老殘遊記》中記述的一則故事。為了久仰一位清官的大名,不惜親自出京去遊覽求證。但所得的結果,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得一結論說:“天下事誤於奸慝者,十有三四。誤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十有六七。”
南大師所舉的第二例中,“只莫作怪”四字,一語切中尚賢的弊端,不止適用於做官。比方說,官員急於表現賢能,就要拿出業績來,但“大器晚成”,真正有益國計民生的業績哪能那么快就拿出來?如果拿出來了,十有八九是一個“豆腐渣工程”,自己倒是得到了賢名,將來難免讓別人受苦受難。學者急於表現賢能,急急忙忙發表一些不成熟的見解,難免誤導他人。作家爭於表現賢能,寫一些迎合讀者不良嗜好的作品,等於販賣精神毒品。
南大師所舉第三例,尤其讓人觸目驚心。那些“不通世故之君子”,有賢人之名,被人捧得高高的,對底下的情況並不了解,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在書房或辦公室裏閉門造車,想出的點子,制訂的政策,往往禍國殃民。如果說,天下不是被小人搞壞的,而是被賢人搞壞的,雖不完全正確,至少對了70%。
以上觀之,老子是在深刻洞察世道人情的基礎上提出“不尚賢”這一觀點的,可惜從古到今,沒人肯聽他老先生的。即使到了今天,“尚賢”的毛病還很嚴重。比如在學校裏,成績好的就是“優等生”,成績不好的就是“差生”。可能所謂“優等生”連自己的衣服都沒洗過,優在哪裏?可能“差生”既孝敬父母又勤做家務,待人也有禮貌,差在哪裏?
老子“不貴難得之貨”的觀點,主要針對統治者而言。如果他們勤儉節約,不貪金銀寶貝及其他稀罕物品,下面的風氣會好多了。
對 “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這一觀點,後世多有誤解,有人認為這是提倡“愚民政策”。實際上,曆代統治者的“尚賢”以及與之相應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愚民”,使人們對事物,對真、善、美失去了天然的判斷力。老子的觀點卻是讓百姓的一切處於自然發展狀態,不加強行幹預。
所謂“虛其心”,不是讓人們沒有思想,這事實上根本辦不到。老子的意思是讓人們思想比較單純,沒有那么多心機。“實其腹”,就是生活小康,無饑寒之憂。“弱其志”並不是沒有追求,而是沒有非分之想,不貪圖屬於別人的東西。“強其骨”就是身體健康,不要有那么多痛苦。
那么,老子的觀點能不能行得通呢?從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是行得通的,關鍵要有與之相適配的制度。
打個比方,過紅燈路口時,如果能“虛其心”,看見紅燈就停,看見綠燈就行,根本不需要動腦筋,只要用眼睛做事就行了。如果不能“虛其心”,遇到這種情況,心裏就雜念紛呈:反正沒有車,闖過去也不會有事。別人能闖紅燈,憑什么我不能?紅燈是為傻瓜設計,對我沒用……諸如此類。其實不過是過一條馬路而已,用得著操這么多心嗎?如果能形成大家都講規則的風氣,那么需要操心的事越來越少,也用不著有那么利弊得失的算計,生活、工作都變得簡明了,也更輕松快樂了。這不是很好嗎?
“實其腹”、“強其骨”的好處不用說,如果能“弱其志”,大家都堅持走“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路,不要有非分的想法,不貪求本屬於別人的東西,社會關系就簡明多了,也沒有那么多醜惡的爭鬥和無恥的掠奪。這不是也很好嗎?
中國有那么一兩個時代實現過老子“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的政治理想,比如漢初和盛唐,當然實行得都不太好,六七十分而已。由於年代久遠,我們很想象當年的生活,那么不妨舉一個外國的例子來加以驗證。
有一個中國在德國留學生向一個新來的同胞介紹說:德國人特別講規則,假如公用電話亭裏有兩部電話,原本男女合用,如果你分別寫上“男用”、“女用”字樣,那么德國人會老老實實照此辦理。
這位中國同胞不相信,於是他們在一個公用電話亭裏做了一個試驗。果然,那些打電話的人都自覺服從了指令,盡管“女用”電話無人使用,那些男人們還是在“男用”電話前排隊等候。
這種情況我們中國人可能難以理解,因為我們中國人太聰明了!德國人倒也不見得傻,在這些小事上根本不用心,一切照規則辦就行了。這就是所謂的“虛其心”。
有一位大學者談到他早年在德國留學時的經曆說,在面試時,那位穿著咖啡色衣服的教授問他:我的衣服是什么顏色?
這位新生愣住了,久久不能回答。教授不滿地說:我的衣服是咖啡色的,難道你看不見嗎?做人做學問的一個立足點是誠實。
很顯然,這位新生想得太多了。他一定在琢磨怎樣回答才能獲得教授欣賞,所以忽略了最簡單的東西。這是不能“弱其志”的緣故,想用不太真實的東西獲得自己不該享有的東西。老子所謂“弱其志”,其核心就在於誠實對待自己、誠實對待他人。我們現代人追求所謂“1+1=3”,迷信所謂“6-1=0”,都是投機取巧或急於求成的思想在作怪,歸根結底,還是缺乏誠實的素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