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語錄
南懷瑾說:在曆代帝王中,不問他們好的是大勇或小勇,只要是好勇的,從他們的諡號中,就可以看得出來。像趙武靈王、秦武王、漢武帝等等,凡是有一個武字的人,大多數都是好勇。但這些卻不是中國文化中,孔子所標榜“智仁勇”之勇的真正精神。
經典回放
選自《孟子》
【原文】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譯文】齊宣王說:“我有個毛病。我喜歡勇敢。”孟子回答說:“大王請不要喜歡小勇。緊握寶劍,怒視著對方說:‘你敢跟我較量嗎?’這是匹夫之勇,不過能打敗一人罷了。希望大王喜歡大勇……周文王一怒而安定天下百姓……而周武王也一怒而安定天下百姓。假設大王您也一怒而安定百姓,百姓惟恐大王不喜歡勇敢敢!”
大師釋疑
撫劍:南大師解為“握著劍把子,把劍抽出一截來”。
疾視:怒視。“疾”通“嫉”。
彼惡敢當我哉:南大師解為“你敢跟我較量嗎”?
匹夫:普通人,此處意為小人物。
學儒一得:小勇是大勇的基礎
孟子跟齊宣王講外交原則,要“以大事小”和“以小事大”,並說這是“樂天”和“畏天”之道。齊宣王一聽到這個“畏”字,心裏就不舒服,馬上打斷說:“寡人有疾,寡人好勇。”他是用“勇”字反駁“畏”字。
孟子是高士,當然不會針鋒相對地辯駁,他還是經常用的那一套:順竿爬,順毛摸。他不反對“好勇”,進而提出“小勇”和“大勇”的概念。什么是小勇?稍不稱心就想打架。其實這種小勇讓街頭小混混來表現,眼睛瞪得還圓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態還表演得逼真些,確實不值得一個大人物來喜歡。什么是大勇?不畏強暴,匡扶正義,安定天下,造福萬民,這是大勇。
為了說明大勇,孟子還舉了周文王和周武王的例子。周文王得知密國無故攻打阮國的報告,怒不可遏,立刻率軍討伐,逼得密國不得不退兵。此舉既鞏固了周國的國防,又申張了天下正義。周武王吊民伐罪,推翻了商紂王的暴政,使天下人民皆享福祉。
從孟子的言論來看,他好像是否定小勇而主張大勇的。但是,大勇固然可貴,小勇也不是壞事。尤其對普通人來說,沒有多少表現大勇的機會,如果連小勇都沒有,被人無理欺負也不敢反抗,就會活得很窩囊,甚至受人奴役。比如不久前報紙有新聞說:某黑公司老板用欺騙手段招聘員工,然後非法限制他們外出和通信的自由,強迫他們幹繁重的體力勞動,卻不給予報酬。這是兩千年前奴隸主的做法,為什么還會在現代社會出現呢?一個很大原因是這些員工缺乏反抗精神,或者說缺乏小勇。他們之所以膽怯,有一部分因素是受了傳統文化的誤導。
實際上,小勇是大勇的基礎,如果沒有小勇,哪來的大勇呢?好比經商,不賺小錢,怎么能發大財呢?只不過,當一個人已經發了大財後,就沒有必要斤斤計較於蠅頭小利了。而孟子否定小勇而肯定大勇,其意或許也在於此。他說話的對象是齊宣王,一個“發了大財”的人,沒有必要炫耀小勇。假如孟子跟那些受到奴役的員工說話,恐怕又是另一種說法。
我們華夏文化有一個嚴重的缺陷:不重視社會調查,常常把一個孤立的事件當成普遍現象;把小道理當成普遍規律。孟子談小勇和大勇時,有特定的環境、特定的對象、特定的話題,他講的只是小道理,而後世的腐儒及無聊文人們老是想把他的話變成一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規律。韓信甘受“胯下之辱”這件事,本來不一定值得贊揚,即使值得贊揚,也是一個極特殊的事件,後世的文人們卻對這件事贊不絕口。這實際上是否定勇氣而宣揚懦弱。
如果一個人取得了比較高的地位,身上承擔了比較大的職責,這時候確實不宜於好小勇了,在必要時還需忍辱負重。因為他的好勇行為可能傷害大家的利益。南懷瑾大師講了兩個大人物好小勇的例子:
其一是趙武靈王,一個既有大勇又有小勇的人。他曾經下令在全國推行“胡服騎射”,放棄寬衣大袖的傳統著裝,以方便勞作和作戰。他的改革受到保守派的激烈反對,在與群臣辯論時,他提出了“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等名言。由於他的執著和勇氣,最終還是把“胡服騎射”推行下去了。這一大勇之舉,名載青史。
趙武靈王的一次展示小勇的行為,就不那么值得稱道了。他曾親自帶兵攻占了其他國家幾百裏土地,又想打秦國的主意,於是把王位傳給他寵愛的吳姬所生的次子,立為惠王,而自稱“王父”也就是後世所謂“太上皇”。他這個“王父”對當顧問不感興趣,反倒熱衷於間諜工作。他假冒趙招,奉趙王之命出使秦國。暗中卻帶了一批測量人員,一路上探測秦國的山川形勢。他來到秦國的首都,謁見了秦昭襄王,應對得不卑不亢,也很受秦王的敬重。到了半夜,秦王猛然想起這名趙國來使,儀表魁梧軒昂,氣質不凡,不像一個普通臣子,心裏頓生疑慮。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人去請“趙招”,趙武靈王心知有異,推說有病,拒絕前往。過了三天,秦王派人去強迫他來,誰知他已經逃走了三天了。
趙武靈王雖然已經退位,身份畢竟特殊,怎么能去搞間諜工作呢?如果不是僥幸逃脫,被敵國抓住,國際影響就太大了。所以說這是小勇,不值得贊揚。雖說不值得贊揚,但他這種膽勇,確實非同小可,非常人所能及。
其二是秦武王,一位以好勇聞名的國君。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自認為天下無敵,常常喜歡和那些大力士們比武取樂。當時秦國有兩個大力士,一名烏獲,一名任鄙,都是前代將領的子弟,因為武勇力大,深受秦武王寵愛,加倍封給他們高官厚祿。後來齊國也出了一個叫孟賁的大力士。據說他走水路不怕蛟龍,走旱路不怕虎狼,發起脾氣來,怒吼一聲,就像打雷一樣,驚天動地。有一次,他在野外看見兩頭牛正在相鬥,他上前去勸架,一怒之下,竟然把牛角生生拔出來。他聽說秦武王正在招納天下勇武之人,就前來投奔,很快受到秦武王的寵愛,做了大官。
有一次,秦武王想到洛陽一帶觀光,可是中間隔著韓國。他不依正常外交途徑借道而行,卻率兵把韓國攻下來,然後進了洛陽。周赧王派人到城外歡迎他,他卻不去覲見,帶了幾個勇士,偷偷跑到周朝的太廟去參觀寶鼎。他看到鼎上分別刻有九州的名字和圖騰,指著鐫有“雍”字的鼎說,這是秦鼎,我將來要把它帶回鹹陽去。守鼎人說,這九個鼎每個重有千斤,從來沒有人能夠移動過。秦武王問身邊的任鄙和孟賁能不能把鼎舉起來。任鄙比較聰明,說自己舉不了。孟賁鼓勇向前,把鼎舉離了地面半尺。可是因為用力太猛,眼球都暴了出來,眼眶裂開,流血不止。秦武王看了說,你既然能舉,難道我不能舉?任鄙勸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不要隨便去嘗試。可是秦武王不聽,走過去,把鼎也舉起了半尺。他還想走幾步,勝過孟賁,不料一動步,力盡失手,寶鼎掉下來,把他的脛骨壓斷,昏了過去。當天晚上,就因為流血過多而死了。
這個秦武王,身為國君,只需以擁有眾多勇士為榮,把勇氣用在大的方面。他卻逞勇鬥狠,等於自降身價。為此丟掉性命,就更不值得了!不過他的力氣居然能夠跟全國最有名的大力士抗衡,也確實讓人稱奇。
我們讀曆史,可以發現一個問題,古代的帝王,除了宋代推行“偃武修文”政策的幾代皇帝,以及少數平庸的君主外,多數人能文善武。尤其是開國帝王,往往武功出眾,或者精通軍事謀略。
比如唐太宗李世民,率軍跟王世充作戰時,有一次他率領幾十名騎兵去偵察敵情,不料與敵人的大軍狹路相逢。王世充手下大將鄭罕認為這是活捉李世民的天賜良機,就指揮部下蜂擁而上。王世充麾下驍將單雄信也率數百名騎兵從兩翼沖殺過來。李世民命令部下緊隨其後,左沖右突,所向披靡。這樣邊戰邊退,始終沒有被敵軍徹底圍住,反而活捉了一員敵將。到了接近唐軍營地時,王世充擔心中埋伏,於是鳴金收兵,無功而返。李世民平安回到營地,因為滿身血汙,守營軍士竟認不出他來了。
假如李世民不懂武功,遇到敵軍合圍的局面,早就嚇得手足發軟,哪有抵抗之勇?即使有所反擊,也無濟於事啊!
由此可知,對自身力量的自信,是產生勇氣的一個重要來源。後世帝王為什么看重儒術?有一個重要原因:儒學經過不斷刪改,變得重文輕武,甚至鄙視武功。那些讀書人力量不足,勇氣大打折扣,就沒有膽量造反了。非但如此,他們為了掩飾自身缺陷,還大肆散布輕視力量的言論,好像力量即等於粗魯,使那些有力量的人也變得沒有自信,反以文弱為能,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為傲。
實際上孔子授徒,文武不分家,詩、書、禮、樂、射、禦,樣樣精通,這才合乎一個“士” 的標准。“士”的含意與西方所謂紳士相近。射是射箭,禦是駕車,這是古代兩項高級作戰技巧。這種教育與十八世紀之前西方紳士所受的教育相似。西方紳士不僅學文,也以精通劍術為能。後來出現了熱兵器,劍沒什么用了,這才換成“文明棍”。
孔子教授武功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打仗,而是為了培養學生的勇氣。不過到了需要打仗的時候,也要能打才行。
當然力量不是產生勇氣的惟一來源,信念、品格以及參透生死的智慧也能讓人產生大無畏的勇氣。這些都是孔子重視的。後世儒家的教育,完全違背了孔子當年的宗旨,不是在培養勇氣,而是在打擊勇氣。這正是中國積貧積弱的核心原因。
其實勇氣無所謂大也無所謂小。好比學問或金錢一樣,用到大的方面就大,用到小的方面就小。但是,關鍵要有勇氣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