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語錄
南懷瑾說:假使一個人沒有穩定的經濟基礎,而對一件事,一個觀念,或一個中心思想,能夠專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並不因窮困而改變他的節操,不見異思遷,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養、有學問的人才做得到。普通的人,一定要有了穩定的經濟基礎之後,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講禮義廉恥。
經典回放
選自《孟子》
【原文】曰:“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譯文】(孟子)說:“沒有經濟性收入卻有堅守道德的恒心,只有賢士能夠做到。如果一般百姓沒有經濟性收入,就不會有這種恒心。如果沒有恒心,就會放縱邪僻,無所不為。等到(他們)犯了罪,然後用刑法去處罰他們,這是陷害百姓。哪有仁君主掌權卻可以做這種陷害百姓的事呢?所以明君在制訂經濟政策時,一定要使老百姓的收入上能贍養父母,下能養活妻兒;豐年能豐衣足食,災年也不致於餓死。然後督促他們培養美德,老百姓就比較容易服從了。如今百姓的收入上不能贍養父母,下不能養活妻女,豐年也生活在困苦之中,災年免不了要餓死。這樣,他們想把自己從死亡中拯救出來還怕來不及,哪裏還顧得上講求禮義呢?
大師釋疑
恒產:“恒“即經常。”產“即生產,這裏指生產成果。全句意為經常性收入或固定收入。
放辟邪侈:“放”即放縱,“辟”同“僻”,指行為不正。“邪”和“辟”同義。“侈”和“放”同義。
罔民:對人民張羅網,也就是使民自陷於罪的意思。罔,同“網”,
制:規定。
畜:養活。
學儒一得:讓好人有條件做好人,讓壞人不需要做壞人
孟子的思想比後儒開明,他並不要求普通人像賢士一樣堅守品德。他只是提倡用善政引導民眾向善。
對多數人來說,本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韓非子曾說過一段很中肯的話:“輿人欲人富貴,棺人欲人死喪。人不貴則輿不用,人不死則棺不買。非有仁賊,利在其中。”抬轎的人希望別人富貴,賣棺材的人希望聽到別人死亡的消息。當然現在沒有抬轎的人,只有出租車司機。如果大家都沒錢,出租車司機就沒有生意。如果大家都不死,棺材店就會倒閉。出租車司機希望別人富貴,並不是因為心眼好;棺材店老板希望聽到死人的消息,也不是因為心眼壞。而是因為利益的驅動。他們都無所謂好壞,只是正常的趨利心理。
假如人可以分為好人或壞人的話,那么,好人也需要有條件才能做好人,壞人在有必要時才會做壞人。所謂的“善政”,無非是讓好人有條件做好人,讓壞人不需要做壞人。所謂的“暴政”,就是逼得好人變壞,逼得壞人更壞。
政治、經濟不分家,搞政治的人,如果不把經濟問題搞清,政治也會一團糟。中國的老百姓不太關心政治,誰當老板都一樣,只要能過上好日子,就不會有什么意見。否則的話,哪怕是孔聖人當家,他們也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假如一個社會盜賊增多、治安變壞,肯定是經濟政策出了問題。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描寫了漢朝末期治安變壞的狀況:由於苛捐雜稅太重,百姓難以維生,於是棄掉土地進城經商。又由於缺乏經營之能,加上市場不景氣,紛紛破產,於是上山當盜賊。可是當盜賊的日子也不好過,最後聚眾造反。這樣的循環總是在曆史中一次次重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當權者的貪婪逼得普通百姓不得不“變壞”,並最終把自己也逼上了絕路。
當盜賊四起時,如果不改善經濟制度,靠捕盜是毫無益處的。元人有詩歎曰:“中原莫遣生強盜,強盜生時豈可除?一盜既除群盜起,功臣原是盜根株。”
元人還有一首諷刺詩說:“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
政府官員通常就是盜賊四起的根源,他們跟盜賊其實沒有多大差別。只不過一個用武力劫奪,一個用權力劫奪而已。既然都是劫奪,以此治彼,怎么可能治得下來呢?
春秋時期,晉國盜匪四起,國君下令各級官吏要盡全力捕捉強盜,可是收效甚微,強盜反而一天比一天猖獗了。
有一個叫郤雍的人,他的眼光很厲害,光看相貌就能辨別誰是否是強盜。京城裏負責捕盜的人,常常把他帶在身邊,效果十分明顯,沒過多久,就抓了很多盜賊,殺了他們的頭。一時間,京城的治安狀況大為好轉。
晉國國君非常高興,有一次他和趙文子聊天,談到郤雍這個人,稱贊說:“我因為得到了這個人,讓一國的強盜都跑不掉了。”
趙文子不以為然地說:“你只看到表面現象。用這種方法捕盜,雖然可以抓住很多,卻無法根除。因為強盜為了躲避抓捕,紛紛逃往山林之中,郤雍是不可能到那些地方去。再說強盜的兒子因自己的父親被殺,就會加入強盜隊伍,替父報仇,與官府對著幹,這樣強盜就會層出不窮。再說,強盜們經常被抓,是因為有了郤雍,那么郤雍的人身安全恐怕有危險了!”
果然,沒過多久,強盜們就設法將郤雍殺掉了。
晉國國君知道這件事後,十分震驚,立即召見趙文子商量對策。趙文子建議他運用賢人,施行教化。國君采納了他的建議,讓隨會來主持政事,選拔仁人賢士施行教化,一時間全國尚學成風,強盜們逐漸金盆洗手,社會風氣大有好轉。
此類說明,進行思想教育和道德感化,對治盜有一定作用,但不能根本解決問題。雖然晉國的風氣因此好轉,但仍然是治標不治本之法。因為這本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一個經濟問題。
相對來說,西漢龔遂的治盜方法就高明多了。當時,渤海郡發生了嚴重的饑荒,老百姓缺衣少食,生活艱難。在這種情況下,地方官非但不加安撫,反而繼續征糧逼稅。老百姓走投無路,紛紛起來造反,渤海郡大亂。漢宣帝非常著急,就派德高望重的龔遂出任渤海郡的太守。臨行前,漢宣帝召見龔遂。龔遂直言不諱地指出:渤海之亂責任在地方官吏。百姓饑寒交迫,官府卻繼續盤剝,百姓生活不下去,不能坐著等死,他們群起反抗實屬無奈。他問漢宣帝:“陛下您派老臣到渤海,僅僅是要以武力戰勝那裏作亂的平民百姓呢,還是要臣以道德感化並安撫百姓,使百姓從此安居樂業?”
漢宣帝表示要想辦法讓百姓安居樂業。於是,龔遂要求隨機應變、靈活處理問題的權力。漢宣帝當即答應了他的請求。
龔遂上任後,隨即發出公文:罷黜所有專門抓捕造反民眾的“捕盜賊吏”;凡是拿著鋤頭、鐮刀等農具的人都是良民,官吏不得追究;凡攜帶兵器的人勸其歸農,拒不執行者可以抓捕。然後龔遂自己輕車簡從到府中就任。龔遂還打開官府糧倉救濟貧苦百姓,懲處貪官汙吏,任用清廉的官員安撫百姓。這些措施深得人心,很多造反的人紛紛放下武器,重新回到了土地上。
龔遂並沒有以此為滿足,他深知如果不發展生產,人民缺衣少食,基本生活沒有保障,社會秩序就不會長久安定。於是,他積極勸導人民努力從事農業生產,規定播種和收獲的時候農民不能離開土地。龔遂還讓郡內的百姓一人種一棵榆樹、一畦韭菜,每家養兩頭豬、五只雞,鼓勵農民采摘菱角、芋頭之類的東西,以備饑荒。龔遂還帶頭倡導節儉,杜絕奢侈浪費。幾年以後,渤海郡家家豐衣足食,百姓安居樂業,平安相處,各種訴訟案件幾乎沒有了。
龔遂注意發展生產,從解決百姓的衣食問題入手,可謂深得孟子思想的精華。
在中國,由於曆史文化的原因,很容易形成因經濟問題引化治安混亂的惡性循環。其原因有二:
一是強勢者比較貪婪而愚蠢。認為強勢者比較愚蠢,並非說他們智商低,而是說他們缺少智慧。一般來說,自私應該不是一種毛病,強勢者貪求私利,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們卻不懂得保護利益的源頭。就像那個寓言故事中愚蠢的農夫一樣,他得到了一個不斷吐金幣的口袋,卻不惜拿走最後一個,以致這條口袋失去了吐金幣的能力。有些強勢者,比方說企業老板,如果可能的話,他們也不惜拿走最後一個“金幣”。有的人甚至還有一種奇怪的馴鷹理論:不能讓鷹吃飽,否則它就不會積極捕捉獵物了。可惜弱勢者並非愚蠢的鷹,他們隨時可能啄瞎“馴鷹”者的眼睛。
真正智慧的做法是:如果自己想擁有恒產,必須讓員工擁有恒產。這樣才能活水長流。
二是弱勢者比較老實而膽怯。在中國,真正接受了儒家思想的人,可能不是做官、做學問的人,而是普通老百姓。如《說文解字》所雲:儒者,柔也。接受了儒家思想的人,性情往往比較柔弱,比較愛面子,不喜歡爭利。所以即使在利益問題上有不滿,他們也不太會激烈抗爭。到了忍無可忍時,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反抗異常激烈。中國每過幾十年或一二百年就會發生一次浩劫,至於小的社會動蕩,更是從來沒有停止過。就是這種“兩極”行為造成的。這樣的曆史,在世界史上可以說獨一無二。
鑒於中國國情,當政者在制訂經濟政策時,指望強勢者好心發作、主動讓利是不可能的。不妨借鑒西方的利益分配制度與分配比例,明確規定企業主、股東與員工的利益分配比例,減少利益分配的隨意性。這樣,或可解決孟子所說的“恒產”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