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著彩虹而來
人們都知道,青藏高原是地球上最為高拔的一塊陸地,素有「世界屋脊」之稱。它的山野江河、森林湖泊、藍天白雲、雪峰草原,無不具有令人神往的獨特魅力。它隨處透露著的遠古精神,千百年來仍在淨化著那些探尋者的內心世界。這裡的每一座寺廟、每一尊佛塔都標示著佛教的精神,並將佛教的平靜與從容溶解在掀動經幡的風中,引領所有渴望解脫、尋求覺悟的眾生步入那種遠離煩惱的境界。只要你凝神投入,毫無保留地將靈魂托付給青藏高原,你必將會得到淨化和昇華。
地球上最後一片能夠袒露真實面貌的高原便是青藏高原。被稱為青藏高原上的一顆明珠、有著「名山所宗、江河之源、犛牛之地、歌舞海洋」美譽的康巴,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記得小時候,我總盼著過節。一年四季,康巴地區都有豐富多彩的節日。有藏歷新年、酥油花會、轉山會、賽馬會……人們穿著最華貴的服裝,從頭到腳都佩有不同色彩、不同形狀的裝飾品,這些裝飾品都是由金銀、瑪瑙、翡翠、松耳石和最為珍貴的天珠等精心製作而成的。他們唱著歌、跳著舞,互相比試著。而賽馬場上的康巴漢子,在馬背上俯仰翻騰,飛奔中射箭打槍,時時惹起一片歡呼。在這些節日裡,人們彙集一處,熱熱鬧鬧的,康巴草原便沉浸在吉祥快樂的氣氛中。
我生長的地方——玉樹,更以它迷人的風情在藏區聲名顯赫。一到盛大的節日,無數的帳篷環繞在賽場周圍的草地上,平日孤寂的草原一下子就沸騰了。玉樹的歌舞充滿了地方特色,並且非常豐富。有伊、卓、熱巴、熱伊、鍋哇……幾十種之多。伊,是一種民間集體歌舞,風格並不統一,整體看來卻很流暢;卓,也是一種集體舞,先慢後快,圓形隊列,猛烈豪放;熱巴,伴著鼓聲起舞,富有精細的藝術技巧;熱伊,是一種結合熱巴和伊兩種特點的舞蹈,動作誇張有趣;鍋哇,是玉樹傳統的武士舞,威嚴古樸,宏大的場面非常壯觀。
現在回想起來,青藏高原的吸引力,不單單是它的美,它的神奇,最主要的是它瀰漫著一種純淨的精神,這種精神在當代社會中已經變得越來越珍稀了。
打我記事起,姥姥就常常背著我去轉神山,眼前都是那些行走在朝聖路上的同胞,他們不分晝夜地一步步跪拜的身影至今依然在我的心中喚起一種十分莊嚴的感覺,生存在這裡的人們沒有理由不為高原那種接近神靈的高度而驕傲。
在漫長的歲月中,藏族人民就一直生活在深厚的佛教文化中,佛教文化已經成為了他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家家戶戶的佛堂、每個寺廟中朝聖的人群、轉經筒……他們從祖先延續下來的對佛的信仰如同衣食住行那樣自然而然。
就拿六字真言來說吧,當你走進康巴或者在青藏高原的其他地方,你總能隨處聽到誦念六字真言的聲音,你也總能看到有六字真言的經文。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最著名的祈禱語,它的譯音是「嗡嘛呢叭咪吽」。嗡,佛部心;嘛呢,寶部心;叭咪,蓮花部心;吽,金剛部心。通俗的意譯是「如意寶,蓮花」(也可譯為「法、報、應三身,如意寶珠,蓮花成就」或「噢!蓮花上之寶珠」)。如意寶,代表菩提心;蓮花,代表眾生的純潔愛心。人們把這六字真言作為完滿功德的途徑,每天早上一起來就開始無數遍地念誦。每天不論工作還是休息、在家還是在外,他們都會用六字真言誠心祈禱,內心的一切煩惱便會漸漸消失。他們一生都在祈禱,為自己祈禱,也為世間的每個人祈禱,甚至為自己的仇人祈禱,為死去的動物能夠投胎成人祈禱。
世上很多人都因貧窮而煩惱,但這些深懷信仰的人都很達觀,都很快樂。可以說,是虔誠的信仰使他們內心產生了永久的愉悅。他們慈悲寬廣的胸懷也同樣來源於信仰,當他們面對死亡時,他們因為信仰而懂得,那不過是一段旅程中的一次停留。他們確信,他們還會重返人世。他們更確信青藏高原是離天堂最近的寶地。那些能夠自由飛翔的浪漫幻想,為他們的性格鍍上了一層詩意的色調。
多年來,由於康巴具有獨特的自然環境,並且有著「歌舞服飾之鄉」的美名,旅遊資源相當豐富,所以每年都要舉辦別具風情的「康巴藝術節」。這種節日當然會比我小時候經歷過的那些傳統節日更具規模,也更具時尚特點,我雖無暇親歷,但我還是能夠想像出那種壯觀的場面。
康巴的自然景觀與藏族文化風情的魅力是難以言表的,用「人間仙境」來比喻也毫不為過。到過康巴的人都知道,被佛光照耀著的康巴永遠是快樂的,山山水水都迴盪著不息的歌聲。
這就是我的康巴,這就是我生活了16年的家鄉。
好像剛剛還在和小夥伴們爬山、游泳、在雪地上打滾,姥姥喚我小名的聲音仍然響在耳邊,可轉眼之間,一切又變得那麼遙遠。
我想念康巴。
二、乘著彩虹而來
我從一個快樂、調皮的孩子,成長為一個堅毅的修行人,這當然都是因緣所至。因緣使我在16歲那年成為了一個活佛,經受了一番磨礪,冥冥中因緣又使我成為了萬眾矚目的對象。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的父母、姥姥、我的師父、我的夥伴乃至我身邊每個有信仰的人,他們都是我心靈的土壤中不可缺少的水分和陽光。他們引領我一步步地接近佛學,領略佛法,直至離那朵馨香的蓮花越來越近。與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正是我等待花開的日子,也是使我終生受益的日子。
活佛降生
我的一切都是從那個神秘的早晨開始的。
1977年正月,距我的預產期還有三個月的時間。作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誦經與朝拜是媽媽永遠離不開的生命之源。媽媽不想錯過朝拜的機會,就上路了。
媽媽清楚地記得,她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離開家的。那天早晨,媽媽將家務安排妥當,整理一番身上的藏袍,準備好路上吃的和用的東西,摸摸挺起的大肚子就出門了。媽媽心中裝著佛,當然感到身心舒坦。
那是冬季最寒冷的日子。頭三天,天氣還算說得過去。雖說有風,可對於長期生活在高原上的媽媽來講,風再硬,也算不了什麼事兒。尤其是媽媽有著堅定的佛教信念,那幾乎是一個民族的信念,有了這種信念,再惡劣的自然環境也影響不了內心的平靜。
朝拜路上的佛教徒們,三步一磕頭地前行著,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莊嚴誠敬的表情。這種表情蘊含著一種無法窮盡的境界,這個境界因充滿了佛性而令人神往。媽媽和所有的朝拜者一樣,也是帶著這種表情一路祈禱著,所不同的是,她向前凸起的肚子使她不能三步一磕頭。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她走得也並不比別人快多少。
走完了三天的路程,一切都還正常,走到第四天,快走到不遠處那座寺廟時,天氣發生了變化。
那是第四天的早晨,那個奇異的早晨一直被無數人傳誦,那個早晨使我的故鄉飽享榮光。多年後,媽媽一旦想起,或一旦聽人傳誦那天的非凡經歷,雙眼便會泛起一種異樣的光澤。現在,我終於明白,那應該是一種靈光。後來每當我看見媽媽眼中的那種光澤,我就好像又回到了她為我追憶的那個早晨。
當時,天陰得很快,據媽媽說,整個天空就像一張發灰的大苫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媽媽仰起頭時,一片雪花就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下雪了。
先是零零星星,接著一片緊跟著一片,最後,隨著越來越大的風,上下翻飛的雪片便遮住了她的視線。氣溫也在下降,她的臉不一會兒就凍得發木了。
眼前全是雪,已經看不清哪是路了。腳下很滑,媽媽生怕摔倒,便用雙手托著肚子,一步一步朝前挪。挪了幾步,她就覺得肚子有點疼。
媽媽說,她當時以為是凍的,便停下來,用手掌焐了一會兒肚子,做了幾下深呼吸。心裡一邊問:「這孩子會什麼樣呢?」一邊想像著我的模樣。媽媽一會兒把我想像成一個胖乎乎、笑瞇瞇的娃娃,一會兒把我想像成一個滿腹佛經,不停地向她問佛教問題的少年,一會兒又把我想像成一個和爸爸差不多、沉默寡言的男子漢。儘管媽媽已經生過一個兒子,可肚子裡的我,還是令她產生了很強的期待感。媽媽在風雪中肯定對我說了好多話,長大後我問她時,她卻總是搖著頭,一臉的慈笑。
媽媽當時為什麼沒把我想像成一個女孩呢?我若問她,她肯定笑而不答。不論她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她肚子裡懷著的是一個轉世活佛。
媽媽繼續往前挪步。前面的寺廟已經很近了,肚子也疼得越來越厲害。寒風中媽媽一個勁兒地抹著額頭不斷滲出的汗珠。
媽媽的雙腿開始打戰。
這時,她只能大口吸氣,卻不能大口吐氣,一吐氣,肚子就一擰一擰地疼。她又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一位從旁邊經過的喇嘛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她說沒什麼大事。
風雪漸漸大了起來,氣溫更低了。她的雙眼一眨,上下睫毛就粘在了一起。每睜一次眼睛,上眼皮與下眼皮都要互相牽扯似的難受。嘴裡呵出的熱氣使她的圍巾結了一層冰霜。
當又一陣巨痛襲來時,媽媽才意識到,可能真要出大事了。
「孩子,你可千萬別生在路上啊!」
媽媽說,她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說什麼也不能讓我在那種情況下出生。但轉念一想,她又生出了一點僥倖心理:提前三個月生孩子並不是常見的事,況且上一次生孩子之前雖說肚子也疼過,但似乎不像這種疼法,也沒疼得這麼厲害。那上次是怎麼個疼法呢?媽媽在疼痛中回憶上次的疼痛時,狂風呼地一下就在她的眼前捲起了一道雪牆。足足有三米高的雪牆經過了一番攀升後,又隨著風的起伏旋轉變成了一根粗大的雪柱子,然後左右飛旋著倒向媽媽。
媽媽在那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當她醒過神來,已經成了一個雪人。
前面就是寺廟了。她抖了抖滿頭滿臉的雪,那座寺廟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她咬牙堅持著朝那座寺廟走去。媽媽說,她當時一看到寺廟,心裡就踏實了許多。
可是,急著要馬上見世面的我,已經等不及了。
媽媽疼得汗水和淚水一起淌。那麼冷的天,媽媽的眼前竟一絲絲地飄著熱氣。她的眼睛已經模糊了,睫毛、眉毛、額前散亂的頭髮上都掛滿了淚珠和汗珠凍成的冰碴兒。
媽媽感覺到肚子開始漸漸地下墜,是那種控制不住的下墜。她這時無法懷疑我即將出生這一事實了。
「孩子,快到了,快到了,再等一等就到了。」媽媽不停地在心裡念叨著。可她的兩條腿連半步都挪不動了。
她抬起頭望著漫天的飛雪,只能氣喘吁吁地為我祈禱了:「菩薩呀,那就保佑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生出來吧!」
在1977年最寒冷的日子,在高原的風雪中,在風雪中的寺廟前,媽媽蹲了下去。她不想倒下,她不能倒下。菩薩保佑媽媽沒有倒下。媽媽說,就在她疼得快要昏死過去的那會兒,一聲啼叫終於把她喚醒了……
我出生了。
媽媽上氣不接下氣地低下頭,左肘拄地,用左手掌顫顫地托著我,準備騰出右手抽刀,可右臂剛一動彈,拄地的左肘就再也撐不住了,整個身體一下子倒向了左側。她生怕壓著我,便急忙把右手移到左側,吃力地頂著左半身,這樣,左肘又重新拄地,她便將渾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右臂上,半斜著身子,右手伸進腰裡,吃力地抽出那把藏刀。
那把藏刀像剛剛從水裡撈上來一樣。
媽媽最後的一點力氣全用在了那把藏刀的刀柄上。
那把鋒利的藏刀在割斷臍帶的過程中顯得很鈍。
當媽媽順勢拿過一件衣服把我包好抱入懷中時,就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了。
我提前三個月出生在媽媽朝拜的路上,出生在一座寺廟的附近,而那座寺廟在我成為活佛後居然就是我的修行之處,我想這些都是因緣。而令大家津津樂道的因緣還在後面。
媽媽很仔細地端詳著懷中的我,漸漸地生出一種很難說清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好像一個人走著走著忽然就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那個地方,乍一看,什麼都有,再一看,又什麼都沒有,酸甜苦辣什麼都消失了,只是有一股暖流從腳底湧出,一直湧向四周。媽媽說,那股暖流使她已經感受不到天氣的寒冷了。除了那股暖流,媽媽一直也沒有說清當時那種奇怪的感覺。
然後媽媽抬起頭,噙著淚水向佛菩薩致謝。
就在媽媽抬頭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幕奇特的景象:鋪向天邊的白雪中,一條彩虹把天空和大地連在了一起。
我現在想像著當時的情景:雪與彩虹、媽媽與我、我與那座寺廟、早產三個月與朝拜的路……這一切到底預示著什麼呢?
無數親眼看見了那個場面的人,在後來的歲月中一次又一次地描述著那個早晨。當地人認為,只有活佛或聖人轉世,自然界才會出現這樣的奇特景象。在他們看到了那條彩虹的同時,一陣沉悶的轟隆隆的聲音從空中滾過,有點像暴雨前的雷聲,又不是雷聲;有點像用炸藥開山的爆破聲,又絕不是爆破聲。對於這種誰也解釋不清的聲音,老人們說,那正是龍的聲音。
後來媽媽告訴我,她就那麼出神地望著那道彩虹,也不知道望了多長時間,直到我在她的懷裡蹬了蹬腿,她才回過神來。她一會兒瞧瞧我,一會兒又望望那條彩虹。
正在這時,媽媽的眼前又出現了兩個漸行漸近的人——兩位喇嘛面帶驚喜和虔敬的表情,很快就來到了媽媽的身邊。他們迅速脫下身上的袈裟,抖了抖,輕輕地用兩件袈裟把我包裹了起來,對媽媽說:「這孩子不簡單,可千萬不能出現任何閃失啊!」然後,他們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中。
媽媽在心裡想:「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呀!」
媽媽說得不錯,16年後,當我成為活佛的時候,我竟然真的走進了那座寺廟。
媽媽當時可能還不會想到,在未來,我的一生將不止一次出現彩虹。這也是因緣所至。人人都見過彩虹,而彩虹與我的一生,卻有著很特別的關係,這當然都是後話了。
在姥姥的背上聆聽佛音
現在想來,小時候親人們對我的影響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減退,我精神境界的形成正是在他們的影響和教育中開始的。時至今日,他們當初的一言一行仍對我的生活產生著效用。
從小我就發現,當地人都很尊敬我父親和我媽媽。大家一直對我的出生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但我父母對待我和對待其他的孩子沒有什麼區別。他們只是希望孩子們都能夠健康快樂地長大,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他們當然也希望別人對我的預言能夠實現,但他們從未刻意去幻想著我的未來。我正是因為繼承了他們的這種平常心,才一次次地跨越了後來的那些艱難世事。
父親名叫才旺公保。他的祖先東白日‧尼瑪將才,是格薩爾王三十個得力虎將之一,是名氣最大的射手。傳說中格薩爾王是天神白梵王之子,因為人間的種種不平事而轉世。成人後,他在賽馬會上因超人的騎術和高強的武藝而獲勝,被擁為王。東白日‧尼瑪將才便隨著格薩爾王為了本民族的利益四處征戰,扶弱濟貧,至今仍為人們所傳頌。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祖先的名字,他馳馬射箭的身影總在我腦海中出現。
而我在父親身上並沒看出那種縱橫天地的影子。父親是一個沉穩的男人,他的言談舉止之中顯露著一種內在的力量,他那黝黑的面部刻著男子氣十足的線條。他一般顧不上管我們,可我們就是怕他。父親在家時話很少,可一旦和誰談到工作方面的事情,我發現他的眼神就會比平時柔和許多,有板有眼地說個不停。父親在青藏高原上兩袖清風地工作了大半生,把一切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直到現在還是老樣子。
有一年我發高燒,我家附近的一位醫生觀察了一番,認為可能是染上了流感。當時正趕上流感很嚴重,有致命的危險。醫生很緊張地催促媽媽和姥姥馬上把我送到鎮上的中型醫院。媽媽一聽,腿都軟了,急忙托人去找父親,讓他借用一下單位那輛車,要不恐怕來不及了。
媽媽得知父親一口回絕了,便跑著去找父親。父親說:「那輛車今天正準備去發放救災的糧食,絕對不能動。」媽媽破天荒地哭著低聲央求父親說用不了多長時間,把兒子送去馬上就回來。父親很堅決地說:「想別的辦法吧,這車子說什麼也不能用。」
媽媽這一生還沒那麼著急過,也不敢和父親多說什麼,怕耽誤時間,轉頭就跑了。回去後媽媽和姥姥帶著我,連口氣兒也顧不上喘,拚命朝鎮醫院趕。好在經過醫生檢查,並不是流感,只是一般發燒,沒什麼大事。
從這天起,媽媽不理父親了。父親表現得再好,媽媽也不理他。一個星期後,父親才看到媽媽的笑容,這還是父親一再道歉換來的結果。
大公無私這個詞用在父親的身上再準確不過了。父親雖然把媽媽哄樂了,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為了工作不近情理的事情從來就沒斷過。常了,媽媽也習慣父親那些做法了。媽媽總愛說:「嘿,你父親就那樣。」我漸漸覺得「那樣」裡面所包含的是一個男人所獨有的那種剛強、堅硬的品性。
我一直認為,父親是不可戰勝的男子漢。但在奶奶去世後,當我看到了他的眼淚,看到他從未有過的悲傷,我便對他產生了更加複雜的感情。當時還說不清,只是覺得父親比以前離我更近了。他很少教導我,但他已經用自己的行為影響了正在成長的我,這種影響將體現在我的整個人生之中。
我的媽媽名叫宮覺措,在玉樹一個具有很深的歷史背景的大家族中出生。上好的門風和她自身的純樸善良,使她獲得了普遍的尊重。媽媽一邊照顧我們兄弟四人,一邊還要忙自己的工作,並且在那種年代竟然自己探索著生意之道。在我剛生下來沒幾天,她就下床忙碌去了。可以說,媽媽樣樣都做得很出色。
媽媽在我們剛記事時就要求我們誦經、背經,她嚴格的要求使我們很小就接觸了佛學上的一些知識。記得那次媽媽一大早便要求我背誦《蓮師經》,我想出去玩一會兒再回來背,便和小夥伴們去山上玩,一直玩到傍晚才回家,把背經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一進門,發現媽媽正板著臉坐在烤爐旁的椅子上盯著我。媽媽平時不輕易板臉,現在這樣,肯定是弟弟惹她生氣了。
我小聲地說:「媽,我回來了。」
媽媽沒理我。我想可能事情有些不妙,卻想不起來自己做錯了什麼。
「今天去哪兒了?背經了嗎?」媽媽一下子站了起來,嚴厲的目光把我盯得牢牢的。
「呀,真忘了。」
「背經的事可以忘嗎?你還敢說忘了!」媽媽從未發過這麼大的火,臉都氣白了。
我隨著她的一聲「跪下」便急忙跪了下去,卻滿心的委屈。媽媽看了我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長歎一口氣,去了別的屋子。
起初,我還憤憤地想,你不是讓我跪嗎?我就這麼跪著,拉我都不起來,看你怎麼辦!可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我數著數,最後連數都數不清了。跪在又冷又硬的地上,兩腿先是酸痛,不久就麻了。我想都跪這麼久了,媽媽一定該心疼了。我就堅持著等媽媽來喚我,來把我拉起來抱著我流著眼淚說她不該這麼狠心讓兒子跪這麼久。可左等右等,媽媽還是不過來。
這期間,我由跪姿換過幾次坐姿,還是不好受。我想只有站起來才能舒服些。當我聞到一縷縷飯菜的香味兒,飢餓感又來了。其實在我一進屋時肚子就已經咕咕叫了,只是被緊張的空氣給填飽了,現在真到了難以忍受的時候了。
我越想越氣,一個個都在吃飯,竟讓我在這兒跪著……想到這裡,我一貓腰,兩手朝地上一撐,起來了。左右搖晃了幾下,踢了兩下腿,然後直奔另一個屋子。大家正在吃飯。我更氣了,不管不顧地衝到桌前,大口吞嚥起來。大家全都看著我。我邊吃邊高聲嚷:「跪也白跪,吃!不吃白不吃,餓也白餓,餓的是自己的肚子。」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抬眼看見媽媽也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看見媽媽發過那麼大的火。
家裡的大事小情全由媽媽一個人經手,爸爸什麼也不管,連家裡的房子都是媽媽自己張羅著蓋起來的。其實我早就開始知道心疼媽媽了。在我很小的時候,便主動幫媽媽幹這幹那了,儘管她不說,但我知道她對我很滿意。大約在我十一二歲時,我已經能幫她做飯、照看兩個弟弟了。媽媽去朝拜,一去就是三個多月,我便在她臨行前為她炸一些路上吃的花卷。媽媽一走,我就代替媽媽的角色,家務事全歸我了。媽媽對佛教的虔誠態度,對我一開始形成信仰是很有幫助的。
我的姥姥也同樣是一個具有堅定信仰的人。姥姥常常用自己的積蓄供養當地的活佛和喇嘛,常常去神山或寺院朝拜。她有一張自製的轉山計劃表,時間、路線、方向都很詳細地填在那張表裡,她總勸我們找時間和她一同去。姥姥那麼大歲數了,步行去那些建在懸崖峭壁上的寺院也毫不費力。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濃濃的神話色彩令我很震驚,如果我不在場,我都難以置信——她幾乎能將那麼多佛教信徒苦苦尋詢的經文都一一背誦出來!
姥姥手裡總是握著一個沉甸甸的轉經筒,打我記事起她就握著。姥姥教我從六字真言開始唸經,後來的很多經都是姥姥一字一字教給我的,經過驗證,一點都不差。姥姥卜卦更是遠近聞名,很多人常來找她解決一些偶然遇到的難題。起初我也半信半疑,後來經過一些具體事例,我真的是打心眼裡佩服姥姥。比如說,有很多人因為丟失了牛啦馬啦什麼的來求姥姥,姥姥便能用很肯定的語氣告訴他們那些牛馬現在的方位、有沒有可能找回來。事後當事人都很歎服姥姥的預測能力。
一次,一位販馬的遠房親戚牽著一匹高頭大馬來請姥姥預測一下,看看這匹馬該不該買。姥姥並不去看那匹馬,只是靜靜地拿出一串舊得發亮的念珠,一邊瞇著眼睛用乾瘦的手指一個珠子一個珠子地捻動著,一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念叨著經文。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微笑著對那人說:「這匹馬和你好像沒什麼緣分,我看還是別買了。」
當時我在姥姥身邊,也剛剛見過那匹很討人喜歡的馬,對姥姥的預測很不理解。原來,他上次來我家的時候,已經交了買馬的訂金,回去後他還是把馬買下了。可沒兩天的工夫,那匹馬就被狼群吃掉了。不久他又到我家來了,他說他後悔沒聽姥姥的話。姥姥淡淡地笑著,什麼也沒說。我當時既為那匹馬難過,又為姥姥的預知能力而自豪。
從那時起,我不管遇到什麼讓我困惑的事,都會讓姥姥給我判斷一下。我那麼小,也沒有什麼大事需要姥姥的,都是一些小孩子的瑣事兒。
那時我和弟弟養了一群鴿子,要是發現鴿子少了一隻,我的心思就全集中在那只離群的鴿子身上了:它飛哪兒去了?它什麼時候能飛回來?它現在還活著嗎?一到這時,我就讓姥姥幫我算一算,姥姥就會摟著我,用肯定的語氣安慰我:「放心吧孩子,天黑前它就會飛回來的!」
姥姥一說完,我的心就有了底,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好像只要有姥姥在,我心中的任何希望都能實現似的。姥姥的話也確實准,離散的鴿子到了黃昏就真的能飛回來。
那時我認為姥姥的身上罩著一層神秘的光環,現在看來,姥姥那種預測能力其實是她的生活經驗和不同尋常的思維方式所決定的。美國威斯康辛州大學的科學家曾專門對佛教徒的大腦活動進行研究,結果發現,佛教徒的EQ比常人都要高。修行人在通常情況下都保持著冷靜的頭腦和清晰的思維,所以藏族人認為修行的人是具有大智能的人。
我知道姥姥最疼我,小時候我常常有意惹她,好讓她來追我,不是掀翻她眼前的東西,就是趁她不注意奪走她手中的東西,然後跑到一邊喊著:「追我呀,來追我呀!」姥姥就假裝生氣,追著我,喊著我,直到追上我把我摟入懷中,一老一小就咯咯地笑上一陣子。但姥姥有時也會很嚴肅地告誡我,不許碰別人的東西,不許穿別人穿過的衣服。當我和別人在一起時,她總是專門叮囑我別把自己弄髒了。每到姥姥一本正經地囑咐我時,我不但滿口答應,還向她保證等我長大了她喜歡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姥姥臉上就又出現了笑容。
姥姥是我真正的啟蒙老師,她使我漸漸增加了對佛性的理解。在姥姥身邊的那些日子裡,我從一個喜歡搞惡作劇的頑皮孩子變成了一個對眾生懷著憐憫之心的孩子,從隨便說話到說出每句話都會想到對方的感受。姥姥一次次地背著我去轉山,使我一次次地被佛教感動……姥姥用她的一言一行教會了我怎樣才能真正地做到用佛眼去看待世界。
「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因緣和合而成。因就像一粒種子,它只具備了樹的因,還缺少成為一棵樹的緣。只有把它埋入土中,經過陽光、水分、養料等善緣的聚合,它才能長成樹,直至開花結果。一份佈施的心就是種子,有因緣時要趕快播種,時間一到它自然就會萌芽成長,但不能急於求成。如果你對它產生疑惑,總想挖出來看看它,那樣很可能就會連芽帶根全挖掉了。」
「除了佈施之外還要勤於朝拜,因為你此生的許多業障和你前世的業障都得去努力還清。」
「人在經歷修行的磨難中,通過承受修行中的痛苦來消除自己以前的業障,你在小的時候沒有過多的業障,能夠很快還清,但隨著成長會產生很多爭執、貪念和鉤心鬥角的行為,那麼積累的業障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不易消除。」
這些道理起初我有些聽不懂,姥姥便耐心地給我解釋,通過這些道理我才明白,那些三步一叩頭的朝拜者為什麼即使磨破手掌、腿腳起泡,也仍然要不停地前行。從那時起,我逐漸知道了因果報應是怎麼回事。
直到現在,姥姥都在堅持著佛教信仰。她雖已年過九旬,但因為佛法護身,仍然能繞佛塔、進寺院,那高貴的氣質一點都沒變。
此時我身在北京,雙手端著姥姥的照片,去年我們相見時的情景如在眼前。
那種情景是高原特有的:夕陽中,弧形的地平線金燦燦地橫在姥姥的身後,姥姥披著一身霞光不停地朝我招手,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我從她的笑容中看到了她的青春歲月,看到了一個大家閨秀獨有的韻致。她當年的美現在已經轉化成一種更有魅力的福氣,那是隨著對佛法領悟的加深而加深的福氣……我又看到了當年背我轉山時的姥姥。她一路甩下眾人,快到山頂時她總是停一停,回頭瞧瞧我,笑一笑,然後一口氣兒把我背到終點。那時,我在她的背上常能聽到一陣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聲音,悠悠的,似歌非歌,整個高原如同都在那陣似歌非歌的聲音中飄浮了起來。
現在我終於明白,我早已在姥姥的背上聽到了佛音。
從殺生到放生
記得經常有這種事情在我家門前發生:工作了一天的媽媽剛走到家門口,左鄰右舍的阿姨們就三三兩兩地圍了過來。
「你家吉祥今天又發善心了,那些要飯的樂壞了。」
「還從樓上往下扔糖讓我們吃,這孩子!」
媽媽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微笑著和大家閒聊幾句別的事情就上樓了。媽媽進屋和平常一樣,整理房間,做飯做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我描述一番那些乞丐,就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似的,並不責怪我。其實我這樣做讓媽媽很為難,我常常將媽媽準備好晚上吃的食物送給乞丐,害得她又得重新準備。我還將媽媽花高價買到的糖送給鄰居們吃,要知道,在當時吃糖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那時候,我家周圍經常出現一些從偏遠地方來的乞丐,有的還帶著小孩,穿得破破爛爛的,我一見到他們就鼻子發酸。他們總是趁著大人不在的時候來到我家門前,重複那句話:「給點吧,給點吃的吧!」我每次都跑進跑出地把吃的穿的送給他們。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由於家人的影響,我對因果輪迴已有了一點點認識,雖然那不過是一個頑童的認識,但我當時竟像一個小大人一樣,盡力去理解這些東西。
一天,我拎著一根木棒在雪後的院子裡玩,樹上樹下落著很多鳥。我悄悄舉起棒子準備朝它們扔過去時,一隻大烏鴉忽然落到了我前面的矮牆上。我盯住它,向它靠近,興奮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在它剛要轉身的一剎那,我手中的棒子猛地砸下,「梆」的一聲,它一下子就跌到了地上。它撲楞著翅膀,幾次起身,幾次栽倒,直到再也爬不起來了,羽毛上沾滿了血和雪粉。我開始害怕起來,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看著它因我一時貪玩死得這麼慘,我又心疼又恨自己。想像著我若是它,就這麼被一棒子打死……
那天我什麼也幹不下去,後悔得要命。這不是殺生嗎?這不就是姥姥說的那種罪孽嗎?後來,從我家門口走過一個牽著馬的修行人,我就急忙跑去和他搭話。我想,這個修行人如果能替我承擔殺生的罪孽,我再施捨給他一些他所需要的東西,就沒事兒了,我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他說他很餓,想吃一點東西。我就對他說:「你可以到我家吃東西,但咱們得交換。」我就把剛才的事情和他說了。
「你有繞塔、唸經、修行的功德,你肯不肯幫我?」
他知道我是讓他替我扛起殺生的罪孽。他答應了,在我要求下他還發了誓。
我把最好的糌粑、酥油都拿給他,為他煮了最好的酥油茶,又做了許多吃的讓他帶走,還把很多值錢的東西送給了他。忙完這些,我那種抓心撓肝的感覺沒有了,心裡輕鬆了許多。可他在吃飽喝足臨要走的時候卻對我說:「我沒說替你承擔罪孽呀,再說了,你的罪孽別人怎麼會承擔呢?」我擋在門口,大聲對他說:「別忘了,你發過誓了。」他卻滿不在乎地咧了咧嘴。我便壓著火,給他講了姥姥曾經講過的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老奶奶與一個小女孩的故事。那個老奶奶修行多年,積了很多功德。一次,她在趕路的時候渴得難受,正好看見一個小女孩坐在家門口喝酸奶,老奶奶聞到酸奶的香味就停了下來,對那女孩說:「我用我一生修來的所有功德換你的酸奶可以嗎?」小女孩想了想,就把酸奶給老奶奶喝了。後來老奶奶就忘了這回事。等老奶奶離開人世去了地府,閻羅王問她:「你有什麼功德呀?」她說自己多年來修了很多功德。閻羅王告訴她:「你的功德早就沒了。」老奶奶不信,便隨著閻羅王去看。她在這一世所做的事情都出現了,她看到了那個小女孩用酸奶交換功德的場面。「你的功德在你換取酸奶的時候就已經歸那個孩子所有了。」閻羅王說完,老奶奶就下了地獄,受了幾百年的懲罰,直到在輪迴中重新修行。
我用大人的口氣對那個人說:「你是個修行的人,別忘了,你做過的和說過的佛祖都能看見。」
我那時太小,深奧的佛理我不可能懂,現在一想,只覺得自己當時的樣子很好玩,但我的善心在那時候就已經形成了。
那時我常去不遠處的河邊玩,河裡有很多魚。雖然藏族人從不抓魚,可那些外來的人卻從不放過那些魚。他們從一條條地釣魚發展到一網網地撈魚。當我看到那麼多的魚掙扎在網中的時候,就好像自己也成了那些網中的魚。那時我就會想到家人早就為我解釋過的「輪迴」這個詞,如果這些捕魚的人在輪迴中也成為一條魚,他們會怎樣想呢?其實就是在今天,我還是常常想,你若是站在對方的角度去體會,你就不會用你的強勢去決定那些弱者的命運了。
那些捕魚的人往往挑完大魚,把一些小魚任意丟在岸上,我就一捧捧地把它們放回河裡。被丟在岸上的小魚越來越多,一到中午,太陽把它們曬得嘴巴一張一合,都快動彈不了了。我急得只好把它們捧到我脫下的衣服裡,從河到岸,再從岸到河,來回不停地跑,直到把它們都送回河裡。有時一直忙到月亮出來,等那些捕魚的人都走光了,我還是不放心地反覆查看有沒有剩下的小魚。
我當時那麼小,就已經覺得那些小魚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一樣的。現在和朋友們一提起孩提時的事兒,仍感到很快樂,當時怎麼會懂「善良」、「品質」這些概念呢?只是覺得那樣做快樂罷了。
獲得快樂,並不難。
從童年到少年,我一直是一個愛玩愛鬧、調皮搗蛋的孩子,但不論遇到什麼事,總是自己拿主意,別人怎麼想怎麼做是他們的事,我只堅持自己的主張。我的這種性格,反倒使自己擁有了更多的夥伴。我常常帶領我的大隊人馬爬山、游泳,再不就從家裡拿出食物供大家聚餐,大家總是快快樂樂地跟著我跑來跑去。現在一想,少年時的快樂才是永遠無法重複的快樂,而玉樹那些山山水水本身就蘊藏著無法言喻的情趣。
上小學時,我家離學校只有一牆之隔,所以我總是不慌不忙地等著上課的鈴聲響了才翻牆入校。有一天,不知怎麼的竟遲到了幾秒鐘,我硬著頭皮進入課堂時,發現有大約一半的同學正並排地站著。
「為什麼遲到?」老師嚴厲地問,接著他又轉移了話題:「作業做完了嗎?」
「作業?」我好像忘了作業是怎麼回事。
「連作業你都忘了?你想和他們一樣嗎?」
這時我好像猛然想起了作業為何物,趕快從書包裡掏出作業本遞給老師。老師一頁一頁細細地翻著。
老師看了我一眼:「進去吧。」
可那些同學卻一直站著,他們將挨一天的餓。
中午下課的鈴聲一響,我便翻牆衝進家裡,用一個塑料袋將媽媽剛做好的飯菜全都裝進去,還沒等媽媽反應過來,就急匆匆跑出家門……
我對夥伴們這種天真自然的舉動,還使我擁有了一大群藏獒。
有一天,我看到一隻小藏獒站在街上渾身發抖,回到家後我滿腦子都是那只可憐的藏獒,實在受不了了,我便收養了它。最後竟發展到了 16只,我為這些高大威猛的藏獒在幾乎無人去的地方安了個家。但它們的食量太大,這成了一道難題。一開始,我總是趁媽媽沒注意時悄悄地往懷裡揣一個饅頭,她一不留神就再揣一個。終於在某一天被媽媽發現了,我只好向她承認我在養狗。媽媽從此就把一些剩飯剩菜放在一起,等我每天定時拎走。可這些狗太多了,怎麼能讓媽媽再為難呢?就這樣,我的同學們便今天你拿多少、明天他拿多少地將這個問題解決了。後來,藏獒裡又出現了一隻狗媽媽,便順理成章地又添了幾隻藏獒。
平日裡與小夥伴們玩耍時,藏獒在我周圍護著我,低吼著,隨時準備進攻的樣子。那些與我對陣的玩伴們嚇得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後撤,誰也不敢跑,生怕我的「衛士們」撲上去。這時的我,如同一個得勝的元帥,挨個摸一下這些衛士的頭,以示獎賞。最有趣的是,它們偶爾還能做些驚人之舉。有一次,一隻藏獒竟然叼著一個錢包朝我跑來;還有一次,另一隻藏獒給我送來了一雙解放鞋……
此時我坐在這裡,想起那些狗,想起它們搖著尾巴向我跑來的情景,它們身上的那種靈性現在想來依然讓我驚訝。每一隻狗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將永遠珍存在我的懷念中,它們給我的少年時光增加了很多快樂,而少年時的快樂是說不完的。
我的噶扎西寺
從我記事起我就發現,凡是見過我的人,對我的態度和對其他小孩的態度不一樣。我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玩耍的時候,那些路過的大人們總是微笑著看我。有的多看一會兒,有的只看幾眼就走了,沒走多遠總要再回頭朝我這邊望一望,而其他孩子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那時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和其他夥伴有那麼大的區別呢?
後來我才知道,自從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成了人們關注的對象。那天早晨伴隨著我出生的那種奇異的景象令很多人認為:這孩子不同尋常。
我出生後不久,有位老喇嘛問過媽媽我是男孩還是女孩,然後他又要求親眼見見我的模樣。媽媽明白這些修行很深的喇嘛自有獨到的眼力,便讓他瞧了瞧。那個老喇嘛對媽媽說:「這孩子很有福相,好好照看。」
那些前來道賀的老人們見到我後,情緒都有些激動。他們議論著我出生時的那道彩虹和那種聲音,並且他們發現我的相貌竟然與上世活佛很像,尤其是眉宇間透著的那種祥和悠遠之氣。他們都覺得奇怪,就連修行多年的成年人也難得有這種神態。他們露出驚訝的眼神轉頭對媽媽和姥姥說:「莫非這孩子真的是……」媽媽和姥姥知道他們要說出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們也很激動。
上世活佛盛噶仁波切在圓寂之前曾對身邊的弟子們說:「我還會回到這個地方。」這句話便是日後尋找轉世靈童的根由。從此,老喇嘛們就開始特別注意周圍所發生的各種奇異的跡象。一旦發生某種奇異跡象,他們便馬上打探是不是有嬰兒隨之降生、誰家的嬰兒、什麼時間、在什麼方位,這些都會被他們清清楚楚地記下來,一點也不能馬虎。
那個奇異的早晨媽媽生下我的地方,附近正是上世活佛盛噶仁波切生前所住持並圓寂的寺廟——噶扎西寺(此廟距今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
這一切的預示,自然而然地使周圍的修行人都對我格外關注。
哪一個藏族人不希望自己能有一個身穿鮮紅色袈裟的孩子呢?有了這樣的孩子,就等於家裡有了一個最可靠的守護使者;誰家的孩子若是能夠一生都在寺院中修行,也同樣是全家莫大的榮幸和驕傲。媽媽作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弟子,聽到別人對我的預言當然很高興,可她對那個藏族人心目中最敬仰、最崇拜的位置卻從不敢輕易去想。她只是將周圍的人那些話當做是一種對我的祝福而已。雖然媽媽當時不敢有過多的想像,但她從我降生那時起就已經預感到,這孩子的一生肯定與眾不同。
說來也奇怪,家人從未給我起過「扎西」(漢譯:吉祥)這個小名,可也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什麼人開始的,大家都管我叫扎西,叫得那麼自然,我回答得也那麼痛快。媽媽曾經問過我:「人家怎麼都叫你扎西呢?這名字從哪兒來的?」是呀,這名字從哪兒來的呢?我也不清楚。直到有一天我腦子裡一下子出現了「噶扎西寺」這座寺廟,我才領會到這出奇的巧合已經暗含了一種緣分。我的上世仁波切住持並圓寂的那座寺廟就叫噶扎西寺。我急忙把我的發現告訴了媽媽,媽媽歪頭想了一會兒,然後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笑了笑,沒言語。
小時候,每當我身處險境時都能逢凶化吉,過後一想,肯定是佛在保佑著我。
暑假一到,我就和姥姥去離縣城較遠的鄉村親戚家住上幾天。那次我們到了親戚家,按慣例我把糖果分發給小孩子們,就和他們去二樓的房頂上玩。二樓是鄉村的那種土木結構,沒有圍欄,舉架很高,非常危險,不小心很容易掉下去,大人輕易不允許孩子們上去。我們是趁他們聊天時偷偷上去的,一上去我們就開始追著打著鬧騰著,根本沒想到危不危險。我在打鬧中並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跑到了屋頂的邊上,突然右腳一滑,還沒等反應過來,身體就一下子失去重心掉了下去。在那一瞬間,我想:完了完了,不死也得摔斷腿。在人們的驚叫聲中,我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半空托著我往下墜。當時我還想,這也許是夢中吧?若不是夢中,我在半空上怎麼還會看到那座噶扎西寺呢?我還想,那座寺廟和這兒根本沾不上邊,它怎麼會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地浮著呢?對,一定是夢!於是我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便準備用手掐一下身上的哪塊肉,如果掐不著或者掐不疼,那就證明我的判斷沒錯。這是我自己從會做夢開始,從一個又一個夢中總結出的經驗。還沒等我伸手,身子便已經掉到了地上,就像平時走著走著不留神滑倒了一樣。一激靈,動了動肩,沒疼;再挪了挪腿,也沒疼。自己也感到奇怪,哪兒都有感覺,就是沒疼。起初我以為是掉到了草堆裡,可我欠身一看,全是硬土,還佈滿了為防下雨時道路泥濘而鋪的石塊。我試著往起爬,竟和正常跌倒了爬起來一樣,一點不費力。我索性一下子站了起來。那些在四周幹活的村民們圍著我,像看魔術表演一樣,半張著嘴,驚得一聲不吭。姥姥也瞪著直勾勾的眼睛跑向我,在我面前站了片刻,便一把將我摟住。
「真怪呀,太幸運了!」大家互相議論著。
我那時太小,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些奇跡總以為是一種巧合,也不太熱心去想。而我熱心去想的和熱心去做的,都是與佛有關的事情,雖然那時我對佛法連一知半解的水平還達不到。現在想想,對於那麼小的我來說,這也是一種很奇特的現象。
記得很清楚的是,我常常先跑到一處比較高的地方,站在那裡故意板著臉,裝腔作勢地說:「弟子們,你們要聽我的,我就是活佛!」夥伴們便同我一起誦經、祈福。好在我知道得比他們多得多,他們聽我的號令時也是一副十分莊嚴的面孔。
上中學後,我竟成了一名為那些面臨各種選擇的同學們出謀劃策的大師。他們一遇到困惑就和我商量,我給他們出的點子竟然會使他們日後都很感激我。其實當時我只不過就事論事,卻沒想到後來我說的那些話都應驗了。
我第一次面對死亡是在一個夏天的黃昏,那個夏天,我同時也開始了修行的渴望。
那天夕陽剛一落山,我和夥伴們便出發去山上玩,這是我們經常玩的一種遊戲。大家正連打帶鬧地往山上趕,這時,其中的一個女孩停了下來:「我肚子有點疼。」當時我們都沒太在意,只是告訴她歇一歇再走。她坐了一會兒,又跟在我們後面一起往山上走。後來她就顯出了很難受的樣子,已經跟不上我們了,我們就每個人換著扶她走。眼見她再也走不動了,大家都停了下來。她的額頭已滲出了汗珠,連氣都喘不上來的樣子。
「咱們歇歇吧,我肚子疼得受不了了。」她的聲音很輕。
我把上衣脫下來給她墊在一塊石頭上,她坐下後便縮成了一團,不停地呻吟著:「疼……冷……」大家都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我便讓幾個人趕快下山找她父母。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那些下山的人沒走多遠,她就嚥氣了。
剛剛還和我們在一起,上山前還高高興興的,就這十多分鐘的光景,她竟然死了。
那年我只有12歲,但我卻真正領會了老人們說的那句「人生無常」的意義。
後來有很多人對我說,她死在我面前,也算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
後來,我總是想:她死在我的面前難道真是一種必然嗎?難道我真的是……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把我所知道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因果、輪迴、業障、因緣等知識全都調動起來,想了又想,那種對修行的渴望漸漸強烈起來。
「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一位得道高人,遠離塵世,攜夫人在高山之巔終年修行;睿智、通靈、極具法力,人們至今依然傳頌著他的故事。他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師父。
師父是位老喇嘛,年輕時因師母身患癌症,他們便去山上修行。一晃就是幾十年,師母的癌症竟然自行消失。他們沒有錢,也不需要錢,幾位修行者常年跟隨在他們身邊。很多活佛一次次請師父出山,他卻一概拒絕。而遇見我之前,他早已不收弟子了。
因緣所至,媽媽找到了師父,向他陳述我的來由,師父答應收我為徒。媽媽領我去見師父之前告訴我:有這樣的師父是你的榮幸。
媽媽帶著我在山上用了兩個多小時才爬到山頂。山頂上出現了一座小院,這就是我師父常年生活的地方。
一位喇嘛開門將我們領了進去。沒見過師父之前就聽人說,他的頭髮很絕,能避邪,誰身上若是帶著幾根他的頭髮,什麼災禍都不能近身。見過師父的頭髮,我馬上認為,外面的傳聞一定是真的了。他梳成辮子的頭髮密密麻麻地盤成了很多圈,白得一點雜色也沒有,頭上如同頂著用雪花圍成的花環。那些頭髮要是散落下來,鋪在地上,該有多長呢?師父用慈愛的眼神看著我,我看到有一種似霧又不是霧的東西在他身體周圍浮動,他看著我時,我的身體忽然變得輕盈了許多,感覺輕飄飄的,渾身上下從來沒那麼舒服過。當我看到扶著師父正微笑著站在那兒的師母時,一股暖意便在我的內心湧起。她臉上所散發出的那種溫煦聖潔的氣息很快就在我的想像空間瀰漫開來。我似乎看到了被青草和鮮花熏香的月光正隨著夏夜的山溪靜靜流淌,流向從未有人去過的叢林深處……悠遠、溫馨、安靜、平和。
媽媽對師父師母說:「這就是吉祥!」還沒等媽媽介紹他們,我便發自內心地向他們施禮:「師父,師母。」
師父坐回椅子上,看著我,緩緩地點了兩下頭,然後瞇起眼睛,一邊把頭仰到椅背上,一邊像剛剛做完了一件大事兒似的長長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啊!」
其實這句話我已聽慣了,很多人在我面前都說過這句話,可現在師父剛剛見到我,他竟然也這麼說,我就感到非常好奇,但當時我沒有多問什麼。
過了兩天我和師父漸漸熟了,我問師父:「您說我和別的小孩不一樣,是不是因為我家比別人家錢多一些?」
師父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你家有個佛堂對吧?」
「對呀。」
「你就是那個佛堂的主人。」
「為什麼呀?」
「你還是一個寺廟的主人,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人找你的。」師父說得很慢,但語氣很肯定。
我是我家佛堂的主人?還是一座寺廟的主人?師父是怎麼知道的呢?這些都是真的嗎?
後來的一切證明,師父真是太神了。
從那時起,我一放假就去山上和師父學佛,每次都是半個月左右。山上沒有電視電話,也沒有玩伴,有時想去找師母說會兒話,可師母也在修行,學習的空餘時間很寂寞。那年我只有13歲,正是貪玩的年齡。只有到了下雪的日子,那些從山上跑來的鵪鶉,才會給我增加一點樂趣。
那時我發現,那些鵪鶉都喜歡聚在師父的房門前,連跑帶跳地咕咕叫著。尤其是個頭最大的那兩隻,只要師父坐在椅子上,哪怕房門關得嚴嚴的,它們也會格外響亮地咕咕幾聲。這些野生的鵪鶉是怎麼把不同的人分辨出來的呢?它們為什麼都要聚到師父的門前呢?想來想去,利用我剛剛懂得的一些佛理,認為那也許就是因緣吧!至於更深的奧妙,我當時還不能明白。
那天下雪時,鵪鶉們又跑來了,一個個又笨又胖地在雪地上晃動著,很好玩。我便在兜裡裝了一些小石頭,不時地朝它們扔一下,看它們最後都跑到院外去了,我追到院外,繼續朝它們扔石頭。正巧打在了一個鵪鶉的背部,那只鵪鶉變了聲地長「咕」一聲,便滾下了山坡。我當時就害怕了,又想起了小時候那只烏鴉的事。我四處看了看,一個人影都沒有,便急忙朝山坡下跑去,到了那只鵪鶉的跟前,它還在動彈,只是趴在枯樹下的乾草中起不來了。我把它輕輕捧起,心疼地用胸脯暖著它。過了一會兒,我找到了一處兩塊石頭中間的地方,把它放在那兒,四周用樹幹圍成牆,再在樹幹上鋪上雪和枯草作為偽裝,這樣,鵪鶉就跑不掉了,別人也不會發現它。我想讓它養一夜的傷,明天看情況再說。這期間,我不停地朝四處望,從始到終一直不見人,我便一邊為這只鵪鶉擔心,一邊回到了師父的身邊。
「你幹什麼去了?」師父見我進來好一會兒都不吭聲,便抬眼問我。
「沒幹什麼呀,就是在外面走走。」
「以後再別做那種事了!」
師父居然什麼都知道了。我當時就想,真不該隱瞞,我怎麼忘了他是通靈的呢!
第二天我再去查看那只鵪鶉,它卻不見了,到處找也沒找到。那些樹枝呀草呀什麼的都散落在一邊。
那時我反倒不擔心了,因為相信師父會知道它的下落,也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這件事發生後,我就不那麼貪玩了,師父告訴我,貪玩也是「貪嗔癡」三毒中的一種,貪玩是慾望引起的,一切罪孽是從慾望中來的。
此時回頭想一想在師父師母身邊的那些日子,真像童話那樣美妙。
每天早上,師母就在灶台上給我熬上一大茶缸的肉湯。我一睜開眼睛,就能聞到一屋子香味。一聞到濃濃的肉香,我便饞得馬上起來,洗幾把臉就迫不及待地圍著師母轉。師母總是微笑著對我說:「別急,再熬一會兒就好了。」我從來都沒喝過那麼好喝的肉湯。肉湯是師母專為我熬的,師父喜滋滋地看著我喝,他卻捨不得喝。
到了午後,尤其是晴天,師父就會來到灑滿陽光的院子裡,坐在一個大椅子上喝酒。酒盛在一個很舊的大茶缸裡,他像喝水那樣自自在在地喝著酒。我見過很多大醉或微醉的人,可師父從未露過醉意,一直平平靜靜的,一點反常的樣子也沒有。
後來我回憶當時的情景才明白,師父喝酒與那些喜歡喝酒的普通人不一樣。他之所以從未有過醉意,是因為他的內在力量遠遠地超越了酒的力量。他有足夠的力量控制酒,而不是相反。這就如同喜食某些毒物的孔雀那樣,吃的毒藥越多,越有生命力,也越趨於完美。
師父也吃肉,但師父吃的肉都是一些意外死亡的動物。比如自行摔死、凍死或被其他動物咬死的動物。師父在吃肉之前也總是以自身的法力為這些動物唸經超度。他從不為吃肉而殺生,從不吃那些為他而喪生的動物。
他並不迷戀酒肉,他喝酒或偶爾吃肉也不過因為山裡陰冷的環境而善待自身罷了。師父沒有什麼慾望,如果他稍有慾望,山下的那些名利正等著他呢。
常有這種情景:師父喝完一口酒,把茶缸放在邊上的小木桌上,便閉起眼睛在椅子上一前一後慢悠悠地搖著,同時慢悠悠地問我:「吉祥啊,你學得怎麼樣了?今天累不累呀?是不是悶得慌?」每到問起後一句話時,我總是很簡單地回答:「不累也不悶。」師父這裡任何電器都沒有,四面都是大山,我怎麼會不悶呢?但我的心思是瞞不過師父的:「你現在不就感到很悶嗎?你要是用心去控制慾望,自然就不悶了。」
每天晚上,我都要做大禮拜。做完大禮拜,便總體回憶一下近來所學的佛學知識,特別是要把白天學過的東西逐項梳理一番,然後按照師父教我的方法進入沉思狀態。有時候,師母會把師父從屋中攙扶出來,我和那幾位修行者便在師父的座位左右圍成一圈,大家便靜靜地聽師父給我們講述很多佛法的故事和道理。每到這時,師母總是把我安置在離師父最近的地方。師父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我除了師父的聲音,別的什麼也不在意。有一次正趕上窗外傳來巨大的雷聲,我看到有人驚得都要站起來了,我也聽到了,但耳邊比雷聲更響的是師父的聲音。記得當時雷聲一響,師父便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待大家繼續坐定,師父衝我說:「吉祥,你沒聽到雷聲?」我說:「聽到了。」師父又問:「那你聽到了我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嗎?」我便將師父在打雷時說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師父沒理我,他接著我那句話繼續往下講。
師父的修行是不分白天和晚上的。他從來沒有躺著睡過覺,而是坐在一個大大的方形木匣中閉目養神,終年這樣修身養性。當我在地上打地鋪躺下時,常常想,師父坐在那個木匣中能辨認出涅嗎?能聽到神咒嗎?能看見佛陀嗎?他如果像我這樣躺在地鋪上會有什麼感覺呢?過了沒多長時間,這些問題就顯得很幼稚了。在後來的日子裡,師父對我點點滴滴的言傳身教,終於打消了我的所有疑問。那時我覺得,師父一眼就能穿透我的肉體——在今天來看,他早已超越了一切,這自然包括取消了善惡那種非此即彼的二元論。他已經進入了另一種境界,所以才能夠靜得連時空都不在意。
我從師父的身上悟出:世俗中的人看佛法,不過是坐井觀天。對於他們而言,佛法就是清規戒律,是死板的、狹隘的、固定不變的;他們用這種觀念來接受佛法,就等於給自己戴上了緊箍咒。
我在拜師之前,對一切只有一點膚淺的認識。和世俗中所有的人一樣,看到一杯水時,先看到茶杯,然後又看到杯中的水。只想到茶杯是裝水用的,卻從未想過茶杯與水的深層關係,更悟不透水與茶杯之間的某種玄機。
師父幫我打破了茶杯,水灑出來了,水的真相被我看出來了。
人心如同一隻小鳥,當它被道德、法律關在籠子裡時,它常常幻想著飛出籠子,可一旦它飛出籠子,它卻飛不出天空。佛法就是天空,它包容一切。
和師父在一起的日子越久,就越感到他的神奇。他平時不太愛說話,除了必要的指點,他也很少和我多說什麼。可我只要一靠近他,我的心靈就像長了一雙眼睛似的,剛剛還弄不清的東西,馬上就清楚了。
有一次上山後,我忽然發現兜裡的那支筆不見了。那支筆是同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筆管上還刻著「吉祥如意」幾個字,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想來想去也想不起來把它放在哪兒了,或許是我掏兜時不注意掉在什麼地方了。當時師母正好扶著師父走出來,我走近他們問候了幾句,師父又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拿著大茶缸喝酒。沉悶了好長時間,師父才慢條斯理地說:「吉祥啊,你靠近點。」我就靠近了師父,輕輕地推了推椅背,師父便在微微的搖動中閉上了眼睛: 「你心裡有事吧?」我當時正想著那支筆。沒等我回答,他接著又說:「你閉上眼睛什麼都別想,就沒事了。」師母在旁邊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我想師父這是讓我靜下心來除去雜念,便在師父的身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場景就出現了:我看見我的那支筆正在我的一個玩伴的手裡,他衝著陽光正瞄著筆管上刻的那幾個字;他此時正站在河邊那塊大石頭旁。
看到這些,我馬上睜開眼睛,轉頭看了看師父,他仍坐在椅子上,搖幾下,喝一口酒,再搖幾下,再喝一口酒,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師母也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半個月後,我找那個玩伴要那支筆時,他驚得眼珠都快要瞪出來了。「吉祥,你是人嗎?」那副惶恐的樣子逗得我哈哈直樂。我便又像從前大家在一起玩時那樣,馬上繃起臉來,雙手一叉腰:「早就跟你們說過,忘了?我是活佛!」
我和師父的感情在逐漸加深。每次臨近假期的日子,也是我最難熬的日子。離上山的日子越近,我越想念師父和師母。我把進山的日子在日曆上用紅彩筆畫上圓圈,在圓圈的周圍點出一條條向四處擴散的射線——日曆上就出現了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
那些日子真像太陽一樣,至今還照耀著我的回憶。
我的心向師父敞開著,師父也用他的心向我的心傳授佛法,這時,外在的語言是不夠用的。那時師父雖然話不多,但他對我一點一滴的滲透式的教誨,早已融入了我的靈魂之中,是師父為我開闢了一種精神境界。從那時起,我便常常站在山上暗自發誓:我要為更多的人活著,我要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活著!
我是在13歲那年認識師父的,距今已經15年了,如果師父師母還健在的話……唉!
我與師父的最後一面,已經是我被認證為轉世活佛的時候了。
在我被認證為轉世活佛的那一刻,我的耳邊又迴響起師父的聲音:「你是一座寺廟的主人……」
我去看師父的那天,心情很複雜:我為有這樣了不起的師父而欣慰,同時也意味著我今後很難再有時間伴隨師父左右了。當我走到山下抬頭一望,山頂上的桑煙正裊裊升騰。這是一種儀式,這是一種迎接不同尋常的客人才有的儀式,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這種燃放桑煙的儀式。師父作為世外高人,怎肯輕易使用這種儀式呢?憑他的法力,他一定早已算好了我此時的拜謁,他一定早已明白以後再也不容易見面了……想著想著,我的鼻子就酸了。我來到了我熟悉的小院門前,師父的隨身喇嘛告訴我:「他老人家一大早就告訴我們,放桑煙吧,今天會來一個不尋常的客人。」我帶著我那些隨行的喇嘛走了進去。
那天,師父還是坐在那把椅子上。我進屋後,師母笑著說:「真準時啊。」我知道師母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師父早把我到的時間算好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我曾經用過的東西依然整齊地擺放著,師母每天早上為我熬肉湯的那個大茶缸依然擺在灶台旁的石台上,一看到它,我彷彿又聞到了絲絲縷縷的香味。師父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用很平和的眼神看著我。後來我曾仔細回憶他當時的神態,並沒有想起他有什麼異常的反應。當時我只知道以後很不容易見上一面了,但絕沒想到那天的見面竟會是最後的一面。
我們靜靜地坐著,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其他人在外面也很安靜,誰都不忍打擾我們。我當時唯一的希望是讓時間過得慢一點,哪怕就那麼凝固了,讓我也永遠凝固在他們的身邊。有幾次我的眼淚差點湧出來,都被我控制住了。要哭的感覺很強烈,以前從未有過,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這也許是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某種徵兆吧?
師父一定早就料到了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他可能想好好品味一下這段寶貴的時間,所以他才那麼平靜。這當然是我現在的猜測,也許師父的那種平靜正是最適於他的一種告別形式。還是算了吧,任何猜測對他都是不恭的。
我陪師父和師母坐了很長時間,捨不得離開。要不是我那些隨行的人一再催促,我會陪著他們一直坐下去的。
我對他們說:「我還會來的。」
師父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我。
我剛一邁出小院,眼淚就一下子湧了出來。
……
後來,我出國去了印度,師父和師母在那一年先後往生。
據很多人講,師父往生的那天,到處都在下雪,那是多年來少見的大雪,唯獨師父住的那個地方沒下雪。山下的人都能看到,山頂像一口燒著水的大鍋,熱氣騰騰的,一個圓圓的淡紫色的光環時隱時現地籠罩著師父住的小院。後來師父身邊的喇嘛告訴我,師父那天是端端正正地坐著圓寂的,圓寂後的面色比平時紅潤得多,就像一個正常人遇見什麼喜事那樣,滿臉笑容。當時他的白髮仍舊整齊地盤在頭上,可當人們去挪動他的身體時,他頭上那些小圈圈便散開了,被風刮開了似的,很自然地散了一地,可屋子裡哪有風啊!師父的臉和整個前身都被白髮遮住了……
沒過多久,師母也跟著去了。
那幾個隨師父修行多年的人還告訴我,師母往生的那天上午,她仍舊那麼平靜,還把我留下的那些日常用具挪到了師父坐過的椅子旁。剛過中午,她就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和他們的因緣只有這些了,但在我經歷了數不清的往事後,直到今天,師父和師母的形象還是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些山上的日子,如同神話傳說那樣給我留下了說也說不完的回憶。對於我的佛法領路人,我說多少感激和懷念的話都顯得太輕。
校園王子
我雖已經拜師學佛,對師父師母的感情也很深,但山上的日子對於剛步入少年期的我來說,還是過於清靜了。所以儘管每次一放假都渴望著馬上見到師父師母,而在山上過上十天半個月,還是急著想回到那些玩伴中去。一回到山下的世界,我便又重新恢復了我的少年本色。後來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那種東西也就漸漸明顯了。
1992年,我以很高的分數考取了玉樹州民族師範學校。那是當時玉樹地區最好的中專學校,那時能考取中專很不容易,在當地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進入中專後,我的思維方式和性格品行開始逐步成熟,對人生中的許多問題都進行了思考,對那些弱勢群體的同情心也更加強烈了。每逢遇上校外那些要飯的乞丐,我和小時候一樣,給他們買一些吃的、喝的。我家生活條件很好,我常請同學們去飯館吃飯,有些乞討者常常趁飯館老闆不注意溜進來,老闆一旦發現攆他們時,我就趕緊阻止,然後再添一份飯菜讓他們和我一起吃。同學們雖然還能理解我,但他們在這種時候也都是吃兩口馬上先走,也不多說什麼,飯館老闆卻總是搖著頭,一副無奈的樣子。學校每個月以飯票的形式發的66元伙食補助費,大都被我送給了家庭條件較差的同學。不管是什麼人,我一見到他們遇到了困難,就常想:我該用什麼方法幫助他們呢?就好像有一種責任落到了我的肩上,尤其在他們露出滿臉謝意時,我便會生出一種辛酸的感覺。
有一件事,令我很感動,也難受了好長時間。我們學校有一對看大門的藏族夫婦,很和善,我和同學們有時去看望他們。第一次去他們家,兩位老人就用驚喜的目光看著我,我想這不過是他們對我有特殊的好感而已。
等我和同學們再去的時候,老人竟拿出了一塊精緻的藏式地毯,唯獨給我一個人墊在腳下。這種地毯是用珍貴的毛料製成的,價錢很貴,我想這一定是祖傳下來的,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們專為我買的。他們平時省吃儉用,竟花掉大半年的積蓄為我買地毯。驚訝、感激、酸楚……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我當時只顧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裡咽。等情緒稍微平息下來,我禁不住問老人家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你與別人不同啊!」老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回答我的疑問。
以前,那麼多人說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都沒有像這次這麼久久地陷入沉思。接連幾天,我總在想,人們說我「不一樣」,到底具體指的是什麼呢?
在我搞不清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便對自己通盤分析了一番。隨之而來的是,我忽然理解了我自己:我就是我,我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麼。
我喜歡自由,喜歡主動地掌握一切、扛起一切,只要這一切能化解世間的苦難……而我最討厭的是束縛,以及……以及俗世中那一板一眼的生活。
那時我就是這種想法,我所喜歡的,正如西藏的雪一樣,覆蓋一切,把青山全都擁入懷中——涼涼的,爽爽的,簡單而極致的美。
當我自己修剪自己的衣服,走在校園中反而引來那麼多羨慕的目光,這不是別出心裁的吸引力,這只是堅持自我。堅持自我不正是人生最愜意的事情嗎?
然而,老人為我買地毯,這與我所謂的「堅持自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真的想不清楚。他只說「你與別人不同」,這句話是不是與我的「堅持自我」有什麼內在的關係呢?也許有吧,但我還是不能確定。
我在上中專時,擁有了自己一生中第一部車——火紅的HONDA摩托車。當我騎著那輛賽車式的摩托風馳電掣地衝入學校時,很多人在觀望,很多人在議論。愛怎麼看怎麼看,愛怎麼說怎麼說,我全不理會。在眾人的注視中,我輕鬆地步入教室。我想這是我個人的事,我只要不妨礙他人就行了。從小到大,別人總在注視著我,我從未有過什麼不自在的感覺,我還是我——速度、極限、王子似的輝煌,再加上簇擁在身旁左右的朋友……「吉祥」這個名字從來都是風雲的代名詞。我已習慣了不論走到哪裡,總會有些人在旁邊說:「這就是吉祥。」即使那對我毫無意義,但已成為了我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同齡的或者上一屆的學長都在跟隨著我,儘管我並不領導他們做什麼,卻無意中成了他們的領袖。而對於那些追求我的女孩子,現在看起來,足以證明我的年少輕狂。而我對她們的拒絕方式也足以證明自己的幼稚。那時我還不明白她們被拒絕後的沮喪,更不懂那正是一種傷害。
那天早上,我在教室門口被一個高年級的學生叫住。看到他那種緩緩地上下打量著我、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我連他為什麼叫我都沒問,只是用眼角掃視著他。他很無奈地說:「你就是吉祥吧?一個女孩托我給你一封信。」
那個女孩是比我高一屆的學姐。當天下午我們在約會的地點見面時,我告訴她我已有女朋友了。
我習慣天天換穿不同的衣服,每到週六就攢下一堆。我那位學姐每到週六就在宿舍門口站著等我,把我攢下的那堆衣服要去,隔一天再把它們洗淨、熨平送回來。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寢室那幾個頑皮的男孩便商量出了捉弄她的辦法。
又到了週末,那位學姐依舊大大方方地站在門外等著。這次我懷著惡作劇的心理破例把她請進了屋,指著一個大袋子說:「喏,這些都是要洗的衣服。」
這時,那幾個早有準備的男孩一個個嬉皮笑臉地嚷開了:
「麻煩你也幫我洗洗床單唄。」
「哎,那是我的被罩……」
「最上面的是我的床單,謝謝啊。」
她朝那幾個男孩挨個看了一眼,然後把臉轉向我,與我對視了一秒鐘左右,她便忍不住撲哧一笑,只說了聲「好吧」便收拾起大家遞過來的那些東西,匆匆走了。我當時並沒有去想她的感受,也沒有去想這麼做會不會傷害她的感情,只是覺得這女孩還挺大度的。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卻給了我很大的觸動。
在她過生日的前兩天,她來找我,告訴我已經在飯店訂了一桌菜,兩天後晚上7點鐘,已經邀了很多好友。「別忘了,那天你一定要來呀,你可是那天最特殊的客人!」我說我一定去,她便高興得臉都紅了。
兩天後,我竟把那件事給忘了。一個和我關係很好的同學約我吃飯,吃完飯又去打檯球,到了半夜12點多,一個總跟我們在一起的男孩子氣喘吁吁地跑進了檯球廳:「哎呀,吉祥,我可找到你了,大家從晚上7點一直等你到現在呀!」
我愣了愣,等我?什麼事啊?話還沒出口,忽然想起學姐的生日。糟了,糟了,我怎麼給忘了呢!
我騎著摩托趕到那家飯館時已經12點半了,人都走光了。一張桌子中間擺著一個大蛋糕,那麼多的菜整整齊齊地擺滿了蛋糕的四周,一看便知,都沒被筷子動過。老闆告訴我,大家一直坐那兒乾等著,每過一小時就有人喊餓,可那女孩就是不許動筷,說是得等那個最重要的客人來才能開席。眼看著飯館要打烊了,大家就都走了……
我再也不忍心去看那些早已涼透了的菜餚,耷拉著腦袋走出飯館,站在摩托車旁發呆。眼前一會兒是師姐聽到我答應她時那張飛起紅暈的臉,一會兒是她一遍遍跑到門外盼著我馬上出現的焦急的眼神,一會兒又變成了她步出飯館時用手絹悄悄擦眼淚的動作……那種無法形容的內疚催促我必須去向她道歉。
第二天,我拎著一個大蛋糕去找她。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正式向別人道歉,而且還是向一個女孩子道歉,所以連我自己都覺得我那天顯得過於莊重了。她聽完我的道歉後,眼眶中轉動著淚珠,盯著我,半天才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你昨天肯定有什麼急事,我不會怪你的……」
從那以後,我們成了好朋友,她對我的包容、照顧和忍讓如同姐姐對待弟弟那樣,一點私心都沒有。她先於我畢業離校後,我們的聯繫雖然越來越少了,但那份純真的感情依然值得我久久珍藏。
中專二年級的時候,一個充滿戲劇性的情感故事發生了。
記得那天幾個同學坐在一起閒聊,他們的嘴邊總離不開一個女生的名字,我便帶著嘲諷的語氣說:「那麼喜歡人家,還不去追?」
「得了吧,誰能追得起她呀,一個個都敗下陣來嘍!」其中一個兄弟故意苦著臉說。
我隨口便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要是親自出馬……」我還不知往下怎麼說呢,他們就來勁了,都像等著看一場好戲似的:「真的呀?」看到他們這副模樣,我也來了精神,竟自以為是地跟他們打起賭來:她肯定不會拒絕的,處一個星期我就跟她分手!
但出乎我的意料,她回絕了我。
當時追我的女孩子很多,她在我眼裡並沒什麼太吸引我的地方。那天當我自信地把紙條遞給她時,我就想,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的。那張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做我女朋友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轉過身來,衝著我搖了搖頭。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她拿起書站了起來,從我身邊走了過去。這反倒使我對她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我追過去把她攔在過道上,也不在乎路過的人怎麼看怎麼說。她低著頭,把手中的書卷來捲去。我正要問她,她卻先開了口:「你不是真心喜歡我,我能感覺到。你是看別人那樣,你才……」虧她能猜得出來。我想說點什麼,她卻抬起頭來。這時我發現她確實很有魅力,她是屬於那種越看越耐看的女孩。奇怪,我以前還真沒過多地注意過她。她像是忽然下定了決心,說:「為了你的面子,我願意幫你。」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形影不離地出現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中,食堂、自習室、圖書館……我們不論走在哪裡,都有說有笑地扮演著一對情投意合的「伴侶」。在別人的眼中,我們的家庭、外表等等一切都那麼般配,甚至一些外校的學生都知道我們是最合適的一對。但我們倆都明白,這種關係只有一個星期的期限,在我們開始交往的第二天我就把打賭的事情全都告訴了她。她當時撇了撇嘴說:「一個星期我都嫌太長了!」
一晃就到了週六,我們那天還像頭幾天一樣,表面上還是嘻嘻哈哈的,可她的眼睛騙不了我,有時我有意走到她的前面,然後突然回頭看她,她來不及收回的目光正流露著那種讓人心疼的憂傷。但我們誰也沒有提「明天」,我們在她宿舍外面分手的時候也不去碰「明天」那兩個字。
明天到了。
週日那天晚上,我把她送到宿舍門口,一路上我們都找不到什麼話題,直到站住時我才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還記不記得那個約定了?」隨後我就去拉她的手,她把手朝後一抽,退了兩步,望著我,一聲不響。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一閃一閃的。她在流淚。我走近她,剛要伸手為她擦淚,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為什麼這麼快呀?為什麼呀……」她幾乎要哭出聲來了。
看著她這樣,我堅持著什麼也不說,暗自回味著這一周我們在一起時的一些情景:每天我們都抽出一段時間坐在樹下看書,草香、鳥鳴、清風……真是一種享受。看書的過程中,我們偶爾抬頭相視一笑,她笑的時候,眼角眉梢總會漾起微微的醉意;她給我洗過的衣服總是帶著一縷縷特有的清香,那股清香透著一種青春的爽朗;她聽我講述以往的經歷時,那種充滿柔情和幻想的眼神;我們每天剛一見面時,她那像久別重逢似的欣喜……這一切看來平平淡淡,卻已融入了我這七天的生活之中,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我已經習慣了她的陪伴。我無法想像我們一旦分手會使我們陷入怎樣的失落和孤寂的境地,我也不必去那麼想,因為我已做出了決定。我暗暗感謝那些追過她的男孩,沒有他們,也就沒有當初的那個「約定」,更不會有她所帶給我的那些美妙的感受。
「該分手了。」我故作感傷的語氣。
她還是握著我的手不放。
「到此結束吧。」
她的手在用力。
我想也差不多了,實在不忍心看著她這麼難受,就對她說:「這一星期結束了,不是還有下個星期嗎?」
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下個星期?」
「明天不就是下個星期的開始嗎?以後咱們一星期分一次手,然後一星期聚七天,同不同意?」
她想了想,樂了。
我們終於放棄了「一個星期」的約定,卻擁有了一個學期的好心情。這種關係一直保持到我被認證為活佛轉世才自然而然地結束,因為在藏族人的眼裡,活佛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神聖的象徵。從那時起,這個女孩子只能對我遠遠地尊敬和崇拜著……
我的少年時光就這樣匆匆地過去了,現在,時常出現在我腦海中的,總是那些令我久久感動的活靈活現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