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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書籍 - 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第七章

[日期:2011-04-05]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趙德發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開發芙蓉山的協議遲遲簽不下來,讓雲舒曼十分煩惱。

  簽不下來的主要原因是利益之爭。那天,雲舒曼和程平安陪郗氏父子考察了芙蓉山,雙方來到三十公裏之外的芙蓉縣城,在縣政府招待所擬定了合作方案:運廣集團投資修建飛雲寺和一些旅遊服務設施,將12公裏進山道路拓寬並鋪上柏油,另外負責招募僧人住寺;芙蓉縣成立“芙蓉山風景區管理委員會”,負責協調有關部門為芙蓉山送電,架設通訊線路,並為運廣集團的開發建設提供全方位服務。雙方合作期限,定為三十年。但談到收益分配問題,雙方出現了分歧:芙蓉縣提出五五開,一方一半,郗化章卻堅持六四開,他得大頭。郗化章的理由是,分成這么少,他投進去一個億,莫說三十年,就是五十年也收不回投資。程平安縣長說,你怎么知道遊客會少,隨著群眾生活水平的提高,今後遊客會年年遞增,一年上百萬也有可能。一張票定到五十元,一年就是五千萬,你四年就能拿回投資。郗化章冷笑:一年一百萬,你以為芙蓉山是泰山?我看一年有二十萬就不錯。再說,我分到手的不是淨收益,其中的一大半要養僧人,明白吧?程縣長說:僧人要養,但是你寺院另外還有香火收入,佛事收入,這些就不是錢啦?郗化章說:反正我要六四開,五五開我不幹。程縣長說:郗先生,你要價這么高,我沒法向全縣七十萬人民交代。你來投資開發這固然不錯,可你別忘了,芙蓉山是我縣的一處重要家產,是風景勝地,你不來開發,它也還在那兒,而且我們總有一天會開發出來的。郗化章擺擺手:好好好,你們就自己開發吧,我告辭啦!說罷提了包就走。當和尚的兒子倒是急了,扯住父親說:“爸爸別走,再和他們談談嘛!”郗化章卻說:“沒有什么好談的,走!”他連怡春市也沒再去,帶兒子從這裏直接回了明洲。送走他,雲舒曼滿臉不高興地向程平安道:“縣長大人,不就是一分利嗎,你看,爭來爭去,人家拍拍屁股走了。”程平安搓著胡茬子道:“搞政治的講,寸土必爭;經商的講,寸利不讓。我答應和他合作三十年,這等於在三十年間把芙蓉山的一半給他了,可我不能再在收益上讓得太多。那樣的話,我失土又失利,是一縣之長幹的事嗎?唉,這都是叫窮逼的,如果我手裏有一個億的閑錢,還用招他媽的鳥商?”雲舒曼聽他講出粗話,知道當縣長的確不易,便說:“今天先這樣吧,等我再和郗老板通通話,也許他還能讓步。”程縣長笑著向他拱手:“好妹妹,那就拜托你啦!只要他肯讓步,我馬上跟他簽協議!”

  回來後,雲舒曼跟郗化章又通過幾次電話。她苦口婆心,大講合作的種種好處,但郗化章就是不松口。後來雲舒曼又講,如果建起飛雲寺,對覺通法師也有利,因為這給他弘揚佛法提供了一處很好的道場。郗化章卻說:我兒子的道場在哪裏都能建,天下的山多著哩!雲舒曼聽他這樣說,不由得灰心喪氣,一連許多天沒再和他聯系。

  單位裏的事也讓她煩惱不堪。她自從去年當上了旅遊局局長,成為全市最年輕的正處級女性幹部,就招來了一些人的妒恨。一個叫魏忠的副局長年齡比她大,資格比她老,本來指望老局長退下去自己好“轉正”的,可最後這個“正”卻成了雲舒曼的,於是整天拉著長臉,開會不發言,分配工作愛幹不幹,上班時間只有喝茶看報兩件事。他自己不幹,還不讓分管的兩個科好好幹,科長來彙報工作經常聽他這樣說:呵,幹得滿屁股都是勁兒,怎么也得不到市長賞識,還想提升提升?規劃科科長馬錦永實在憋不住,便偷偷向雲舒曼講了,雲舒曼氣得眼淚都差點兒出來。眼看這兩個科的工作成了缺口,她只好直接向兩個科發號施令。這樣一來,魏副局長更加惱火,跟她更不合作了。

  其實,雲舒曼的提升主要因為她的出色。她調到旅遊局之後,很快熟悉了業務,在全局出類拔萃,於是當副科長,當科長,當副局長,連連提升。近幾年,凡是重要的內賓外賓來怡春遊覽,都少不了她陪同,她美好的儀表,流利的英語,周到的服務,都讓客人贊不絕口。所以去年春天老局長退休時,分管旅遊工作的喬昀副市長向市委鼎力推薦,將時任第二副局長的雲舒曼提為一把手。雲舒曼自然感激喬市長,把許多心裏話都向他講。她向他講了魏忠的事,喬市長說,木秀如林,風必摧之,這是在預料之中的,不理他就是。雲舒曼說:“我不理他他會理我呀,他在下級面前胡說八道,叫誰也受不了的!”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喬市長說:“你跟老魏講,我喬昀就是賞識雲舒曼,就是要向市委建議提拔她,看你老魏能怎么樣!”這話讓雲舒曼十分感動,她擦擦淚水說:“喬市長,有你這話我就知足了,謝謝。”她當然不會把喬昀的話告訴魏忠,心想,有領導的理解和支持,再大的委屈我也咽了,再大的困難我也扛著!

  元宵節前,一個突發事件又讓她措手不及:市旅遊局下屬的五洲旅行社組團去韓國旅遊,第三天夜間有五位朝鮮族遊客“失蹤”。這種事情影響惡劣,有關部門一再追究旅行社是否涉嫌組織偷渡,多次找雲舒曼了解情況,搞得她狼狽不堪。五洲旅行社是五年前組建的,經理是老局長的一位親戚,因為經營不善,欠了六十多萬元債務,債主們在旅行社討要不著,便跑到局裏要。最氣人的是,有家銀行還告到法院,法院竟然判決由旅遊局償還二十萬貸款。雲舒曼幾次想讓這個旅行社和局裏脫鉤,但老局長都找她發脾氣讓她搞不成。這一次她召開黨組會,果斷地決定暫停五洲旅行社組織出境遊的業務,並讓該社馬上和局裏脫鉤。因為旅行社出了事,老局長倒是沒話可說,但讓雲舒曼不堪其擾的是,那些債主得知旅行社和局裏脫鉤,紛紛跑到局裏要錢,說以前的債就得局裏還。特別是法院那邊,隔三差五就催旅遊局執行判決,簡直叫她煩透了。

  外頭的煩惱已經夠多了,回到家還有另外的煩惱讓她不得清靜。這煩惱主要來自丈夫苑龍一對她的猜疑。苑龍一是她的同學,二人畢業後一起分到了怡春市第一中學,一個教數學,一個教地理。雲舒曼在省城師范大學讀地理專業時,就不甘心一輩子老在黑板上向學生空談那些山山水水的美麗,她想親自去看,去玩,還想把千千萬萬的人都引導到那裏去,所以她在六年前向組織部門自薦去了旅遊局。苑龍一起初也是支持雲舒曼的,但雲舒曼到了那裏飛快提升,苑龍一便疑神疑鬼,老覺得她是用了非常手段。去年夏天有一天她回家脫下褲子換上裙子,苑龍一望著掛在衣架上的那條腰帶嘿嘿冷笑,雲舒曼問他笑什么,苑龍一說,他在觀賞一件可以登天的神物。雲舒曼明白了丈夫的意思,想起了社會上對某些女幹部的譏誚:“腰帶松一松,職務升一升”。她瞪著眼睛說: “苑龍一你真卑鄙!你心理這么肮髒,怎么配得上當一名人民教師!”苑龍一卻說:“我剛才說什么啦?我是看那腰帶像一條龍,龍不是可以登天嗎?你信口開河地說我卑鄙,說我心理肮髒,這就是局長大人的水平?”就這樣,丈夫無端猜忌旁敲側擊,她還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也不好對丈夫正面反擊。她曾跟苑龍一認真地談過幾次,讓他理解自己,不要再這么疑神疑鬼的。苑龍一卻說,我怎么疑神疑鬼啦?有了你這個正處級老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可在這之後,苑龍一還是陰陽怪氣,話裏有話。這種德性,讓雲舒曼整天十分鬱悶。無奈,她只好特別注意把握好與領導接觸時的言行舉止,不讓任何有損她名聲的傳言生成。讓她受不了的還有,她在單位忙上一天,回家還要洗衣做飯,伺候孩子,而苑龍一回家就看電視,油瓶倒了也不扶。雲舒曼實在累極了,就說:“龍一,你幫一下手好嗎?”苑龍一卻在沙發上伸著懶腰道:“難道官至正處,你就改變了性別,就可以不盡一個主婦的義務了嗎?”雲舒曼氣得心口疼痛,又不願和他爭吵,只好咬牙吞淚,一個人去幹那永遠也幹不完的家務。

  但讓她感到不解的是,苑龍一在她面前極力要做男子漢大丈夫,在床上卻做不成。前些年他們都當老師的時候,性生活一直很和諧,但後來雲舒曼去了旅遊局,隨著她職位的一升再升,苑龍一的性能力卻一降再降,先是偶爾的疲軟,然後是偶爾的不舉,再進一步發展,就是不能成事的時候居多了。雲舒曼雖然對苑龍一有些怨恨,但想到他畢竟是丈夫,自己也應該盡到義務,可是苑龍一的這種表現讓她十分困惑。她問是什么原因,苑龍一卻煩躁地道:“問什么問,要問問你自己!”直到有一回她再問,苑龍一說他之所以硬不起來,是因為想起了339。雲舒曼疑惑不解:什么339?苑龍一卻說:你別裝瘋賣傻好不好?雲舒曼想了再想,突然想到喬市長辦公室電話的尾數是339。他幾次打電話給她家裏來,電話號碼都顯示得清清楚楚。她說:“龍一,你懷疑我和喬市長有事是吧?你怎能這么想呢?我跟他……”苑龍一卻打斷她的話道:“你不用辯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心裏有數!”雲舒曼便明白,她在苑龍一心中肯定是濁的了。可我沒有呀,我是清白的呀!她想跟苑龍一好好談談,但她想,就憑苑龍一的這種性格,無論她怎么辯解也聽不進去。再說,苑龍一其實也可憐,就因為那么子虛烏有地懷疑,連男人的基本功都廢了。想來想去,雲舒曼心裏十分難過。

  丈夫的不行,給她帶來了另一樣煩惱。她正值盛年,正常的生理需求都是有的。有時候夜深人靜,身體竟然會自己發動起來,血液在某個部位聚集起來高速奔流,那騰騰的跳動讓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已經移位。但她沒有辦法撫慰那顆移了位的心髒,只好夾緊雙腿一動不動地躺在丈夫身邊,努力去想那些給了她煩惱的人和事,讓心髒再慢慢回歸原處。然而,她請來煩惱趕走欲望,那煩惱卻自恃有功,盤結在她的腦海裏遲遲不走,讓她輾轉難眠直至夜深。此時,雲舒曼便明白了這樣“以毒攻毒”其實是下下之策,會給自己帶來更大傷害。

  然而,上策在哪裏?她感到茫然難覓。直到有一天夜間,她在夢中覺得心髒又移了位,正饑渴難耐的時候,喬昀市長出現了。喬昀市長像平日那樣風度翩翩,像平日那樣在眼神裏對她滿含關愛。跟平日不一樣的是,他和她握手時久久不放,後來還把她拉到了他那寬廣的懷中,她也自然而然地與他緊緊相擁。就在這時,那顆移了位的心髒劇烈跳動幾下,讓她一下子有了騰雲駕霧的快感。她驀地醒來,發現心髒已經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騰騰騰跳得正歡。她扭頭看看身邊正在鼾睡的苑龍一,想著苑龍一說的清與濁,心裏充滿了羞愧。第二天開會,正好喬市長坐在台上,她甚至都不敢抬頭去看,覺得自己哪裏是個領導幹部,簡直就是個無恥的女人。然而到晚間臨睡時,她竟然又暗暗期盼那個夢境能再次出現。殊不知,越是盼,那夢境越是不來,讓她既失望又羞愧,既自責又自憐,心情十分糟亂。

  無論有怎樣的煩惱,每天該幹的事情還是要幹。拿開發芙蓉山旅遊這事來說,她一直放在心上。她想,好不容易碰到運廣集團這么個投資商,一定不能輕易撒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既然卡殼卡在分成比例上,那就在這一點上想辦法突破。她給程縣長打電話,讓他做出讓步,程縣長先是不答應,經她好說歹說,才答應把分成比例降到四點五。雲舒曼又給郗化章打電話,說芙蓉縣已經同意讓步,你看是不是也讓一點。郗化章說,一點是多少?是一成吧?聽雲舒曼說是半成,他還是不幹。雲舒曼氣得七竅生煙,放下電話拍著桌子罵:奸商!真是個奸商!恰好這時喬昀打電話來問芙蓉山開發進展情況,雲舒曼便把目前的困境說了。喬昀說,舒曼,你把郗老板的電話告訴我,我跟他說說看。

  想不到的是,僅僅過了十分鍾,喬昀便來電話說談成了,郗化章已經不再堅持六四開,同意只拿五成五。喬昀讓她最近幾天和程平安去一趟明洲,跟郗化章把協議簽了。雲舒曼心花怒放,說:“還是領導水平高,一出馬事就成!”喬昀卻說:“舒曼你不要奉承我,這其實是你的功勞。你已經把工作做到九分九了,郗老板覺得跟你不好改口,我一插手,他有台階可下,就答應了。”雲舒曼放下電話想,有的領導,出了成績全是自己的,出了差錯全是下級的,像喬市長這樣把工作成績記到下屬頭上,真是難得。

  三天後,雲舒曼和程平安去了明洲。在運廣集團的辦公室裏,他們與郗化章簽訂了合作開發芙蓉山的正式協議。一周後,郗化章帶一位專建寺院的季老板到了怡春。喬市長在一家四星級酒店擺了接風宴,和郗化章大杯喝酒,相談甚歡。最後郗化章喝多了,一個勁地講自己的兒子多么聰明,在疊翠山佛學院是多么優秀,佛學造詣是如何了得。喬市長連聲說好,讓他提供覺通法師的材料,並指示在場的市宗教局局長衛萬方,讓他抓緊向省佛協為覺通法師申報飛雲寺住持職務。

  第二天,雲舒曼陪郗化章和季老板上山,芙蓉縣程縣長和新上任的芙蓉山風景管理區主任申式朋早等在了那裏。一行人走到獅子洞旁邊時,雲舒曼想起自己對休寧師徒倆的食言,心中覺得愧疚,便決定過去看看,一並問一下老法師對建寺有何好的建議。她讓其他人先走著,自己一個人去了獅子洞。到那裏看看,老和尚正在洞門口曬著太陽打坐。她近前叫了一聲,休寧睜眼看看她,卻沒有言語。雲舒曼滿面含羞道:“老法師,請您住持飛雲寺的事,我食言了,實在對不起。”休寧淡淡地說:“局長莫講這話。無心恰恰用,用心恰恰無。是老衲可笑。”雲舒曼尷尬地站立那兒,問道:“你徒弟回去啦?”休寧說:“回去啦。”雲舒曼沉默片刻,又說:“老法師,飛雲寺重建工程就要開始了,您老對寺院熟悉,請提提建議好嗎?”休寧說:“老衲不懂建寺,無法參言。”說罷,閉上眼睛端坐不動。雲舒曼搖搖頭,籲一口氣,又說:“你想不想和女兒通個電話,我給撥過去吧?”說著便掏出了手機。休寧卻沒有睜眼,只將頭搖了兩下。見他這個樣子,雲舒曼只好說一聲“您老保重”,便離開了這裏。

  走到飛雲寺遺址,追上了那一撥人。剛剛站下,忽聽申式朋向大悲頂那邊喊:“秦老謅,快過來!”原來,那邊正站著一個老頭向這邊張望。聽見喊聲,老頭向這裏走來。申式朋向雲舒曼等人介紹說,他以前在這一塊當過鄉長,認識這老漢,多次聽他胡謅芙蓉山的故事。

  等他走近,申式朋說:“秦老謅,你見過原先的飛雲寺,快說說那時候是什么樣子。”

  秦老謅看看他們,搖了搖頭:“記不得了。”

  申式朋說:“故事都記得,廟的樣子倒記不得了,誰信?”

  秦老謅捋著胡子冷笑:“記廟的樣子幹啥,建了毀,毀了建,沒個准數兒。”

  程平安將眼一瞪:“你這話什么意思?”

  秦老謅說:“什么意思,你當縣長的應該清楚。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說罷,他竟然袖起兩手,下山去了。

  申式朋瞅著他的背影說:“我明白了,這老漢是說當年的事。1947年砸飛雲寺,據說就是當時的縣長下的命令。”

  程平安呵呵笑了:“原來如此!怎么沒有准數兒,今天我老程和郗老板重建飛雲寺,保准它千秋永固!”

  雲舒曼說:“可惜他不講當年這裏什么樣子。”

  郗化章說:“不用他講,季老板是個建寺大王,什么都明白的!”

  那季老板果然很懂,這時他指著一處處斷垣殘壁講了起來,說這是什么殿,那是什么殿,並保證讓飛雲寺再現當年的模樣,讓本地幾位官員笑逐顏開。等季老板講完,郗化章說,除了飛雲寺,進山道路也要馬上開工,另外,要在半山腰建停車場,建一座漂亮門坊和一家高檔酒店。這一切工程,爭取都在半年內完成。程平安聽了非常高興,讓申式朋從明天起就到山上上班,一定要全力協助搞好服務。生著五短身材的申式朋拍著胸脯表示:郗總你放心,我保證像當年芙蓉山人民支援抗戰那樣不遺餘力!郗化章哈哈大笑,說夠意思,真夠意思。

  五天後,開發芙蓉山開工儀式在山下的杏園村邊舉行。那兒搭起台子,插滿彩旗,市、縣、鄉的許多領導都坐車趕來,十裏八村的老百姓跑來站滿了半個山坡。兩台推土機在一邊高舉著巨大的鋼鏟,准備在鞭炮放響之後破土,開始拓寬路基。

  雲舒曼來到這兒時,正遇見秦老謅在路邊站著,便走過去打招呼,並問他這幾天上山見沒見休寧和尚。秦老謅說:“他呀,不在這裏了。”雲舒曼急忙問:“他走啦?不知去了哪裏?”秦老謅說:“他跟我講,要拜五台山去。”

  在芙蓉山的西北方向,休寧正在一條鄉間道路上邊走邊拜。他穿一身破僧衣,背一個破行李卷兒,每走三步便跪下叩一個頭,念一聲“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初春的狂風,來往的車輛,都卷起一些塵土往他頭上身上灑落,讓他變成了一尊能夠活動的泥塑。

  他的拜行方向一直朝向西北。幾千裏之外,是他景仰已久的五台山。五台山居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是文殊菩薩的道場。古往今來,有無數僧人以朝拜五台山為修行方式,不懼千辛萬苦,跋涉千山萬水,三步一叩,一直拜到那裏,然後拜遍那裏的幾十座寺院和東南西北中五個台頂。休寧早年聽師父講過,光緒年間,禪門高僧虛雲大師為報父母養育之恩,從普陀山一直拜到五台山,幾經生死磨難。休寧深深欽佩大師的壯舉,也多次萌生效仿的念頭,但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成行。

  是郗家父子讓他最終下定了決心。他想,那個郗老板重建飛雲寺,讓兒子當住持,其結果不是佛頭著糞、佛門含垢又是什么。我不能與他共住芙蓉山,萬萬不能。我走,我走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我學虛雲大師,一直拜到五台山去,然後在那裏找個寺院長住。聽說五台山有許多僧人崇尚苦修,到那兒應該能找到同道之人。於是,在郗老板再上芙蓉山准備開工的次日淩晨,他收拾了行李卷兒,走出獅子洞,向天竺峰、大悲頂以及飛雲寺遺址拜了三拜,然後長歎一聲,下山去了。

  他走的是西路,到山腰時正碰上秦老謅。秦老謅問他去哪,他如實以告。秦老謅聽後立刻紅了眼圈,說道:“兄弟,你還是不走的好。五台山那么遠,你三步一叩,要多長時間才到?”休寧說:“虛雲大師從普陀山拜到那裏,用兩年零十天。芙蓉山離五台山近一些,我想最多一年半就夠了。”秦老謅說:“一年半也不得了。你叩著頭走,起來趴下的,有多么累,再說一路上吃住都很困難,就不怕把你這把老骨頭撇在半路上?”休寧說:“不怕。我師父講過:以煩惱為道,以疾病為道,以苦為道,以死為道。死在朝聖路上,那是最好的解脫。”秦老謅擦一把老淚,扶著他的肩頭道:“既然你這樣認為,那就去吧,一路保重!”二人揖別後,一上一下,漸行漸遠。

  過了柘溝村,再翻過一道山梁,便是一條大路。他的拜行方式,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跟在他的後頭亦步亦趨,還有開著各式車輛的人減速觀看。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行走,是在給誰叩頭,休寧告訴了他們,有人肅然起敬,有人卻竊竊私語:這老和尚是個神經病!聽見這話,休寧便不再理睬他們,誰問也不答腔,只管向前拜去。

  拜行一天,傍晚到了一個村子。向人問問,得知此地離芙蓉山已有五十裏。在村頭一閑屋歇到次日天亮,卻覺得渾身酸疼,雙膝像被樹膠膠住一樣,直直地難以打彎。他揉搓一陣,活動一陣,才讓自己能夠跪下。然而跪下後,起身又十分吃力,膝蓋裏面仿佛有大把的沙石硌著,疼痛難耐。拜了一段路之後,他才習慣了這種疼痛,便咬著牙關繼續前行。

  路上還是有人好奇地跟著他後面觀看。有一輛小汽車跟了他一段,然後停在路邊,從車上下來一個中年人問:“師父,你要去哪裏?”休寧見他面善,就告訴他要去五台山。那人聽後吃驚地道:“五台山?你這樣去,要哪年哪月才到?來,快上到我的車,我送你一段!”休寧說:“謝謝施主好意,但我不能坐你的車。那樣的話,我去了也等於白去。”中年人搖頭慨歎一番,才上車走了。

  後來,屢屢有人要用車捎他一段路,他都一一謝絕。

  這一天他走了三十來裏。

  三天後,他身上的酸疼感漸漸減輕,速度稍稍加快,每天都能前行四十來裏。他一大早就上路,三步一叩拜下去,拜到用飯時間,如果遇上村子,就從行李卷上解下缽袋,掏出一只木缽,向村人化一些齋飯吃下;如果遇不上村子,那就忍住饑餓繼續前行。拜到晚上,他到村頭找一處閑屋,或在曠野裏尋一個溝窩,裹著破被子結跏趺坐,或參禪,或昏睡,到天亮起來活動活動腿腳,繼續上路。

  過了十來天,他拜到一座山下,看到山上有座廟,決定到那裏掛單休息一天。到山門前看看,那廟叫作般若寺。進去向知客僧說了說,知客僧馬上請出了方丈。那方丈有六十來歲年紀,叫作慈德。他對休寧說,現在的僧人,外出參學都是坐車坐船,連行腳的都少見,像你這樣三步一叩地禮山更是罕見。你到了敝寺,應該多住幾天,好好歇息一下再上路。到了午間,慈德讓飯頭僧做了幾樣上好素菜,好好款待休寧一番,然後把他送進專門接待外來僧人的“雲水寮”。休寧在這裏住過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向慈德告辭。慈德說:“你執意要走,我也就不留了。”說罷,就讓侍者取來兩身僧衣和幾張百元鈔票送給休寧。休寧看了看說,僧衣我可以帶上,錢我不要,我早已持金錢戒了。慈德大為感動,握著休寧的手說:“你志悲願堅,慈德自歎不如。慈德今日率般若寺大眾送你一程!”說罷,他留下幾個年紀大的守廟,帶其他二十多位僧人隨休寧下了山。上了大路,休寧在前,般若寺僧人在後,向西北方向齊聲念一句“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而後莊嚴叩頭。就這么三步一叩,一群僧人一直送出三十裏路才住腳。休寧回身向他們頂禮作謝,然後一個人繼續前行。

  一天一天,無數的村莊過去了,許多個城鎮過去了,休寧也落得個老臉皴黑,骨瘦如柴。

  一個月之後,他拜到了黃河。渡口上有船開向對岸,可是他拿不出錢來買船票。向人打聽哪裏有橋,人家告訴他橋在上遊,離這裏有一百多裏呢。休寧在河邊坐了一會兒,硬著頭皮去問船主,能不能把他捎過去,船主笑道:捎過去,你說得輕巧!這年頭有白坐的船嗎?沒錢不過就是!他只好再回到岸邊坐著。看那黃河波濤滾滾,又寬又廣,他想:傳說當年達摩祖師踩著一支蘆葦就過了長江,我這凡夫今天到了黃河只好望水興歎啦!

  坐了一會兒,眼看那船已經上滿乘客,將要開動,卻見一位五十來歲的漢子從船上下來,急匆匆走到他面前問:“師父,你是不是也要過河?”休寧點頭說:“是。可我沒錢買票。”那人說:“還真叫俺猜對了,來,你跟俺走。”說罷去買來一張票,扶他上船。休寧在船上站定,道聲謝,問他是不是居士,那人說是。那人問休寧要到哪裏,休寧說要去五台山。那人說:“這路可夠遠的。師父,過了河就別走了,今晚到俺家住一宿吧。俺姓徐,是徐家莊的,過河走三裏路就到。”休寧看看日頭在河面上已不足三竿之高,就合掌道:“多謝施主。”

  至對岸下船,休寧回頭看看,問老徐這河水有多寬,老徐說有三裏。休寧轉身開始拜行,老徐陪著他,也在他身後三步一叩。日頭落時拜到徐家莊,休寧讓老徐回家,說他還要回到河邊,再往這邊拜一次。老徐問:“為什么要拜兩遍?”休寧說:“過河時沒拜,要補上呵。”老徐吃驚地道:“還要補上?你不補誰又知道?”休寧說:“你知我知,還有佛知。”老徐歎息道:“俺這回算是遇上真和尚啦。”遂接過休寧的行李回家等候。休寧步行回到河邊,轉過身來,又是三步一叩,一絲不苟。再拜到徐家莊,老徐早在村邊等候多時。

  在這裏住過一宿,次日休寧接著上路。老徐為他背起行李,把他送出十裏路才回。

  再拜行一些日子,就進入了河北境內。這天傍晚突然下起一場雨,將休寧澆了個上下透濕。看看前後都不見村莊,他只好到路邊樹下坐著。坐到下半夜,他全身發燒,還一陣陣咳嗽。好容易熬到天明,上路再拜,只覺得跪下難,起也難,硬撐著拜行一段,他渾身簌簌直抖。

  再一次下跪時,他覺得眼前一黑,就撲倒在地。好半天再蘇醒過來,只見路上車輛十分稀少,而無論人們乘坐何種車輛,誰都不停下來看一看他。他想,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我真要死在路上?

  不行。拜不到五台山,我死不瞑目!

  休寧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地方討一缽熱粥喝下,讓自己增添一點力氣。他站不起來,就一步一步向前爬行。爬過一片樹林,路邊出現了一個村子。他精神稍稍振作,便努力站起身來,下了大路,趔趔趄趄走到村頭。他發現,那兒不知為何橫了一道欄杆,旁邊還站了兩個戴紅袖箍的婦女。

  看見休寧,兩個婦女齊聲喝道:“站住!”

  其實休寧已經站不住了,他軟塌塌地癱坐在路邊,大口喘氣,連聲咳嗽。

  一個婦女從兜裏掏出體溫計:“哪裏來的和尚?快試體溫!”

  另一個說:“不用試了,看這樣子就是個疑似!”

  說罷,她走近休寧看了看,拿手去他額頭摸一下,立刻向村裏大喊起來:“非典來嘍!非典來嘍!”

  秦老謅的謅:舍利子

  慧昱,你師父手頭有一顆舍利子,是你師爺爺留下的是吧?飛雲寺也有過那東西,不過距今已經一二百年了。那時飛雲寺有個和尚,他八歲出家,一輩子沒沾女人,始終是童子身,活到一百多歲才死。把他火化,燒出了一顆舍利子,像杏子那么大。那舍利子是寶物,一到夜裏就發光,晃得近前的人都睜不開眼。方丈修了一個八角亭,塑了一尊佛,把舍利子放在他的手裏托著。這樣,到了夜間,舍利子光芒四射,把芙蓉山這一帶照得跟白天一樣,和尚跟老百姓可省了燈油了。

  那時候,京城已經來了外國鬼子。有個外國鬼子聽說了這件奇事,千裏迢迢跑來看,一看就打算偷走。外國鬼子有電燈,就把一個燈泡點亮,把那舍利子換了過來,拿著偷偷跑了。和尚跟老百姓只看到晚上還是亮著,都沒在意。可是到了夏天下大雷雨,那燈泡叫雷劈碎了,這才發現那不是舍利子,是一堆玻璃渣子。從那以後,山上山下,只好又點起了油燈。

  那顆舍利子,聽說現在還在外國,成了他們的國寶。

【書籍目錄】
第1頁:《雙手合十》第一章 第2頁:《雙手合十》第二章
第3頁:《雙手合十》第三章 第4頁:《雙手合十》第四章
第5頁:《雙手合十》第五章 第6頁:《雙手合十》第六章
第7頁:《雙手合十》第七章 第8頁:《雙手合十》第八章
第9頁:《雙手合十》第九章 第10頁:《雙手合十》第十章
第11頁:《雙手合十》第十一章 第12頁:《雙手合十》第十二章
第13頁:《雙手合十》第十三章 第14頁:《雙手合十》第十四章
第15頁:《雙手合十》第十五章 第16頁:《雙手合十》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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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雙手合十》第十九章 第20頁:《雙手合十》第二十章
第21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一章 第22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二章
第23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三章 第24頁:《雙手合十》第二十四章
第25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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