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昱去石缽庵找孟悔的時候,孟悔正在法堂聽寶蓮師太講戒。她坐在繡有蓮花的明黃色蒲團上,坐在十二位比丘尼、四位沙彌尼的後面。與她並排坐著的,則是另一位還沒剃頭但准備出家的華雲居士。
石缽庵每天都有兩個小時的學戒課。比丘尼戒三百四十八條,每天一條,講一遍就是一年。向比丘尼講戒,按古制是不准尚未受具足戒的沙彌尼和居士們聽的,但寶蓮師太實行改革,每次都讓她們旁聽。她的理由是,這兩類人以修道見習生的身份踏入道場,就要預先學習比丘尼所應具足的種種規戒,不能以為只要持好十戒即可。戒律那么多,需要長期的熟悉、牢記並養成生活習慣才行,不然的話,等來日成了真正的比丘尼,犯了戒律自己還不知道,怎么去保持戒體和威儀?
師太今天講的是“單提法”第一百三十五條:“度俗敬恚戒”:“若比丘尼知女人與童男、男子相敬愛,愁憂瞋恚女人,度令出家受具足戒者,波逸提。”她說,出家人一定要戒行清淨,去欲絕累。如果出家之後還和男人恩恩愛愛,藕斷絲連,那你就還俗追求你的愛情好了,不要在寺院過半僧半俗的生活。另外,出家人一定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如果你整天愁眉不展,唉聲歎氣,怨這怨那,火氣十足,那你就沒法安心修道。這兩類人都不能受具足戒,因為受戒之後很可能破戒。作為比丘尼,一定要對這兩類人考察清楚,不能讓她們蒙混過關,不然的話,你就要承擔責任,就要波逸提——懺悔。
這些話對孟悔來說,可謂句句驚心。她剛到石缽庵的時候聽依止師講過沙彌“十戒”,已知道出家後便不能再和男性有感情糾葛,但她沒想到如果度這樣的人出家受戒,也違犯戒律。唉,當尼姑還有這么多的講究!
孟悔從內心承認,她出家的動機本來就不純。年前她風塵仆仆來找慧昱,卻在佛學院撲了個空,人家說他早已走了。那天下午,她萬般愁苦地在佛學院外面的路邊坐著,心想到底怎樣才能見到她日思夜想的慧昱,恰巧兩個年輕尼姑從她身邊走過,這一下讓她有了主意:我如果當了尼姑,不就可以長住疊翠山,經常見到慧昱了嘛!想到這,她立即提著包,追上了那兩個尼姑,向她們講自己也想出家。尼姑說,出家的事我們決定不了,但我們可以帶你去見方丈。就這樣,孟悔隨她倆來到石缽庵,跪到了生著一頭白發茬子的寶蓮師太跟前。
她當然隱瞞了自己的真實目的,說自己父親就是個和尚,從小受到熏陶,長大了也想出家。師太問:“你皈依了沒有?”孟悔想起五年前父親讓她姐妹倆皈依三寶,她隨姐姐到通元寺搞過儀式的,就說:“皈依了。”但她不好意思講,五年來姐姐吃齋守戒,而她一直沒斷了吃肉。師太又仔細了解她的情況,問她結過婚沒有,孟悔說沒有;問她談過對象沒有,孟悔也說沒有。師太說,那你就先住下吧。說著就叫來一位法名叫期果的尼姑,讓她當孟悔的依止師,讓孟悔跟她一起住,好好學習。告別師太,走到院裏,孟悔問期果道:“師父,怎么不給我剃頭呀?”期果笑了笑:“剃頭還早著呢,要等一兩年呢。”孟悔驚訝地說:“我不是已經當尼姑了嘛,尼姑怎么能不剃光頭?”期果說:“你現在只是一個戴發修行的居士,要考驗一兩年才能剃度。剃度後也只是個沙彌尼,等到受了戒才成為比丘尼。”孟悔吐一下舌頭:“啊呀,看電影電視上,想出家了,就自己拿起剪刀哢哢一剪,或者馬上跪在師父跟前剃頭,原來都是瞎編的!”
走進位於庵院最後邊的一間寮房,見裏面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正手執經書念念有詞。期果介紹說,她叫華雲,也是一個准備出家的,半年前來的。華雲放下經書,熱情地向她打招呼,並接過她手裏的包放在一邊。這屋裏一共安著三張床,期果讓孟悔住那張空著的,孟悔答應一聲,坐上去左看右看,說:“這屋裏怎么沒有電源插座?”期果問:“你找電源插座做什么?”孟悔說:“給手機充電呀,你看,我的快沒電了。”說著,就掏出手機給期果看。期果瞅了一眼說:“庵裏有規定,只有受過戒的才能使用手機。”孟悔瞪大眼睛吐吐舌頭:“手機不能用呀?好,不用就不用!”
期果有事出去,孟悔就和華雲攀談起來。得知華雲是鹽城人,二十七歲,畢業於那裏的一所大學,孟悔便問她為何出家。華雲說,她畢業後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後來好容易去了一家企業,可老板對她居心不良,上班第一天就對她騷擾,她一氣之下離開了那裏。後來又找到一家,老板是個女的,本想這回沒有那種麻煩了,就努力工作,很快熟悉了業務,得到老板的重用。可沒料到,這讓一些同事嫉妒起來,他們明裏暗裏使絆子,經常向老板講她的壞話,讓老板也對她懷疑起來。去年“十一”長假,她孤身一人來疊翠山旅遊解悶,聽到商鋪裏播放的佛歌:“三界如火宅,勸君速出離”,她一下子淚流滿面,覺得找到了自己的真正歸宿。她回去征得父母同意,便辭掉工作來到了這裏。說罷這些,華雲又低頭去看手裏的經書。孟悔問她看的是什么,她說是《金剛經》,要把它背下來。孟悔吐了吐舌頭,問:“到這裏還要背書?”華雲說:“當然。首先是早晚兩堂功課要背,另外要背一些經書,像《心經》、《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等。寶蓮師太規定,一些經書如《弟子規》、《太上感應篇》,雖然不是佛家的,但對修行有益,也要會背。”聽到這裏,孟悔又吐了吐舌頭。
期果從外面回來,手上捧了一件黑色縵衣,讓孟悔在上殿的時候換上。孟悔道謝一聲接過,展開看看,並讓師父教會穿法。這時,外面傳來打板的聲音,華雲放下書本走了出去。期果說:“該上晚課了。不過,你新來庵裏,按規矩先下廚房。來,跟我走吧。”孟悔跟她出門看看,見尼姑們從各寮房走出,都穿了月白色的海青,直奔前面的大殿。而期果卻領她去了後院靠東面的廚房。
華雲早已穿上圍裙,在灶前生火。另一位中年胖尼姑正在淘米。期果對孟悔說:那是飯頭一真尼師。一真看孟悔一眼,便讓她去旁邊擇菜。期果走後,孟悔抓過一把芹菜揪起了葉子。她想,自己中午還是個俗家姑娘,現在卻成了石缽庵的一個女廚子,真有意思。這時,大殿那邊傳來了十分悅耳的女聲齊唱,孟悔想,什么時候我也能到大殿加入她們的隊伍呢?
石缽庵的晚飯很簡單,就是白米粥加上炒芹菜。齋堂就在隔壁,有一小門與廚房聯通。一真和華雲先去那裏把碗筷擺好,然後提著粥桶端著菜盆,給每個位子上的碗裏分好,這時結束了晚課的尼眾魚貫而入。寶蓮坐到正中的住持位子上,別人則在兩邊坐成兩排。等住持拿起筷子,眾人也都拾筷端碗吃了起來。孟悔站在一邊驚訝地發現,雖然是喝粥,但這么多人竟沒有一個弄出聲音,也沒有一個人悄悄說話。當一真和華雲提著粥桶為她們加飯的時候,她們或要或不要,都是用筷子做表示。
等大眾離開齋堂,一真才和華雲、孟悔吃了起來。這樣的飯菜,讓孟悔感到過於清淡。她想,就當我來這地方減肥吧。
收拾好了碗筷洗好,期果過來了。她把孟悔領到法堂,向佛跪拜之後,給她講起了出家規矩。她先講沙彌尼“十戒”:不殺,不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不著香花、不用香油塗身,不歌舞觀聽,不坐高廣大床,不非時食,不捉錢金銀寶物。聽罷,孟悔吐了吐舌頭。接著,一真再講庵裏的時間安排:每天三點起床,三點半上殿做早課,四點半吃早飯,五點半至六點半搞衛生,七點至九點講經,九點至十一點誦經,十一點吃午飯,飯後休息一會,一點半至三點半講戒,四點上殿做晚課,六點至九點誦經。孟悔聽罷又吐吐舌頭。
期果皺著她的一雙細眉說話了:“你怎么老是吐舌頭呢?出家人講究三千威儀,八萬四千細行,尤其是女身出家,更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把一些壞習氣帶進來。”這話讓孟悔又想吐舌頭,她只張了張嘴,就讓牙齒趕緊把舌頭卡住。
睡覺時間到了,一真帶孟悔回到寮房,又向她講睡覺的規矩:不能仰臥,不能俯臥,要做“吉相臥”,也就是向右側臥。而且,手不能放於不淨處。孟悔嘴裏答應著,心裏卻是不服:不就是睡覺嘛,還要這么多的講究。
等到熄燈就寢,期果和華雲果然做吉相臥,且一點聲響也沒有。孟悔這么堅持了一會兒,又像往常無數個夜晚一樣想念起慧昱。
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春風沉醉的黃昏,自己還是伏在慧昱的肩背上。側目看看,慧昱那英俊的臉龐離得很近很近,那剃得烏青的漂亮鬢角讓他有一種想親吻的沖動。而且,慧昱的肩背像一艘船的甲板,寬闊而堅硬。那甲板在顛簸著前行,一下下擠壓著她的乳房。沒有前行多遠,她感覺自己的一對乳房都被擠爆,裏面的汁液悄悄地流遍全身,讓她心酥體軟,如醉酒一般。好,妙。真好,真妙。好極了,妙極了。她長到二十多歲,這樣的感覺尚屬首次。“真想讓你背一輩子!”這句話自然而然在心中迸出,自然而然由她講給了慧昱。可惜那段山路太短太短,她尚在迷醉之中,就被慧昱放到了姐姐的車前。坐到車中,她竟然恨起了車座,恨它取代自己貼在了慧昱的肩背上。回家之後,她一連幾天都沉浸在那個感覺裏,整夜整夜地失眠。後來,她終於發明了一個辦法,讓自己俯臥在床,想像那床板即是慧昱的肩背。這么一來,她的兩個乳房每夜都被擠爆一回,她的身心每夜都被那種甜蜜的汁液浸潤。那汁液是何等的飽滿,不只充盈了她的身體,還化作淚水化作別的液體汩汩流出……她多想再次見到慧昱,再讓自己伏於他的肩背。她鼓足勇氣去通元寺找他,遭遇的卻是慧昱的躲避。她想,慧昱呵慧昱,咱倆已經有了那樣的親密接觸,你為什么還對我這樣冷淡?對了,你是僧人,你不能結婚。可我並不打算和你談婚論嫁,我只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思,知道我喜歡你,愛上了你。僧人難道就不能有感情生活了么,你看我爹,當年還俗結婚,生下姐姐和我,如今不是照樣當和尚么。再看現今一些僧人,暗著結婚或者找情人的也不是沒有,你為何就不開開竅學著點兒?假使我和你像俗世夫妻那樣只親熱一回,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然而,慧昱就是不開竅,依舊對她敬而遠之,後來竟然離開通元寺不知去向。但跑了的是另一個慧昱,她心中的那一個是永遠跑不了的,慧昱每夜每夜都在背著她,在那個春風沉醉的黃昏裏走那永遠也走不完的山路。雖然後來她打聽到慧昱的下落,跑了一趟疊翠山卻沒遂願,她也無怨無悔,依然每夜在幻想和睡夢中占據著慧昱的肩背。
今夜又是如此。想著想著,孟悔就忍不住改變了臥姿。正當她伏在床上嬌喘微微時,突然“啪”地一聲,眼前遽然亮起,原來是期果打開燈坐在了床上。孟悔羞愧難當,急忙又側身作“吉相臥”。期果閉著眼睛念一陣佛號,又滅燈躺下。孟悔想:我跑到這裏,不是自投羅網、自討苦吃么,明天幹脆走吧。但轉念又想,走了再去哪裏?來這裏一趟,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慧昱的。我咬牙堅持吧,起碼堅持到佛學院開學,慧昱回來。
從內心裏講,孟悔很不服氣她的師父,覺得她一個農村出來的老娘們,沒文化,卻又刻板。而對華雲,她卻有著幾分尊重,因她讀的書多,也因她待人真誠和藹。有一天,孟悔私下裏問她談沒談過戀愛,華雲說談過,那人是她的同學,二人的關系一直到她出家才斷。孟悔問:“那你想不想他?”華雲說:“剛離開的時候特別想,現在就很少想了。”孟悔問:“你覺得,拋卻愛情值不值得?”華雲說:“值得。”孟悔瞪大眼睛問: “為什么?”華雲說:“愛情只是生命過程的一個附屬物,而且是可有可無的附屬物。生命本身才重要,對生命的超越更為重要。出家修道,自淨身心,讓生命有一個聖潔的歸宿,這是真,是善,也是美。”孟悔說:“那愛情也是真善美呵!”孟悔說:“過去我也那么認為,現在想明白了。你說愛情到底是什么?它的本質其實就是人類的生殖行為。愛情過程中有甜蜜,有快感,那不過是造物主為了讓你從事生殖行為而設置的一種誘餌。人類的生殖行為是必要的,但具體到一個人來說,他卻有選擇的權利。像今天城市裏的‘丁克族’,他們就選擇了不要孩子。如果再進一步,連性行為也不要,那他不是就和僧侶差不多啦?為了對付性欲,出家人多作 ‘不淨觀’,比丘尼還受到這樣的教育:男人的性器如同蛇蠍,讓你產生懼怖。其實,你只要從根本上想清楚了,你的欲望自然而然就會控制住甚至消失。”
這一番話深深觸動了孟悔。她想,原來愛情是那樣一種玩意兒,可有可無的玩意兒。可自己,讓慧昱背著走了一回,就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他相親相愛,瘋瘋癲癲不能自拔,也真是有些可笑。
算啦算啦,我不再找那個家夥啦,我向華雲學習,認真修行,真的出家算啦。所以,大年初一這天她給姐姐打電話,說要在石缽庵長住。
孟悔在石缽庵住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慧昱送字給她。其實她不知道,她正在法堂聽戒時,慧昱兩次托人來叫她出去,在大殿值班的一個尼師都說庵裏沒有孟悔這人。到第三次慧昱托人把條幅捎進來,那尼師才把它留下,等寶蓮師太講完戒回到丈室才交給了她。師太讓這尼師把孟悔叫去,一上來就問:“慧昱是誰?”孟悔不敢隱瞞,說他是佛學院的學僧,他父親的徒弟,早就認識的。師太將條幅展開,說:“你看,他剛才托人給你送來了墨寶,你要是不要?”孟悔聽師父講過不能接受男人的禮物,便搖著頭說不要。師太說:“你既然不要,就放這裏吧,你可以走啦。”
孟悔從丈室出來,心想:哦,慧昱回來啦,他還給我送來墨寶!那上面曲曲彎彎地寫了些什么?她決定抽空去見見他,問問他。她也知道再去找慧昱不合適。但她轉念一想,我不再和他發展愛情了,又怕什么?
然而,當天晚上她還是老想慧昱,像從前那樣想。孟悔知道這是造物主設計的那個誘餌在作怪,於是就努力忍住,一直做“吉相臥”,不讓自己發生犯戒行為。
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上午聽師太講經時昏昏欲睡。這時,在前面值班的一個尼師過來,說孟悔的姐姐來了。孟悔見寶蓮向她做了個許允的手勢,便起身去了。
孟懺提了一兜水果,正在端詳院子中間那個大大的石缽。孟悔跑過來喊一聲姐姐,孟懺便轉身抱住了她:“悔悔,悔悔。”孟悔也抱緊姐姐,將淚水灑到她的肩頭。
親熱片刻,孟悔把姐姐帶到寮房。孟懺打量一下屋裏的陳設,坐到床邊問:“悔悔,我真沒想到你會出家。”孟悔一笑:“你想我只會死纏慧昱是吧?”孟懺問:“你真的不糾纏他啦?”孟悔說:“不啦。現在想想,我這幾年真是吃了迷魂藥,讓你也操碎了心。對不起呵,姐!”孟懺說:“你想明白了就好。不過,你真能在這種地方住下去?你吃得消庵裏的清苦?”孟悔說:“怎么不能?那些師父師兄能,我也就能。”孟懺笑道:“過年時我跟咱爹通電話,他聽說你出了家,還說你是胡鬧呢。”孟悔撅起嘴道:“憑啥說我胡鬧?興他出家,就不興別人出家?”孟懺剝一顆荔枝給妹妹,看著她殷切地道:“妹妹,你出家我不反對。咱爹過去講過,一人出家,全家都受福報。你好好在這裏修行,姐也沾沾你的光。”孟悔嘻嘻笑道:“行,我每天都去佛前叩頭,求他保佑你早得貴子!”孟懺聽了這話神色戚然: “唉,得什么貴子,沒指望了。”孟悔吃驚地問:“怎么回事?”孟懺說:“一年年老懷不上,你姐夫就和我商量,到上海大醫院做試管嬰兒。前幾天我們倆去了,可是一查,人家說我卵子有問題,沒法做。”說到這裏,孟懺捂著臉哭了起來:“你說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讓我得了那病受盡折磨,到頭來連個孩子也養不出來!”孟悔見姐姐這個樣子也覺得心酸,便上前摟住她歎氣。
過了一會兒,孟悔放開姐姐說道:“姐,想開一點吧。你沒聽說,現在大城市裏好多人只圖自己活得瀟灑,故意不要孩子,叫什么‘丁克族’,你就學學他們吧。” 孟懺道:“沒有孩子怎么還能瀟灑,我學不來。我聽說,像我這樣的,可以讓別人捐獻卵子。”孟悔瞪大了兩眼:“讓別人捐獻卵子,受我姐夫的精,再把胚胎放你肚子裏養大?”孟懺點點頭:“對。”孟悔將嘴一撇:“這算什么事兒!”孟懺說:“自己沒有本事,也只好這樣唄。反正最後是從自己肚子鑽出來的,孩子長大了也不知她媽是誰,比去領養一個要好。”孟悔搖頭歎息:“唉,姐呀,你也真是過於執著!何苦呢?”孟懺說:“悔悔你不懂,我想要孩子都快想瘋了!”孟悔說: “既然這樣,你就去要吧。不過,你找人捐卵,一定找個像模像樣的,不然生出個醜八怪來,惡心死啦!”孟懺說:“那是。”
說了一會兒話,孟悔去跟期果師父請了假,要帶姐姐逛山。走到院裏,正遇見寶蓮師太。孟悔向她打個問訊,然後把姐姐介紹給她。師太看看孟懺,再看看孟悔,說:“哦,姐姐倒是佛緣更深。”孟悔說:“我姐早就皈依了,在家長年吃齋念佛呢!”師太搖搖頭:“不止這些。你姐是個修行種子。”說罷,笑一笑走了。孟悔瞅著她的背影說: “姐,什么叫作修行種子?”孟懺說:“你出家人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啦。”
來到庵外,孟悔說:“姐你知道嗎,師太當過白毛女。”孟懺問: “她是演員出身?”孟悔搖頭笑道:“哪裏呀,是像白毛女那樣住過山洞!聽師父講,師太是安徽人,十六歲那年找了婆家,結婚前兩天,男的突然得暴病死了。她大哭一場,就跑到疊翠山出了家。‘文化大革命’鬧起來,紅衛兵砸了石缽庵,逼尼姑還俗,她一個人跑到大山裏住了整整十年,再出來的時候頭發全都白了。”孟懺感歎道:“哎呀,她真是道心堅定!”孟悔道:“就是嘛,哪像咱爹,一回家就守不住,娶了咱媽,生了咱姐妹倆,後來又回通元寺裝起了正經。哼!”孟懺說: “你別這么說爹,也許他跟咱娘注定有夫妻緣。”
孟悔接著說,師太是童貞出家,又在山裏苦修十年,所以道行十分厲害。有人說,她已經練出了 “宿命通”,能預知一些事情。孟懺睜大兩眼道:“是嗎?那咱們應該請她給算算命!”孟悔說:“聽師父講,她從來不給人算命,但有時在言談中會向人透露一二。”孟懺問:“她在石缽庵當家有多少年了?”孟悔說:“從大山裏回來就當,一直到現在。她治庵是出了名的嚴格。她常說的一句話是:既然出家一回,就要發心修行,別辜負了這身僧衣。”
孟懺看一眼妹妹:“那你也記著這話呵。”
孟悔向姐做個鬼臉,剛要吐舌,卻又趕緊拿手捂住。孟懺刮她鼻子一下:“什么毛病!”
姐妹倆去外面素菜館吃了點飯,然後見廟拜廟,見景觀景,痛痛快快玩了一個下午。晚上,孟悔帶姐姐回庵,讓知客尼師給姐姐找個地方睡下。第二天上午,姐妹倆又去山頂的法海寺燒了香。下山後,孟懺到僧衣店裏給孟悔買了一件長衫,一件短衫,兩件海青,都是上等料子的。孟懺說:“妹妹你好好地學,好好地修,等你剃頭的時候我再來。”孟悔愉快地回答:“好的!”
再和妹妹擁抱一番,孟懺開車下山,回了明洲。
幾天後趕上周末,孟悔決定去見見慧昱。她向師父講,要去山下買洗衣粉,師父說,去吧,快去快回。
半小時後,孟悔來到佛學院門口,對門衛說找慧昱。門衛審查她幾句,便打了內線電話。孟悔擔心慧昱還和以前那樣不出來,但裏面宿舍樓邊很快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刹那間,孟悔心房一陣顫動,塵封多日的那些感覺全部湧了上來。
慧昱神色倒是坦然。他站到孟悔面前合掌道:“阿彌陀佛!祝賀你也成了佛門弟子。”
孟悔紅著臉說:“謝謝。那天你去看我了是吧?”
慧昱臉上現出一絲羞愧:“是。那天我錯了,我不該去見你的。”
孟悔瞅著他,眼裏有情:“怎么不該?我希望你去找我呢。”
慧昱低著頭沒有答話,臉上愧色更重。
孟悔見他這樣,只好說起了別的:“你送我的字曲裏拐彎,寫的是什么呀?”
慧昱尷尬地咧咧嘴:“蘇東坡的兩句詩: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
孟悔說:“什么意思?”
慧昱說:“意思是人生無常,萬法皆空,不管一個人生前有多么富貴,死後有多大的名聲,都像草上的露水、田野裏的花朵一樣不會長久。我給你這字,是想讓你明白這個道理,看破紅塵,發心修行。”
孟悔眼神定定地瞅著他:“原來是這意思。身後風流陌上花,我還認為是叫人活著的時候抓緊風流呢。”
慧昱躲避著她的眼神:“你領會錯了,領會錯了。”
孟悔搖搖頭,歎口氣:“唉,你還和從前一樣。”
慧昱叉手當胸,雙瞼下垂,久久沉默不語。
孟悔回頭向石缽庵的方向望了望,說:“對不起,打擾了。我該回去了。”
慧昱向她合十:“請走好。阿彌陀佛。”
孟悔轉身就走,再沒回頭。她明白,自己與慧昱的緣分從此結束了。
奇怪的是,她此刻沒有傷感,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想,怪不得寶蓮師太老講“看破,放下”,這放下之後真是有點兒輕松,有點兒自在。
走離佛學院,轉上一段彎道,路邊一叢迎春花開得燦爛。她駐足觀賞片刻,過去折了一枝拿在手上。這時後面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她轉身又往前走。
那腳步聲更近了,接著是一個男聲叫道:“菩薩!”孟悔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胖乎乎的年輕僧人笑著趕來了。等他來到身邊,孟悔問:“你是誰,喊我做什么?”那僧人說:“認識認識呀。你不是明洲的孟小姐嘛,我也是明洲的,俗名郗有,法名覺通。”孟悔問:“你在哪個寺院?”覺通笑笑:“我在佛學院。”孟悔問:“你怎么知道我是明洲人?”覺通向她擠一擠眼:“我有神通。剛才我在禪房打坐,突然眼前一亮,見一位女菩薩從九重天上飄然而降,直落佛學院門外,我就趕緊追來了。菩薩,小僧這裏有禮啦!”說著,他真的躬身打個問訊。孟悔咯咯一笑:“你這人真逗!你有個屁神通,你肯定是聽慧昱講的!”覺通笑笑,不置可否。
孟悔不知道,這個覺通,剛才在宿舍看見慧昱去會孟悔卻又很快回來,便假稱下山去玩,一溜煙追來了。
孟悔上下打量覺通幾眼,發現這位學僧雖然胖一點,但並不難看,就說:“你剛才說你叫郗有,你這個姓還真是稀有。我光知道,明洲運廣集團的老總姓郗。”覺通笑一笑:“那是我家老爺子。”孟悔現出一臉驚訝:“哎呀真是想不到!那么一個大老板,怎么會送孩子出家?”覺通說:“出家是我自己的主意。原來他不同意,現在呢,不但同意,還大力支持。告訴你吧,他准備在北方一座山上建寺院,建好了讓我去當住持。”孟悔說:“喲,那可真好!那山叫什么山?”覺通說:“芙蓉山。”孟悔將手一拍:“哎呀,真是越說越近了!我爹現在就住芙蓉山!”覺通說:“那老師父是你爹呀?他住在一個山洞裏,條件很差。等寺院建起來,我把他請到寺裏供養好不好?”孟悔歡喜萬分:“那太好了,謝謝你呀!”
覺通看看孟悔手裏的迎春花,說:“真漂亮!同樣一枝花,放在我這樣的俗人手裏是暴殄天物,放在你手裏就比觀音菩薩手裏的楊枝還美。”這樣的禮贊孟悔從沒聽過,心旌不由得暗暗搖動,便瞟了一眼覺通:“你這人真會說話。”覺通說:“在菩薩身邊,受菩薩點化,再笨的人也學會說話了。”這話更讓孟悔受用,一張小臉上春意盎然。覺通入神地看著她:“孟小姐,這兒的迎春花只有幾叢,山上有個地方可多了,咱們去觀賞觀賞好嗎?”孟悔不假思索地點頭道:“好。”
覺通領孟悔前行一段,便離開石階路,向山上爬去。那是遊人踩出的一條小道,時而鑽樹林,時而爬陡坡。自然而然地,孟悔就被覺通牽在手上了。感受著手上的溫度和力度,孟悔不禁像醉酒一樣暈暈乎乎。
正走著,大片的黃色突然撲入眼簾。孟悔站下看看,前面是一處斷崖,崖頂長著好多迎春花,垂下的枝條恰好形成一道花瀑。她由衷地贊美起來:“真好看!真好看!”覺通說:“你知道花果山水簾洞嗎?”孟悔說:“知道,不就是孫猴子的老家嘛。”覺通說:“花果山有個水簾洞,疊翠山卻有這個花簾洞,不過一般人並不知道。來,咱們進去看看。”說著,他一手牽著孟悔,一手撥開了花瀑。
裏面果然別有洞天。不過嚴格說來那不是個洞,只是斷崖下方一處凹進去的地方。在這兒站定,轉過身,一張由花枝組成的巨簾就在他們面前了。
覺通握著她的手,歪頭看著她問:“這地方好嗎?”
孟悔由衷地點點頭:“好,這地方真好。”
覺通說:“有了你,這地方更好。”說著,他將孟悔拉轉,讓她與自己面對面,然後將她抱住。孟悔吃了一驚,急忙掙脫他,沖出花瀑向山下跑去。
在路邊一棵樹下,覺通追上了她。覺通說:“實在對不起,剛才我是著魔了,請你原諒。”孟悔停住腳,白他一眼:“你還是佛學院的,怎么會那樣呢。”覺通涎著臉道:“我是不該那樣。可是跟你這樣的漂亮姐姐在一起,就情不自禁啦。”孟悔又白他一眼:“好甜的一張嘴哦。見了漂亮女人就情不自禁,你不想成佛啦?”覺通哈哈一笑:“成佛?自古以來修道者多如牛毛,成道者卻像鳳毛麟角,哪能那么容易。”孟悔說:“不容易你就不學好啦?”覺通做個鬼臉:“不成佛,便成魔!” 孟悔拿指頭點著他說:“你呀,還真是個魔!”
這時,從石缽庵的方向隱隱傳來清脆的板聲。孟悔說:“哎呀,我說出來買洗衣粉,馬上就回的,這可怎么辦?”覺通說:“我去給你買。”就罷就向山下跑去。不大一會兒,他便呼哧呼哧跑回,交給孟悔兩袋洗衣粉和一個不大不小的玩具熊。孟悔說:“你買熊幹啥?”覺通一邊喘一邊說:“你看他胖乎乎地像不像我?你回去要是恨我了,就揍它踹它!”孟悔“撲哧”一笑:“算你想得周到。”覺通說:“注意,它耳朵眼裏還有東西。”孟悔看看,玩具熊的左耳朵裏塞著一張紙條,摳出看看,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孟悔撇了撇嘴:“什么意思,也想叫我成魔嗎?”覺通做個鬼臉: “哪敢哪敢!我是想等你修成正果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向你祝賀!”孟悔把紙條揣進兜裏,沖他一笑:“好,等著吧!”說罷便向石缽庵急急走去。
走了一段,便聽見庵中傳出響亮的木魚聲,她知道,那是尼師們在誦經。想想師父的教導,再想想自己出庵後的作為,孟悔心生慚愧,便將兜裏的紙條掏出,連同那個玩具熊一起扔進了路邊的山澗。
走進庵裏,紅著臉來到廚房,她向正在忙活的一真和華雲說:“對不起,回來晚了。”一真看看她:“你向佛和師父銷假了沒有?”孟悔這才想起規矩,急忙到大殿向佛叩頭。再去找正在法堂誦經的期果,期果問:“怎么這么久才回來,到佛學院去了吧?”孟悔低頭道:“沒有,我在山下逛街的,沒想到回來晚了。”期果看了她片刻,說:“孟悔,外面的花花世界很精彩。你要是喜歡的話,就不要在石缽庵住。”孟悔跪下道:“師父我錯了。”期果歎口氣:“唉,你要是也像華雲那樣就好了。”
華雲因為修行認真,得到全庵大眾的公認,住持決定打破常規,提前給她剃度。孟悔聽期果講,過去之所以要等一兩年才給決心出家的女人剃度,其中一個用意就是看她是不是以有孕之身進了佛門。佛教界有人講,現在診斷手段高明了,沒有必要再等那么長時間,只要她心誠願堅即可剃度。至於驗孕一事,有些庵院幹脆把將要剃度的女人帶到醫院查尿。期果說,華雲的操行全庵大眾都清楚,所以什么檢查也不必做。華雲剃度的日子定在觀音聖誕日,也就是農曆二月十九。
在這頭一天,華雲的父母和姐姐就從老家趕來,住到了庵裏。第二天一早,寶蓮師太帶大眾舉行完觀音法會,便開始了剃度儀式。大眾唱罷《香贊》,華雲到中間禮佛,接著向北四拜,又向南四拜,辭謝天地、君主、父母、師長四恩。而後,她向剃度師寶蓮師太三拜,長跪合掌,跟隨師太念懺悔偈。念罷,師太走到華雲面前,先取淨瓶中甘露水三灑其頭頂,接著拿剃刀去連剃三下,邊剃邊說:“第一刀,剃除一切惡;第二刀,願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生。”這時,全體比丘尼沙彌尼在兩邊高唱起來:“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淨身。圓領方袍僧相現,法王座下大丈夫!”一些比丘尼沙彌尼邊唱邊流淚,華雲的母親和姐姐更是抱在一起痛哭失聲。但華雲自始至終面無表情,一直跪在那裏,任頭上長發紛紛墜地。剃完,華雲隨依止師期果回到寮房,換上僧衣,以出家相回到大殿,又向剃度師拜了三拜。師太向她講:“今天你脫離凡胎而入聖人家屬,從今開始荷擔如來家業。從古至今的聖賢祖師之所以能成道,皆因出家不染世緣,而能脫離煩惱,以法為親。從此你要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誦經念佛,刻苦修行,做一個清淨比丘尼,佛門大丈夫!”說到這裏,她瞅一眼華雲的家人,接著說: “你今日割愛辭親,發心出家,要禮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他們將你布施給佛教眾生,恩莫大焉,所以你好好地為佛教、為眾生盡力,便是對父母最大的報答。”
最後,她看著華雲道:“你今天剃度,應該取個法名的。叫作什么好呢?有老話講:‘心清水現月,意定天無雲’,‘天鼓不敲自鳴,水月無心而現’,我看你就叫水月吧!”
華雲急忙叩頭:“水月拜謝師父。”
孟悔站在一邊看著,也熱淚盈眶,感慨良多。她想,華雲真是個出家人的榜樣。可是,我孟悔能學得了嗎?
秦老謅的謅:脫白脫黑
過去有這么一種風俗:脫白。有些人家,生下男孩怕不好養活,就到廟裏脫白,意思是脫掉白色的俗衣出家了。過去和尚穿黑衣裳,俗人穿白衣裳,所以僧俗兩界也叫緇素兩界。其實,這種脫白是掛名的,只是要給寺裏一些錢,孩子依舊在自己家裏。孩子長大,要娶媳婦了,再到廟裏去一趟,勾掉自己的名字,意思是還俗了。這樣還要給寺裏一些錢。這些辦法啊,都是哄人的。我一個堂兄,當年就脫過白,可是十歲那年還是死了。
也有真脫白的。官湖有個男孩,姓馮,他兩歲的時候脫白,長到十六,爹娘給他娶媳婦,可他說,我是個和尚,不能娶媳婦。他爹說,那是假的。男孩說,咱能騙佛嗎?不行,我要真的出家。爹娘攔不住,就讓他真的出了。這人進了飛雲寺,主動要求當淨頭和尚。淨頭和尚是打掃茅房的,最苦最累,但也最能贖罪。幹了幾年,當家和尚要找人替他,他堅決不答應,非要幹滿十四年不可。因為他寄名寄了十四年,要把這時間補回來。他一年年打掃茅房,終於幹滿十四年,老和尚又叫他當飯頭和尚。飯頭和尚是辦飯的,有十幾個,從此他又一年年在千僧鍋旁邊忙活。幹到第十年上,北伐軍來了。看見廟裏的鍋大,想用它辦飯,可不會燒,就叫飯頭和尚給他們燒。南方人好吃米飯,飯頭和尚用千僧鍋一鍋一鍋地給他們做。馮和尚燒火燒得好,挖出米飯來,那鍋巴特別香,當兵的都愛吃。北伐軍臨走時,非要把千僧鍋和馮和尚帶上不可。可他們試了試,千僧鍋太重,抬不動,就讓馮和尚跟他們走,說參加北伐軍,在中國建立民主共和,比當和尚強多了。馮和尚讓他們說動了心,就脫下僧衣跟他們走了。這樣,他算是又“脫黑”了。他走後許多年沒有消息,直到二十年後抗日戰爭結束,他才回來。回來後又當了和尚。他二十年當中都幹了些什么,對誰都不講。
也真是奇怪,這人在戰場上二十年沒死,可回到飛雲寺才兩年就死了。和尚們說,這人死後三天頭頂還發熱,是修成正果,往生淨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