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廣集團斷絕了對飛雲寺僧人的供養。
本來,芙蓉山莊宋經理每到月底都會來一趟寺裏,給僧人發放單金,並按每人每天八元錢的標准撥給下一月的夥食費。但10月份將盡,宋經理一直沒來。
他卻沒忘了取香火錢。按照郗老板原先定下的“收支兩條線”的原則,香客們每天投進功德箱裏的錢都由宋經理派人來收。每天傍晚,僧人們的晚課還沒結束,宋經理派來的兩個人已經等在外頭。僧人們離開大殿,他們便去把功德箱的鎖打開,倒出一攤紙幣硬幣,在慧昱或慈輝的監督下清點完畢,然後提著錢回芙蓉山莊。慧昱或慈輝只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記上一筆,作為宋經理查賬的依據。在覺通出事之後的一段時間,香火錢急劇減少,有幾天甚至連一毛也沒有,功德箱空空如也。直到媒體開始宣傳雨靈老和尚的貝葉經,來芙蓉山的人增多,功德箱才倒出了較多的鈔票,每天幾十塊、上百塊不等,有一天還創下了317.5元的紀錄。這些錢,當然都被運廣集團收走。
進入11月,還不見宋經理來發錢,有些僧人就沉不住氣了。永旺找到慧昱嘟噥,說:“我看,覺通一死,咱們很可能領不到錢了。”慧昱將眼一瞪:“安心念你的經去,甭操心這事。”永旺說:“我怎能不操心?我是為你著想。你現在當家,如果發不下單金,大家能維護你嗎?有的人雖然表面上不吭不哈,可心裏還是很在乎的。”
果然,這天一凡和慈輝把慧昱叫到客堂,說起這件事來。一凡說,咱們不能這樣等下去,得找宋經理問一問。慧昱便打電話給宋經理說了這事,宋經理說:“對不起,我請示郗總了,他說讓飛雲寺僧人自食其力,運廣集團今後不再管了。”慧昱一聽著急起來,說: “這怎么行,原來定好的事情怎么能改呢?”宋經理說:“沒辦法,老板怎么定我怎么執行,你們自己想辦法吧。”慧昱說:“讓我們自食其力,那你怎么還每天來收香火錢?”宋經理說:“往後不去收了,我現在就把鑰匙給你。”
過了一會兒,每天來收香火錢的小王果然跑到寺裏,送來兩把鑰匙。飛雲寺三位執事僧守著這鑰匙,面面相覷。一凡問:“全寺每月開支大約多少?”慧昱說:“要六七千塊。”一凡又問:“咱們每月收多少香火錢?”慈輝說:“原來一個月一兩千,上個月多一點,有四五千。可這一段又開始少了,一天也只有百兒八十,可能是看貝葉經的風頭過去了。”一凡說:“那咱們今後多做些佛事。我組織僧人加緊訓練,不光打普佛,放焰口,爭取也能打打水陸。”慈輝說:“搞水陸法會起碼要幾十口子,咱們哪有那么多人?”一凡說:“到別處請人幫忙呀,付給他們酬金就是嘍,現在許多寺院辦大型法會都是這樣。”慧昱說:“咱們先不要打這方面的主意,做經懺搞錢,畢竟不是正路子。”
這時,廚師老馬來了,說剛才小王跟他講,運廣集團也不給他發工資了。老馬向三位執事哭唧唧道:“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拿不到工資他們吃啥?你們寺裏給不給我發?不發的話我就下山。”老馬是杏園村的,從飛雲寺開工重建時就在這裏做飯,一月五百塊錢。慧昱說:“老馬你別走,我給你拿錢去。”說罷回自己的寮房,將自己平日的積蓄拿了一千元給他,說一半是他的工資,另一半是近期的夥食費。老馬接過錢,高高興興地回了廚房。
慈輝說:“慧昱,你掏自己的錢,撐得了一時,撐不了長遠。”一凡說:“我想起來了。後天是覺通的‘五七’,咱們去幾個人做場法事給他送行,順便也跟他爹談談,讓他繼續供養咱們。”慧昱說:“他既然那么定了,咱們就不要去求他。再說,讓一個商人養著,會失去好多重要的東西,譬如尊嚴,譬如自在的心境。他不給錢,咱們就少發單金或者不發,過去僧人哪有發單金的,你們沒聽秦老謅說,過去飛雲寺普通僧人一天只有三頓糊粥?”一凡說:“那是舊社會,你看當今的寺院,有幾個不發單金?”慧昱說:“發還是要發的,咱們慢慢想辦法吧,好在目前吃飯還不成問題。不過,覺通到了五七,去幾個人給他送行,這倒是應該的。”三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慈輝留寺,由慧昱、一凡帶著慈音、永發、永誠過去。
第二天,五位僧人去了明洲。他們打算先去通元寺掛單吃晚飯,然後再去覺通的家裏。然而一進通元寺,發現這裏到處插著彩旗,是一派做大法會的樣子。走進天王殿,慧昱見值班的正是大師兄慧光,便上前打個問訊:“師兄別來無恙?”慧光認出了他,苦笑著搖頭:“咳,怎么會無恙,這幾天累得我犯了胃病。”慧昱說:“你們正打水陸是吧?”慧光說:“是,而且還是兩台。對了,一台是郗老板為兒子做的,今天是第六天了,他兒子不是在你們那兒死的嗎?”和慧昱同來的幾位僧人都很吃驚,一凡看著同來的幾個人說:“為覺通打水陸,怎么不叫咱們來參加?”永發說:“就是,我還伺候他那么長時間呢!”慧昱說:“可能是郗老板怕見了咱們難受。”一凡又問慧光:“兩台水陸套著做,你們能忙得過來嗎?”慧光說:“那怎么忙得過來,我們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慧昱說:“忙不過來還這么安排?”慧光說:“本來是郗老板訂的一台,可是江濱區稅務局的匡局長又來訂,說他父親也到了五七,住持就答應了。” 一凡問:“這兩台水陸,齋主都給多少錢?”慧光說:“不知道,人家都是跟住持說話,我們只管幹活。”
接下來,慧昱問起師父的情況,慧光說:“師父剛出院,正住在女兒家裏,我前幾天還去看過他。”慧昱說:“我抽空也去看看。”他又問起二師兄慧亮,慧光說:“他的脾氣改不了,還是一聽法事就瞪起眼來,非上不可,經常跟知客幹仗。這天大和尚訓他,他還跟大和尚吵起來了呢。”慧昱問:“哪個大和尚?明心?”慧光說:“當然是他。”他看一眼院裏,說:“慧昱,你們是不是要掛單?快去客堂吧。”
慧昱等人就出了天王殿後門去客堂。還沒走到那裏,卻聽裏面傳出吵架的聲音,其中一個女聲特別凶猛。走到門口看看,只見覺通的母親兩手卡著粗腰,正和一個穿稅務制服的中年男人嚷嚷:“憑什么讓你先做?憑什么?”那稅務幹部是一只手卡腰,另一手夾著香煙,滿臉怒氣道:“憑什么?你說我憑什么?敢跟我叫板,你他媽算老幾?”知客僧蓮旺站在一邊勸解:“先做後做一個樣子,兩位施主不要爭好不好?”覺通母親說:“誰說一個樣子?我家水陸今天晚上是關鍵時刻,安排到下半夜,人困馬乏的,哪個師父還有力氣念經唱偈子?”
這時,慧昱只聽背後有人說:“吵什么吵?”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郗化章來了。一個月沒見,這位大老板瘦了許多,臉也黑了許多。慧昱等人急忙向他問訊,永發還叫了一聲“姑夫”。郗化章認出了他們,淡淡地說一聲:“你們也來啦?”接著走進客堂。他老婆眼淚汪汪道:“老郗,今天晚上寺裏本來先給咱們做,可現在又要改。”稅務幹部說: “郗老板,我家老爺子生前有早睡的習慣,法會做得太晚不合適。”覺通母親說:“這跟他生前習慣有什么關系?我們就不改,我們跟前幾天一樣,七點就上內壇!”稅務幹部把眼一瞪:“你敢!”郗化章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向稅務幹部道:“匡局長,女人家沒有涵養,你別生氣。既然你家老爺子有那習慣,那就先做,我們晚一點不要緊的。”匡局長聽他這么說,放下臉來對蓮旺說:“聽見了吧?你趕快給我安排!”蓮旺把雙掌合在胸前抖著說:“局長放心!局長放心!”
待匡局長走出去,覺通母親哭道:“兒子呵,你真可憐,到了這個時候還受人欺負……”郗化章說:“沒辦法,你不讓著他,他會在稅收上把你卡死!”
永發走進去叫了一聲“姑姑”。覺通母親看了看他,一把摟過去哭道:“侄兒呀,你哥走了,你姑也不想活了,也跟他一塊兒走算啦……”
慧昱等人進去了。慧昱說:“郗總,阿姨,我們是來給覺通送行的,請你們節哀。”
一凡說:“我們不知道這裏正為他打水陸,知道的話早就來了。”
慧昱對知客說:“蓮旺師,我們都和覺通共住過,今天夜裏也參加法事,表示一點心意好不好?”
蓮旺瞅著郗化章說:“郗總,你看這事……”
郗化章說:“讓他們去吧。”說罷,就走出了客房。
在蓮旺的安排下,慧昱等人吃了晚齋,然後到雲水寮休息。他向蓮旺問明,郗家水陸今晚放五方焰口,要在子時也就是十一點才開始,決定在這之前去看望師父。他給孟懺打了電話,孟懺說,太好了,你到山門外等著,我馬上派車過去接你。
慧昱到寺門口等了十來分鍾,果然有一小夥子開車過來把他接走。小夥子自我介紹說,他姓馮,是方總手下的職員。到了“毓秀花園”9號樓下,小馮摁響門鈴,說師父你上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慧昱獨自走上四樓,孟懺正腆著微凸的肚子在門外等他。慧昱向她合掌致意,接著走進去向坐在沙發上的師父頂禮。師父讓他起來,到一邊坐下,孟懺便讓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女人端上茶來。慧昱看看師父,說:“師父,你胖了。”休寧摸摸腮邊的肉,笑道:“閨女那么上心伺候,我怎能不胖。”慧昱問:“你的腿好了吧?”休寧說:“好了,只是下跪有些難。”慧昱說:“不再去拜五台山了吧?”休寧笑著搖頭:“等來生吧。”
接著,休寧問芙蓉山的情況,慧昱將前段發生的事情一一講給他聽。休寧聽罷長歎道:“唉,清清淨淨的芙蓉山,可讓覺通和悔悔給糟蹋了!”慧昱說:“孟悔糊塗一時,可後來舍生護法,也真是讓人敬佩。”休寧問:“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孟懺說:“前天我打電話到她的病房,她說快出院了。”
慧昱又問師父,打算在這裏住多久。休寧說: “閨女家再好也是俗家,不能久留的。”孟懺說:“怎么不能久留?你住在這裏,一樣坐禪。”休寧看一眼女兒的肚子,搖頭道:“不行的,不行的。”慧昱說: “師父,你去芙蓉山吧,我伺候你。”孟懺想了想說:“去慧昱那裏也好,我放心。”休寧沉吟一下,點頭道:“行,我去。我餘日無多,想找個地方閉生死關,芙蓉山的獅子洞挺合適。”孟懺問:“什么叫閉生死關?”慧昱說:“就是找個地方閉關修行,閉門塞戶,不死不出來。”孟懺立即瞪圓了眼睛去看父親:“那怎么行?你真想把自己餓死?”休寧微微一笑:“禪悅為食,餓不死的。”慧昱說:“有我護持,師父不會餓著。可師父還是去住寺好。我在書上讀過,有的高僧這樣評價生死關:‘此關名為生死關,無生其心無須關。倘能在關無關相,不在關中也在關。’只要發心修持,在哪裏都是一樣。”休寧搖頭道:“那是大根器之人才能做到的,像我這樣的凡夫,不用非常功夫是不行的。這事我早就想好了,你不要多言,只管把我再帶到那個山洞。”慧昱只好說:“那就聽你的。覺通的水陸是明天上午結束,咱們下午走好不好?”休寧說:“好。”孟懺歎息幾聲,對慧昱說:“唉,走就走吧,我派車送你們。”
看看時間不早,慧昱起身告辭。下樓時,正遇上一位中年男人往上走,乍一看有些眼熟。那人見了慧昱,卻馬上將頭低下,從慧昱眼皮下過去的只是那一頭濃密的黑發。走出樓門,上了車子,小馮一邊打火一邊說:“他媽的,那和尚又來找女人了。”慧昱吃驚地道:“和尚?你說的是誰?”小馮說:“剛才上樓的那一位。呶,那輛奧迪車我認識,通元寺住持明心的。”慧昱恍然大悟,氣憤地罵道:“這個獅蟲!”
回到寺裏,看看子時將至,慧昱和一凡等人搭衣持具,去了大殿後面的內壇。內壇設在原來的禪堂之內,正中懸掛佛像,下置供桌,擺滿香花、燈燭、果品。供桌前面的法台上,雜亂地放著銅磬、鬥鼓、鐃鈸、手鈴及線裝本《水陸儀軌會本》。兩側則掛了幾十幅水陸畫像,每幅畫像之下都有牌位,詳記聖凡名稱。
幾位僧人打著哈欠進來,站成一堆嘀嘀咕咕。慧昱看見裏面有他的二師兄慧亮,便上前招呼。慧亮說:“師弟你也來啦?哎,我們正打算跟齋主討討價,你要支持呵!”慧昱不解地問:“討什么價?”慧亮說:“你看這時間多么晚了,今天這場法事非讓他加十塊不可!”慧昱說:“師兄,這樣不妥。”慧亮說:“怎么不妥?大頭都叫大和尚揣去了,咱們就不能摳個星星點點的?我不跟你說了,我跟他們商量去!”說罷又跑到那邊的僧人堆裏。嘀咕一通,他和幾個僧人一起走到門外,將覺通的父母圍了起來。剛聽清楚他們的意思,覺通母親立即大聲道:“你們有沒有個滿足?這台水陸,我已經快花掉三十萬了!”慧亮說:“你再花多少,到我們兜裏的也僅僅是個零頭。反正今天這一場,你不給六十我們就不幹。”覺通母親還是不同意,就和僧人們嚷嚷起來。
郗化章擠出人群,打起了手機:“大和尚你在哪裏?你快回來安排安排!你怎么養了這么一群錢蠍子呢?怎么,有事回不來?我告訴你,你不把事情安排好,我跟你沒完!”
很快,知客蓮旺匆匆走來,對鬧事的那些僧人說:“大和尚說了,這一場每人發六十,齋主發不夠由寺裏補上,你們不要再糾纏郗總,趕快入壇!”僧人們聽了這話,才呼呼嚕嚕湧進內壇,各就各位,跟著“三大士”念唱起來。
慧昱站在僧人群中,心裏非常難過。想想前幾年他住通元寺時,每天晚上都和全寺僧人在這裏打坐。那個時候禪堂寂寂,四壁空空,唯有僧人們拷問自己靈魂時偶爾發出的歎息此起彼伏。而今,包括二師兄在內的一些僧人,心裏裝的大概只有金錢了。
慧昱身前站著一位五十來歲的胖大和尚。這人叫休江,是慧昱的師叔。慧昱記得,前些年這位師叔一坐禪就打昏沉,不知挨過法澤老和尚的多少香板。可今天不知怎的,他雖然只是跟著別人小聲哼哼,可還是累出滿頭滿臉的汗水,海青後背上也有大片的汗濕。過了一會兒,休江的身體開始晃悠起來。晃悠了幾下,突然兩手挓挲著向後一仰,恰好倒在慧昱的身上。慧昱抱住他問:“休江師,你怎么啦?”可是休江閉眼咬牙,只管往地上出溜。別人也看見了這一幕,都停止唱念圍了過來。有人說:“他心髒不好,可能是犯病了。”大家都說:“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在等救護車的時候,僧人們一邊照顧休江一邊議論紛紛。慧亮大聲說:“別人拿錢,咱們賣命,還講理不講理呀?”
在休江被醫院來的救護車拉走之後,蓮旺招呼大眾進壇繼續做法事,主法者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出塵上士,飛錫高僧,精修五戒淨人,梵行比丘尼眾。黃花翠竹,空談秘密真詮;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嗚呼!經窗冷浸三更月,禪室虛明半夜燈!……
慧昱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流淚。
法事散後,他隨一些僧人到客房打聽休江的情況,蓮旺說,那邊來電話了,說休江是大面積心肌梗塞,正在搶救。回到寮房,慧昱對一凡等人說:“明天的送聖,咱們不要參加了。”
第二天一早,慧昱給孟懺打電話,說要帶師父提前回去,孟懺打著哈欠說,好吧,我讓小馮送你們。很快,小馮過來把他們接走。小馮啟動車子,看一眼通元寺的山門,小聲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慧昱說:“大和尚生了孩子,廟門上也不掛個紅燈籠。”慧昱驚訝地問:“你說什么?”小馮說:“昨天我把你送到這裏,回家剛剛睡下,孟姐又讓我趕快過去。我到了那裏,孟姐扶著個大肚子女人讓我往醫院拉。我在頭裏走,發現明心開車跟在後頭。到了那裏,孟姐讓我回家,她和那女人進了婦產科。明心雖然沒下車,可是眼巴巴地隔著車窗看那女人,樣子挺著急。我就知道,這是他的女人。剛才孟姐是在家裏給我打電話,估計孩子已經生了。”
慧昱耳邊似乎聽到了哇哇的嬰啼。他想,欲為生死根本,因為明心的破戒,一個不知經曆了多少次輪回的靈魂又獲得了人身,要到塵世間走一遭了。明心披著袈裟造這份業,不知會有什么樣的報應?
來到“毓秀花園”,孟懺和師父已經等在了樓下。孟懺果然是通宵未眠的模樣,滿臉憔悴。她將滿滿一袋子補品放到車上,對慧昱說:“我爹要在閉關之前見一次悔悔,你們先帶他到怡春醫院。另外你告訴悔悔,讓她出了院回姐姐家住。”慧昱答應著,然後小心翼翼地扶師父上車。
這時,大師兄慧光打來電話,說休江師沒有搶救過來,已經走了。寺裏兩場水陸法會都沒結束,又有人死了,通元寺整個地亂了套。慧昱聽了,心重如鉛。
上路之後,慧昱見師父的情緒平平靜靜,在座位上微閉雙目又開始參禪,便知孟懺沒把明心姘頭生孩子的事情告訴他。他決定,也不把休江師累死的消息向師父講。他想,如果師父知道了這些事情,不知會氣成什么樣子。
中午,車子開進了怡春市人民醫院。慧昱扶師父進了病房樓,坐電梯找到孟悔住的那間屋,卻發現她不在那裏。問一問別的病號,人家說,孟悔剛剛辦了出院手續,跟著伺候她的那個尼姑走了。退出病房,慧昱說:“她可能又出家了。”休寧點頭道:“善哉善哉。”慧昱摸出手機,向孟懺講了這事,孟懺道:“她跟著水月師父走,也是件好事,可她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呢?”
小馮把一幫僧人送到芙蓉山,接著回了明洲。從停車場往上走時,慧昱見師父走路吃力,就將他背到身上。走了一段,一凡等人見他累得氣喘籲籲,就輪番替他。來到羅漢榻旁邊,慧昱跟師父商量,今天先到寺裏住下,過幾天再到獅子洞閉關。休寧卻不答應,要直接去獅子洞,慧昱只好把他送到那裏。看看裏面有雨靈留下的一些垃圾,他打掃了一番,又讓永誠和永發去寺裏抱來一套鋪蓋,拿來一些吃的。休寧到鋪蓋上坐下,揮揮手說:“好了,你們走吧。”慧昱只好和一凡等人離開這裏回寺。
心裏惦記著師父,慧昱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過罷早堂就去了獅子洞。到那裏發現,師父正和秦老謅在搬石頭堵洞口,慧昱說:“師父你真要把這洞做成關房?”休寧說:“當然了,不然還叫什么閉關。”秦老謅一邊垛石頭一邊笑: “你師父想死在這裏,我來成全他!”慧昱不再說話,也挽挽袍袖幫忙。
石牆越砌越高,漸漸把洞口堵上一半。這時慧昱忽然想起,師父的吃喝可以留一個小洞往裏遞,可是他要解手怎么辦?他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秦老謅做個鬼臉:“拉了屎尿,讓你師父吃回去喝回去!”休寧卻說:“這么一個大洞,一百年我也拉不滿呀。”慧昱說:“那味道怎么受得了。”休寧說:“那也是一種禪味。”慧昱大惑不解:“屎尿也有禪味?”休寧說:“怎么沒有?你天天聞著,就益發明白你是個欲界眾生,就益發增長你的出離心,想趕快辦好你的生死大事。”慧昱聽罷,默然點頭。
到石牆壘到齊胸高時,休寧便要進去。慧昱說:“咱們選個日子,集合僧眾給你搞個閉關儀式,然後你再入關好不好?”休寧搖頭道:“不必啦,搞那些花架子幹什么?”說著就往洞裏爬,慧昱和秦老謅只好伸手幫他,將他托上牆頭。
等休寧到了裏邊,秦老謅說:“兄弟,有什么遺言快給你徒弟講。”休寧說:“我是有話要說。”慧昱慌忙跪下說:“弟子聽著,師父請講。”休寧貼牆站著,露出頭來,向藍天白日看了片刻,然後看著慧昱說:“慧昱,咱們今生有緣,結為師徒,我今閉關,還勞駕你護持我一段。”慧昱道:“那是應該的。”休寧說:“其實我也不會給你增添多少麻煩。這洞裏有一處泉水,渴不著我,你只要每天送我一個煎餅就行。如不方便天天送,隔幾天送一包也可。”慧昱說:“遵命。師父,我會天天來看您的。即使我有事外出,也會讓別人來送。”休寧說:“另外,我決定閉關之後禁語,你們不要和我說話。”秦老謅說:“不說話?為什么?”休寧說:“佛法不可說,禪機不可說。”慧昱說:“這一條徒弟也明白。請問師父還有什么囑咐?”休寧說:“沒有別的了,等到煎餅死,方得法身生。封吧!”說罷,他退到了洞裏。
慧昱不由得汪然出涕。他高聲道:“願師父早日得道!”他莊莊重重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去搬石頭壘牆。他在牆中間留出一個書本大小的洞口,然後繼續往上壘。秦老謅一邊幫他一邊問:“你師父說,等到煎餅死,方得法身生,是什么意思?”慧昱說:“他是說,有一天放在洞口的煎餅沒人拿了,他就修成正果了。”秦老謅張大了嘴巴:“噢,原來是這樣。那咱們得好好看著點兒!”
洞口全部封死之後,慧昱往裏面覷一眼,黑古隆咚什么也看不見。等他走到一邊,秦老謅趴到洞上大聲說:“兄弟,往後我只要上山就過來看你,你有事就跟我說,禁語別太認真!”
然而,洞裏沒有一點點回應。秦老謅沖慧昱笑道:“山上這兩個老和尚,一個活活把自己葬了,一個瘋瘋癲癲地尋寶,真有意思。”慧昱問:“那寶貝能找得到嗎?” 秦老謅說:“誰知道呢。他經常帶著那個姓藺的到禮西台旁邊轉悠,還拿钁頭到處刨。我問過他們,可他們不跟我說實話,只說那寶貝對俗人無用,讓我離遠一點兒。”慧昱向禮西台的方向看一眼,自語道:“那到底是什么寶貝呢?”
秦老謅還告訴慧昱,雨靈剛來的時候對他很親熱,可現在不那么友好了。慧昱問:“怎么回事?”秦老謅說:“煩我這張嘴唄。他說,我講了那么多飛雲寺的往事,好多內容都是謗佛謗僧,小心舌頭上長疔。我講的那些,除了老輩人的傳說,就是我親眼所見,盡管個別地方有些誇張,可他就那么狠地咒我,竟然叫我舌頭上長疔!”說罷,他伸出長舌擺來擺去。慧昱笑道:“你這條舌頭真夠長的,去掉一截才跟常人的一樣。”秦老謅收回舌頭瞪眼道:“你也咒我?你們和尚都跟我老謅作對!”
第二天上午,慧昱拿了一個煎餅來到獅子洞,試探著叫了幾聲師父,裏面沒人搭腔,便知師父果然禁語,就把煎餅放進小洞轉身回寺。第三天再來,發現那煎餅已經不見。他想,現今師父與人世的聯系,只剩下這一個煎餅了。
可是我呢,我與人世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師父,妹妹,還有飛雲寺的僧眾,每一條聯系都有責任在其中。別的不說,就說僧眾在今後的生存問題,就讓我很傷腦筋。慧昱想,是不是找衛局長、雲局長、申主任他們反映一下,讓他們和運廣集團做做交涉。但又一想,如果郗化章下決心不出錢,這些本地領導也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們和運廣集團簽訂的合同上只有飛雲寺僧人由運廣集團供養這一句。如果運廣集團不再供養該怎么辦,合同並沒有別的約定。
罷了,罷了,求人不如求己。古時百丈禪師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遺訓,留下“農禪並重”的傳統,今天的飛雲寺為何不能繼承?他想起,芙蓉山區從三十年前試驗南茶北移,獲得成功,因為這一帶緯度高,光照充足,種出的茶葉片厚、滋味濃、香氣高、耐沖泡,在北方市場很受歡迎,那么,我為什么不可以帶領飛雲寺僧眾也在山上開一些茶園?建成之後,每畝一年能收入幾千,要是有十幾畝、幾十畝呢?
慧昱興奮起來,當天在山上跑來跑去,看好了多處可建茶園的地方,如清涼穀兩面的溝坡、吐日峰的南面等等。然後,他到風管委找到申式朋,說了運廣集團停止供養的事,又說了自己的打算。申式朋說:“他媽的,姓郗的真是個奸商,兒子當住持就供養寺院,兒子不在了就給掐奶,把門票分成都裝進自己腰包?慧昱你想自力更生,也算是有骨氣。你幹吧,我支持!”
回到寺裏,慧昱向一凡、慈輝講了這事,慈輝表示支持,一凡卻不同意。一凡說,農禪並重是什么朝代的事了,那是僧人們讓生存問題逼得實在沒有辦法才實行的,如今哪個寺院還這么幹。慧昱說,不完全是讓生存問題逼的,每日“出坡”,也是修行的手段。建國初期,虛雲大師已經一百一十多歲了,還在江西雲居山率領僧眾開荒種田,自給自足,由此造就了一批高僧。那裏的真如禪寺至今保持這一傳統,成為全國的農禪典范,咱們應該學習他們。一凡搖頭:要學你們學,我反正不學。慧昱說:這樣吧,咱們向大眾講講這事,做個普請,誰願參加就參加,不願參加並不強求。
他讓廚師老馬回村找來一些開荒工具,第二天早齋結束時講了這個打算,普請大眾。雨靈老和尚擺著手說:“開茶園?當家師也真是想得出來!我要是升了座,保證叫全寺常住有飯吃有錢花,不會叫你們出這大力,可惜你們不推舉我,哼!”慧昱說:“咱們出坡,實行自願。除了雨老,除了每天留下兩人值班,其他人願意出坡就出,不願出就在寺裏修行。今天一凡和慈音值班,別人願幹請跟我走。”說罷,他從門口放著的一堆工具中摸出一把钁頭,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去了山門之外。慈輝、永誠、永旺毫不遲疑地跟上了他,其他幾個猶豫片刻也去了。
藺璞看看他們,再看看雨靈,說:“師父,我也去吧?”雨靈說:“不行,咱們今天還去禮西台!”藺璞只好扶上他,又出了寺院西門。
慧昱帶領七位僧人去了羅漢榻東面。那裏有一個緩坡,只長了些矮矮的松樹和野草。根據地形,慧昱用钁頭劃出了一塊梯田的輪廓,告訴大家要把這裏深翻整平,然後帶頭幹了起來。大家也都掄起手中的钁頭,刨向了地面,“咕咚”,“咕咚”,聲音傳出老遠。在山道上走著的遊客看見了他們,都驚疑地去看他們,有的說:“這幫和尚不呆在廟裏,到這裏折騰啥呢?”
“慈輝!”“慈輝!”一個小姑娘邊喊邊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對男女遊客。慈輝停住手看著她,臉上現出羞容。慧昱見這姑娘嘴角長了顆黑痣,認出她是曾讓申式朋訓過的野導遊小鄭,小鄭走到他們跟前問:“慈輝,你們真的要開茶園?”慈輝紅著臉說:“是呵。” 小鄭帶的女客說:“想喝茶,去買一些得了,還用得著自己種?”小鄭說:“剛才不跟你們講了嘛,明洲那個大老板不管飛雲寺了,師父們只好自力更生啦!”小鄭帶的男客說:“自力更生好哇。剛才我聽鄭導講了天竺峰上那棵神茶的故事,建議你們用它做文章,種出茶來向外推銷,就叫‘天竺神茶’!”慧昱說:“那可不行,出家人不打妄語。”男客哈哈一笑:“好,好,你們這些僧人老實。要在別處,有那么一棵稀奇的茶樹,還不知怎么忽悠呢。”
小鄭走到慈輝跟前小聲道:“哎,我忘了三世佛的名字,你快再給我說一遍。”慈輝就向她講了。那個男客笑道:“鄭導,這裏還有你的師父?”小鄭做個鬼臉道:“這些人都是我的師父!”說罷,將馬尾小辮一甩,帶著客人進寺去了。
秦老謅來了。他聽說要在這裏開茶園,點頭慨歎道:“當年的五千畝寺田,要是留下百分之一,也不用你們費這勁兒。”慧昱說:“五千畝寺田被分淨,也是有因果的。那地本來就是山下老百姓的嘛。”秦老謅說:“也是,也是。”說罷,他蹲下身,將僧人刨出的石頭一一撿起,扔到了梯田的下緣,說這樣把石頭全撿出來,就成了一道地堰。僧人們說,這么弄真是不錯。秦老謅哈哈一笑:“這是山裏開荒的老辦法了,祖祖輩輩都會。”
幹到十一點,僧人們收工回寺。慧昱讓秦老謅一塊兒去吃午齋,秦老謅搖頭道,我跟你們和尚摻和啥,我回家吃去。不過,你別忘了給你師父送飯。慧昱說,你放心吧,我忘不了。
下午再去開荒,一些僧人手中的钁頭就掄得慢了。有的說,手上起泡了;有的說,胳膊又酸又疼。慧昱說,你們誰覺得吃不消,明天可以不來。
第二天出坡,一凡雖然沒有值班,但他沒去工地。
第三天,一凡的徒弟永賢也不幹了。出坡的路上,永旺小聲向慧昱嘟噥:“我在煤窯刨了好幾年的煤,本想出家圖個悠閑自在,沒想到在這裏還要刨土。要不是給你捧場,今天我也不來。”慧昱道:“我不需要捧場,你願回就回。”永旺咬咬牙說:“我再堅持幾天吧!”
這天中午,開荒的僧人收工剛進山門,就聽裏面有女人叫罵的聲音。問在天王殿值班的慈光,慈光笑道,裏面正在上演白娘子大鬧金山寺。他說,上午來了一個女的找藺璞,讓他回去跟她結婚,藺璞說他已經決定出家,躲進雨老的寮房不出來,那女的就一直在那裏哭鬧。
眾僧進了院子,見雨老住的觀音殿門口果然圍了一些遊客。過去看看,原來裏面有個長著一雙貓眼的年輕女子正用腳猛踹裏間的房門,嘴裏叫著:“姓藺的你出來!你出來!咱們把話說清楚!你答應跟我結婚的,為什么說話不算話?你要出家,為什么不在認識我之前出?為什么不在睡我之前出?你睡夠了,日夠了,提上褲子跑到這裏出家,你可真夠瀟灑的呀你!你出來,你出來,你不出來我跟你沒有完!”
她踹不開門,就指著坐在觀音像前的雨老恨恨地道:“你這個老東西,真是個老法海!你快放藺璞下山!”雨老微笑著說:“請女施主息怒。藺璞打算出家,是他本人的意願,我並沒強求他。”藺璞在裏屋也大聲道:“我真是自願出家,仲茗茗你不要難為我師父!”仲茗茗又沖著裏面嚷嚷:“自願自願,你就沒問我自願不自願!今天你不下山我就不走!”說罷,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
慧昱見狀,進去把雨老叫出來問,藺璞是不是真要出家。雨老說:“是,他已經決定了,前天回去跟家裏談過,他母親很同意,說自己身為居士,能為佛門貢獻出兒子,那是她的最大榮耀。可是,他的女朋友不幹,藺璞說啥她也不聽。”慧昱說:“藺璞想出家咱們歡迎,可他應該把世間情緣好好地做個了斷,這樣老躲在屋裏怎么行?”雨老說:“當家師你不知道,藺璞打算出家,一方面是因為我的攝度,一方面也因為不堪女朋友的折磨。他剛和仲茗茗談戀愛時,不了解她的毛病,可後來發現她好逸惡勞,花錢無度。藺璞想跟她分手,可她堅決不幹,非要三十萬青春損失費不可。藺璞拿不出來,又不想再跟仲茗茗處下去,就決定出家。”慧昱說: “她老在這裏鬧怎么辦?”雨老想了想說:“實在不行,我給她錢好了,反正我得把藺璞留在身邊。”說罷,他轉身進殿,敲著裏屋的門說:“徒弟,你開開門,師父有辦法了。”藺璞把門打開,雨老把仲茗茗招呼進去,接著把門關上。遊客們哄笑起來:哈哈,法海和白娘子談判嘍!
這場談判時間很長,直到慧昱午後出坡幹了一會兒,才見他們三個走出山門。那個仲茗茗跟在老和尚和藺璞後頭,沒有了凶惡模樣,平平靜靜像一個淑女。走到羅漢榻旁邊,藺璞對慧昱等人遠遠地打了個“OK”的手勢。傍晚回來,藺璞對僧眾講,經過討價還價,仲茗茗把要錢數額減到了二十萬。他的錢只夠付一半,另一半是師父給他拿上的。一些僧人十分驚訝:老和尚一把掏出十萬,他那么有錢呀?
第二天,慧昱帶著一些僧人繼續開荒。幹了一會兒,慈輝忽然說:“你們看,市裏來人了。”
山道上走來的是雲舒曼、衛萬方、閔科長和申式朋。到了羅漢榻旁邊,申式朋喊慧昱過去,慧昱就扔下钁頭去了。走到那兒,衛萬方說:“聽申主任介紹,你要實行農禪並舉,這么搞很好。社會上老是有人指責僧眾是寄生蟲,你們實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看他們還會說?”
雲舒曼在一邊看著慧昱,目光裏的成分很複雜。她說:“聽說你師父閉關了是不是?你帶我們去看看好嗎?”
慧昱就帶他們走向了獅子洞。路上,雲舒曼仔細詢問了閉關的規矩,走到那裏,她扒在牆洞上叫了起來:“老法師!老法師!”聽不見裏面的回應,她搖頭道:“法師還真是禁語了。他不會在裏面出事吧?”慧昱笑道:“雲局長請放心,煎餅還沒死呢。”
接著,她滿臉歉疚地瞅著慧昱道:“慧昱法師,我們今天過來,應該向你們師徒倆道歉。”慧昱不解地問:“雲局長為何這樣說?”雲舒曼說:“關於飛雲寺住持一事,真的對不起你們師徒倆。年初我說過讓你師父幹,可因為招商引資,卻又食言。現在覺通去世了,應該讓你接任的,可是……”衛萬方接過話茬說:“慧昱,你是一位很優秀的僧才,在飛雲寺僧眾中享有較高威望,那次推舉結果就很說明問題。可是,由於某種原因,具體說吧,就是根據有關領導的意見,今天你要委屈一下。”慧昱的心陡地一沉,說:“是讓雨老幹,對吧?”衛萬方說:“對。”慧昱咬了咬嘴唇,說:“很好,請領導快去宣布吧。”衛萬方說:“我們去宣布,你也得到場呵。”慧昱說:“我就請個假吧,我想在這裏陪一會兒師父。”見他這樣說,幾位官員只好離開獅子洞,去喊開荒的僧人一道回寺。
獅子洞前的慧昱淚流滿面。他轉身俯在那個牆洞上,向著裏面說:“師父,你聽見了吧?上次他們來搞推舉,我得票最多,可今天他們過來,竟然是讓雨老幹住持。我不是貪圖那個位子,我只是想不通,為什么大眾推舉的結果,在領導那裏就可以隨意更改。師父,我再也不去飛雲寺了,我就在這裏伺候你吧。師父……”說到這裏,他趴在石牆上泣不成聲。
哭了片刻,他忽然覺得眼前有什么東西出現。他擦一擦淚水去看,原來洞口裏伸出一只老手,那手向上攤開,手掌上有一粒圓圓融融的東西在陽光下熠熠閃亮。舍利子,師祖的舍利子!慧昱慌忙跪下,莊嚴頂禮。禮罷抬頭,那顆舍利子,連同師父的手卻又不見了。
慧昱如夢初醒,跪在那裏說:“師父,徒弟一時糊塗,起了嗔心,罪過罪過!”
說罷,他起身離開這裏,走到山溪對面的茶園工地,高高地掄起了钁頭。一個小時後,幾位官員離寺下山,他笑著向他們招了招手。衛萬方向他蹺起拇指大聲道:“慧昱,你好樣的!”慧昱笑著擺了擺手,接著又掄起钁頭。
中午回寺過堂晚了一點,大眾已經在齋堂裏坐好,雨靈也坐在了正中高高的方丈座位上。見慧昱進來,眾僧都拿異樣的眼神看他。但慧昱面色從容,帶著一身泥土走向一個空位。
雨靈微眯著老眼,一直去看慧昱。等慧昱坐下,他連拍幾下胸脯,讓裏面吊著的貝葉經發出簌簌響聲,而後笑道:“各位同修,一卷貝葉經在老衲的胸脯子上掛了五十六年,今天終於發法音,得結果。老衲執掌飛雲寺丈席,其實是在五十六年前就定了的,來講給你們聽,你們還不服,現在怎么樣?長官親自來任命了。有句老話說,‘王法即佛法’,你們服也罷,不服也罷,反正就是這么一回事。不過,本方丈不會虧待你們,今天就給你們送一份厚禮。那個明洲老板斷絕了供養,當家師不是一籌莫展嗎,我用我的錢給你們發,而且還要加碼。普通僧人每月提到五百,執事提到八百。”
聽到這話,一些僧人眼神變得明亮起來。
老和尚接著講:“但有一條,咱們要講清楚:飛雲寺丈席既然屬我,那就要接續法脈,讓這貝葉經按老辦法傳承下去。在座的各位,只有按飛雲寺既定輩份改過法名,以我為師或師祖,才有繼承衣缽的資格,否則你只是一個外來僧。”
此言一出,僧人們都瞪大了眼睛。慧昱說:“這樣做不對。飛雲寺不能搞成‘祖孫廟’,還是作為‘十方叢林’比較好。咱們僧人自古以來就有行雲流水、四方參學的習慣,有以寺為家的傳統,所謂‘十方常住十方僧’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實行祖孫承繼,把僧眾分成嫡傳和外來,親親疏疏,不利於僧眾和合。”
慈輝也說:“法名是剃度師父給起的,怎么能隨便改呢?”
雨靈說:“拜名師而改法名,在禪門早有傳統,你就不記得二祖慧可的故事?”
慈輝嘟噥道:“反正我不改。”
雨靈說:“你不改就不改,別人呢?過兩天我為藺璞剃度,你們誰打算改名,一塊兒行禮。”
下午,藺璞便下山取來錢分發。多數僧人拿了錢喜形於色。然而發到慧昱那裏,他卻不要。他說,我只希望方丈答應我一件事,能允許我每天拿一個煎餅給師父。藺璞去向雨老講了,回話給慧昱:老和尚同意你的要求。
晚上,永旺到了慧昱寮房,說聽永發說,他准備改名,一凡師和他的徒弟永賢也改。慧昱聽後有些吃驚,他想永發覺得覺通死了,自己在山上無依無靠,改名投靠雨老情有可原,可他的老同學一凡要改名,讓他甚感意外。但他轉念一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擋不住的事情,他們想改就改吧。
永旺接著說:“老和尚發錢真是不少,一月五百,加上吃飯,再加上做法事的紅包,一月也能折合千兒八百,跟我挖煤掙得差不多,在這裏不出大力,也沒有危險,真是不錯。”慧昱問他:“老和尚發錢多,你是不是也想改名?”永旺說:“我是跟你來的,你不改我怎么能改?”
第二天用完早齋,慧昱拿了一個煎餅,扛上钁頭就往山門外走,永旺追上他說:“錢的問題解決了,你怎么還去開荒?”慧昱說:“我開的是心荒。”永旺不解:“心荒?什么是心荒?”慧昱拍拍他的腦袋:“錢厚五尺。”一笑走了。
兩天後,藺璞正式剃度,他母親羅彩玉帶幾十位居士前來賀喜。雨老給藺璞剃了頭,為他取法名“悟玄”。悟玄跪到羅彩玉面前莊重頂禮,感謝母親養育之恩。羅彩玉眼含淚水說,兒子你能出家為僧,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報。希望你跟著師父好好修行,早成佛道。
接著,一凡、慈音拜雨老為師,永賢拜雨老為師祖。雨老為他們一一改過法名,叫一凡為悟相,叫慈音為悟塵,叫永賢為徹識。
這兩項完成,方丈請職,宣布讓悟相任監院,慧昱任維那,慈輝任知客,悟塵任僧值,悟玄任侍者,慈光任悅眾,永誠任巡照,徹識任鍾頭,永發任鼓頭,永旺任香燈。剛改名為悟相的一凡瞅瞅慧昱,紅著臉向雨老說:“監院一職,還是讓慧昱擔任為好。”雨靈說:“我是方丈,我請誰就是誰,你不要多說。”
儀式結束,一凡把慧昱叫到一邊,囁嚅著道:“慧昱,我不知道老和尚會這么安排。”慧昱說:“你現在是雨老的大法子悟相了,自然要挑重擔。你精通法事梵唱,那個維那,還是由你兼任吧。”一凡問:“那你幹什么?”慧昱一笑:“我當園頭和尚。”說罷,他去拿了一個煎餅揣上,抄起钁頭出了寺門。永誠、永旺扛上钁頭要跟他去,雨老看見了喝道:“給我回來!出家人就得像出家人,天天刨地成何體統!”二人只好收住腳步。
而慧昱不聽他的,依舊是每天給師父送上一個煎餅,然後去埋頭開荒。
十天後,雨老升座。那天芙蓉山大霧迷漫,飛雲寺雲飛風走。以喬昀副市長為首的一批市、縣官員出席了儀式,羅彩玉的師父宗道老和尚為雨老送座。老和尚是頭一天羅彩玉母子用車接來的,他對上次主持佛七時覺通出的醜事耿耿於懷,不願再來芙蓉山,羅彩玉母子跪求半天他才答應。送座時,他對雨靈老和尚說:“敬祝飛雲寺法務興隆,雨靈老和尚身心安樂。”雨靈老和尚答:“雨靈依教奉行,領眾熏修,愛國愛教,努力工作。”後兩句話,是閔科長預先教給他的。
升座之後,申式朋大聲說:“咱們請雨老展示一下貝葉經好不好?”官員、居士、遊客及數百名山民齊聲說好。於是,老和尚解開袈裟,抻成雙翅模樣,將胸脯裸露在大庭廣眾之下。一些居士見了頂禮膜拜,在大殿前黑壓壓跪成一片。
儀式結束,雨靈和藺璞請領導到芙蓉山莊吃飯,喬昀卻要馬上回城。衛萬方說:“我給大家報個喜訊:喬市長給雨老升完座,他自己也要升座啦!省委組織部下了調令,讓他去明洲擔任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明天就去報到!”
雨靈老和尚雙手合十,向喬昀笑道:“恭喜恭喜!市長,我說得准吧?”
喬昀喜氣洋洋,也向老和尚合十:“謝謝雨老,謝謝雨老。”
秦老謅的謅:鬥和尚
這一帶1946年土改,1947年複查。
1946 年分地,算是和風細雨。那時候的鄉長姓武,武鄉長帶著幾個佃戶村的幹部上山去找法揚談了談,法揚就讓二當家的交出了地契。武鄉長又給和尚們開會,說誰想還俗,就跟窮人一樣分地。飛雲寺一百多個和尚,有三十來個還了俗,多是當地的。他們一人分了八畝地,五鬥糧食。那時候的口號是“窮人翻身,土地還家”。俺村有個當和尚的,叫雨信。他還了俗,分了地,村裏人就編了個順口溜:雨信還了俗,翻身大勝利,還有五鬥糧食八畝地。他還俗的時候已經四十來歲,時間不長找了個寡婦,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累得他鼻歪眼斜,經常跟人說,還俗不如當和尚清淨快活。
當時芙蓉山一帶人均八畝地,按這個標准,飛雲寺剩下七十來個和尚,政府就給他們留下了五六百畝,讓他們自己耕種。那些和尚,閑散慣了,哪裏幹得了農活?今天走一個,明天走兩個,一年後只剩下了三十來個。那個二當家的也走了。他是管地契的,臨走還到山下幾個村賣地,一畝地只要十塊錢。一些人覺得便宜就買,沒想到是白花錢,因為很快來了土改複查,那地契不管用了。
1947年夏天搞土改複查,各個村子貧雇農當家,砸死了一些人。官湖村的二馬虎也當了幹部,他主張上山鬥和尚。這時候芙蓉鄉的鄉長已經換了老苗,老苗支持。老苗叫各村發動群眾上山,我也去了。
那天,飛雲寺和尚嚇得跑了一些,只剩下十來個。鬥爭大會開始,老苗讓民兵把法揚跟另外幾個管事的和尚押到台上,叫貧雇農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二馬虎第一個上來,先揍了法揚幾個耳光,然後控訴法揚,說法揚是個大地主,大惡霸,霸占了他老婆十多年。他訴苦的時候,下邊老百姓就小聲議論,說法揚霸占你老婆,你當年怎么不放一個屁?現在法揚早把老婆還給你了,你還提這事,真不害臊。
他控訴完了,杏園村的老文接著。他說的是莊主和尚法山用大鬥收糧坑害佃戶的事,講得還比較在理。後來又有幾個訴苦,有說和尚霸占自己老婆的,有說上山砍柴讓看山和尚打了的。桃園村一個孫二麻子,他一上來就跳著腳喊:槍斃老和尚!槍斃老和尚!他講了這么一件事:他兒子那年跟本村的王臘月爭地邊,叫人家打死了,官府把王臘月抓起來。可是王臘月的老婆跟飛雲寺二當家相好,二當家讓法揚給縣長寫了信,縣長就把殺人凶手王臘月放了出來。苗鄉長問法揚是不是有這事,法揚說沒有,桃園村曾經發生這樣的命案,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孫二麻子立馬跳著腳喊:你裝憨賣傻,包庇凶手的就是你,就是你!苗鄉長說:二當家和尚已經跑了,現在誰能證明法揚沒包庇殺人凶手?旁邊陪鬥的知客和尚說:我能證明。方丈凡是向外發信都經過我,我從沒記得他給縣長寫過信。孫二麻子說:你的證明不作數,你是法揚的狗腿子,還不替他說話?苗鄉長問:別人誰還能證明?問了三遍,場上再沒有人吭聲。苗鄉長就說:以法揚為首的飛雲寺和尚披著宗教外衣,霸占婦女,縱人行凶,大夥說該怎么辦吧。孫二麻子,二馬虎,還有另外一些人就喊:叫他們死!叫他們死!苗鄉長把手一揮:好,鄉政府尊重貧雇農意見,判處法揚、法山死刑,立即執行!
這時候,俺莊的農會主任老任大聲喊:慢著!苗鄉長問他有什么事,老任說,聽說飛雲寺的和尚有傳家寶,在山上埋著,得叫老和尚交代出來!苗鄉長問法揚是不是有寶貝,法揚說,上任方丈是交代過,開山祖師在山上埋著東西,可那東西不是錢財,是法物,誰找著誰就能得道,可是三百多年來,十幾代方丈誰也沒有找著。苗鄉長說:找著就能得道?得什么道,成仙成佛?純粹是迷信說法嘛。這事就別叨叨了,趕快動刑!
聽了這話,二馬虎帶一些人竄上來,把法揚、法山拉到了山門外面,掄起棍子,轉眼間就把他倆給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