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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第二章

[日期:2011-04-05]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趙德發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來。

  師徒倆分離了兩年多再度重逢,自有無限的歡喜。慧昱對師父噓寒問暖,盡心伺候;休寧也對徒弟疼愛有加,如牛舐犢。送走孟懺和雲舒曼,慧昱燒了開水,伺候師父洗了澡,還用隨身帶的剃刀給他剃除了長長的發須。他砸開清涼穀裏的堅冰,在刺骨的冷水裏將師父的髒衣全部洗了一遍。見師父的僧袍破破爛爛,他還打算將自己的那件與師父換過。可師父堅決不幹,慧昱便用針線給他好好地縫補了一番。看見慧昱對自己這么盡心,休寧心裏十分熨貼,不止一次地說:“好徒兒,我的好徒兒。”

  但是,師徒之間很快出現了齟齬。而且隨著芙蓉山的積雪一天比一天變薄,這齟齬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勸師父聽從雲舒曼的勸說,等飛雲寺重新建起,到寺裏去住。可師父不答應,說等到那一天,他就離開這裏。慧昱說:“‘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師父你真要這樣?”休寧說:“還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說:“師父,咱們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只做自了漢!”休寧說:“你懂什么?佛門之人發願建道場,那是做功德。可他們建廟是為了把這山開發出來,搞旅遊賺錢。”慧昱說:“不管他們目的如何,只要讓這山裏多個道場,就是一件好事。”休寧說:“寺院成了旅遊景點,紅男綠女,熙熙攘攘,還能潛心修行?”慧昱說:“我記得虛雲大師說過,只要道心堅定,十字街頭,婊子房裏,皆可辦道。”休寧沖他瞪一眼:“呵,上了幾天學,要當我的師父啦?”慧昱見師父發了火,只好緘默不語。

  另外一條,是慧昱是發現師父“日中一食”,試圖勸阻。慧昱記得,當初住通元寺的時候,別人是一日三餐,師父和法澤老和尚一樣,只吃晨午兩餐,過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後,發現師父連早晨這一頓也廢除了,不免心中憂慮。他想,雖然佛祖住世時規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傳入中國後,僧人們從實際出發,“慈悲為懷,方便為門”,對從印度傳來的規矩做了許多變通,在進食方式上,就將“日中一食”漸漸變成了“過午不食”。在禪宗興起之後,由於提倡“農禪並舉”,僧人要參加勞動,體力消耗加大,進而實行了“一日三餐”,只是晚上用於療饑被稱作“藥石”的這一頓飯不再過堂唱念。想不到,師父住進山裏,竟然成了一個“原教旨主義者”。這山裏本來就沒有像樣的食物,他偏又堅持日中一食,身體怎么能受得了。他讓師父不要這樣,師父卻說:“我吃得還算多的了,當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麥,間或七日食一麻一麥。”慧昱說:“你別忘了,佛祖最後餓得瘦骨嶙峋,卻一直不能成正果,便決定放棄苦行,喝下牧女供養的乳糜。這樣,他才恢複體力,坐在菩提樹下開悟成道。”師父說:“沒事,我每天中午吃那么多東西,已經足夠了。其實,人的許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時中抱定話頭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會減少,就不需要補充那么多的能量。”慧昱對師父說:“可惜這裏沒有鏡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臉上的菜色了。”休寧說:“我真的沒事。你要吃盡管吃,不要管我。” 慧昱聽了這話,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帶來的和孟懺送來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黃精之類。但早晨晚上他獨自享用時,看看旁邊清坐著的師父,心裏總是不安。

  慧昱對師父的修禪方式也提出了異議。當初他出家之後,師父教給他的就是“參話頭”,而且只參一個“念佛是誰”。師父講,師父的師父法澤老和尚也講,只要你抱定這話頭不放,從這四個字發起疑情,念念參究,從不間斷,用功用到“終日穿衣,沒有掛著一絲紗;終日吃飯,沒有咬著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褲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開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都是這樣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團參“念佛是誰”。法澤老和尚在世時,每年都主持一期“禪七”,組織眾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裏猛參深究,慧昱也有幸參加了他圓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卻並不明顯。除了在打坐時曾感受到一陣陣的禪悅,但“念佛是誰”的答案並沒有在心裏迸出。他焦急地問師父:怎么還沒有消息呀?師父說:過去長慶禪師二十年間坐破七個蒲團方得一悟,我參了半輩子也還沒得消息,你才坐了幾天?好好用功就是!

  到了佛學院,學過禪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國禪宗的先賢們最初並不是參話頭,而是隨方解縛,活潑機用。他們擎拳頭,豎拂子,瞪眼揚眉,都深藏禪機,讓你會去。宗風嚴峻者,或棒或喝,機鋒變化無窮。這些,從《五燈會元》等記載禪宗公案的書中可以看得清楚。從元代開始,有的高僧鑒於禪門中“文字禪”、“口頭禪”、“狂禪”等弊端,采用了“參話頭” 的方式,即抱定一個話頭一直參下去,行坐不離。原來的本參話頭多種多樣,影響大的有“何為祖師東來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來面目是什么”、“狗子有無佛性”、“拖死屍的是誰”、“四大皆空,五蘊非有,我在何處安身立命”等等。當淨土宗盛行時,有人為適應“禪淨雙修”之需要,開始參“念佛是誰”的話頭。至明末清初,這話頭已在禪門中占主導地位,多數禪人抱定的都是它。

  這種做法也一直受到批評。有人說:“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橛。”意思是千百年來這一句話頭把參禪者像拴驢一樣拴住了。當代在儒、釋、道三家均有建樹的大學者南懷瑾先生曾無比感慨地寫道:“……等次以下,禪宗所存者,唯打坐、參話頭等形式而已。宗師既無接引後進的手眼如唐宋大匠者,參禪之徒,多有老死語下,不落入擔板窠臼,即墮在禪定功勳。撫今追昔,吾誰與歸!”

  慧昱讀到這些時,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從此,他再參禪時,就不限於“參話頭”一種,而是見機行事,靈活多樣,像古人說得那樣, “無修而修”。他想,六祖慧能在《壇經》中講:“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若執著於打坐參話頭,那就是“執相”了。而如果能夠保持心境的空靈,行坐起臥都是參禪,隨時隨地都有開悟的機會。古時的禪師,有人看到桃樹開花而悟;有人掃地時聽見磚石擊竹作響而悟;有人聽見驢叫開悟;有人上街閑逛,聽歌女唱出一句“你若無心我便休”開悟。正所謂“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時時都當機,處處有因緣。

  然而,慧昱把這些說給師父聽時,師父卻勃然大怒,說慧昱你也太張狂了。無修而修,那是大根器之人所為,今天咱們這些凡俗之輩怎能與他們相比,咱們只有下死功夫才行!你如果不願再參話頭,那就不要再認我這個師父!嚇得慧昱再不敢跟他爭辯,師父打坐時他也老老實實趺坐在一邊。

  這個時候他也參“念佛是誰”的話頭。但他參話頭時想得很多很遠。他想到,“念佛是誰”其實是個哲學論題。西方哲人很早便發出了相似的詰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幾千年前,古希臘奧林匹斯山上的特爾斐神殿裏有一塊石碑,上面寫著:“認識你自己!”這也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一再強調的一句名言。他想,時至今日,人類依然沒有揭開自我的謎題,人對自我的探索是永恒的。所以,“念佛是誰”也算中國禪人對這項探索的一種響應吧?

  那么,“念佛是誰”有無答案?應該是有的。千百年來許多禪人久參得悟,肯定是對這一問題做出了正確回答。不過,因為禪宗早已認識到了語言的局限性,所謂“一落言筌,便生謬誤”,因而對宇宙人生的許多體悟都付諸心印,不用語言表明。對於開悟的情景,他們常用這么一些話形容:驚天動地,大死大活,枯木開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驚天動地的事情,那就不會太多,所以自古以來參禪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鳳毛麟角。莫說平時,就是目的在於“克期取證”、集中時間和精力參究因而特別見效的“禪七”,幾十天下來,幾十、幾百人中間,也很難有大徹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參加的四期,就沒有一個人聲稱自己開悟。

  正因為開悟者極少,所以自宋代開始,佛門就興起了“禪淨雙修”,或者“棄禪修淨”。在許多人看來,淨土宗是方便法門,只要持念佛號,死後就能往生西方淨土,是一種比較“保險”的路數。另外,與禪宗相比,淨土宗也更適合文化層次較低的普通大眾修持。但慧昱想,禪宗畢竟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段輝煌:達摩東來,少林面壁;六祖獻偈,曹溪傳燈;五祖叢林,百丈清規;五家競秀,高僧如林。禪宗既使外來佛教有機地融入了中國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學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為中國文化的建設做出了貢獻。可以說,禪宗曾是中國傳統文化機體中最幽深、最活潑的一根氣脈。今天雖然禪門蕭條,但佛家弟子應該接續祖燈,把它繼承下去。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在獅子洞裏坐著的一個個夜晚,他抱定話頭,猛參深究。

  然而,他有時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誰?是1975年出生於淮北平原茅灘村的那個莊戶小子嗎?是兩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黴蛋嗎?是曾經遊蕩於長江岸邊的落魄民工嗎?是長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門前的求度者嗎?……

  今生幻影,曆曆明明。慧昱曾經無數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積累了哪些罪業,這輩子才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從他能夠辨認雙親的那天起,晃動在他眼前的便是兩張醜陋的面孔。父親的臉上滿是傷疤,一對眼瞼往下翻著,血紅嚇人;母親的臉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醜,在村裏就遭人蔑視,誰見了都怕沾上晦氣,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雖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牽連,被人叫成“小鬼孩”,讓他自卑至極。他後來才知道,父親本來長得挺好,是20歲時在公社煤礦幹活,讓爆炸了的瓦斯燒成了那個模樣;母親的陰陽臉則是胎裏帶來的,半邊臉長滿黑痣,人見人怕,26歲了還找不到婆家,只好嫁給了燒傷後一直打光棍的父親。那時候人命不值錢,父親讓瓦斯燒了就燒了,公社給他治好了傷就再也不管,讓他回生產隊幹活。豈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經燒壞,重活兒幹不了,就掙不來高工分,家裏非常貧窮。慧昱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六歲那年妹妹出生,家裏的雞早瘟死了,想買又沒有錢,母親在月子裏沒能喝上一口雞湯。他七歲上小學,就為了交五毛錢的書費,母親在村裏跑了半天也沒借到,只好走二十裏地回娘家向舅舅借,往回走時遭了大雨,淋得她發了好多天的高燒。

  後來分田單幹,家裏的日子才好過了一點。看到兒子喜歡念書,父母說,你好好念,俺們再苦再累也供你!他也真是爭氣,從小學到中學,成績在班裏都在前十名之內。高考前夕,母親到縣一中給他送幹糧,流著淚說:孩子,咱村還一直沒出過大學生,你要是考上了,也給你的醜爹醜娘爭一口氣!他萬般莊重地點點頭,暗地裏下決心要讓自己考好。萬萬沒有想到,在考試前的那天晚上九點多鍾,管理學生宿舍的大爺突然喊他,說有他的電話。他跑到值班室去聽,電話裏一個女人說:韓景全,你爹在村頭叫車撞死了,你趕快回去!他眼前一黑,也沒問那女人是誰,騎上車就往家裏飛奔。竄了六十裏多路回到家,家裏卻緊閉門戶安安靜靜。他叫了幾聲,開門的正是父親。父子倆都大吃一驚,分析一番後認定,是村裏有人嫉妒,怕韓家孩子真的成了第一個大學生,才使出了這一毒招。他看看手表,時間已是十二點多,又滿頭大汗地往回趕。因為天黑,中途他跌進了一條水溝,撞得頭破血流,自行車也壞了。他扛著車子走了十幾裏來到公路上,想攔汽車,卻一輛也攔不下。他跪到路當中哭求,那些司機還是不理他,都是繞過他絕塵而去。直到天亮之後,才有一輛拖拉機終於停下,把他帶到了縣城。他見時間快到,連飯也沒吃就進了考場,然而他頭暈目眩,許多題都沒能做好。

  等到發榜,他果然不行。父母痛哭一場,說咱不能泄氣,咱來年再考,非考個樣子給他們看看不可!於是他又回學校複習。想不到,這年冬天他家裏又出了事兒:正在鄉駐地念初中的妹妹韓景燕突然回家,不願再去上學。原來和妹妹同宿舍的一個女孩被社會上一個不良青年勾引,經常在晚上翻牆出去,快天亮了再翻牆回來。這事讓學校知道了,班主任就找到女孩勸誡。這女孩認為是韓景燕告了密,就把她叫到校外,讓那青年揍了她一頓。她帶著滿臉青腫回到學校,那女孩卻在同學中散布謠言,說韓景燕在外面亂搞,跟人爭風吃醋,讓人家打了。妹妹有口難辯,一氣之下就回了家。他回家整整勸了一夜,妹妹才答應回去。他把妹妹送回學校,找老師說了說,老師答應要對那個壞女孩嚴加管教,可後來聽妹妹說,老師怕遭報複,根本就不敢管,那女孩照樣欺負她。因為整天惦記妹妹,他在縣一中心神不安,功課複習得不好,第二年高考,他離錄取線差了三十多分。得知這個結果,他跑到沒人的地方結結實實哭了一場,哭罷決定出門打工。

  本地人打工,多是在離家不遠的煤礦。淮北平原是產煤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礦隨處可見。可他不願再蹈父親的覆轍,讓自己變成一個活鬼或者死鬼。他到縣城一個勞務輸出公司咨詢,那裏收了他二百塊錢,介紹他去鄰省明洲市的一家工廠,他回家跟父母說了一聲就走了。到了明洲,他連擦城而過的長江都沒顧上看,直接去工廠報到上班。那是一家電池廠,他所在的配料車間碳粉飛揚烏煙瘴氣,工人幹活雖然戴著面罩,但下班後都要吐上半天黑沫兒。這裏工資號稱一千,然而老板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罰你,今天罰八塊,明天罰十塊,頭一月下來他只拿到了五百二,第二月拿到六百一。第三個月還沒幹滿,廠子突然被政府查封,原來這裏生產的電池一直假冒別處的名牌。

  工人們作鳥獸散,他又去一處建築工地打工,老板讓他搬磚,許諾三十塊錢一天。搬了一段時間,工頭又讓他澆鑄混凝土,日工資漲到四十。然而到了發工資的時候,工人們領到的只是一半,老板聲稱另一半要等工程完工再補齊。那個大樓有十多層,工程量很大,老板想縮短工期,就驅使工人連續加班,工地上每夜都是燈火通明,機器轟響。日複一日,工人們睡不足覺,疲憊不堪。臘月裏的一天深夜,他在樓頂加班,中間到一叢立著的鋼筋旁邊撒尿,尿沒撒完卻睡著了,不知不覺蹲下身蜷在了那裏。後來,有什么沉重而黏稠的東西突然砸在身上,把他驚醒。但他睜不開眼,手腳活動受阻,稍後攢足了勁兒奮力掙紮,才從混凝土堆裏拱了出來。他早從工友那裏聽說過:在另外一個土地,有人夜裏加班,天亮時卻不見了,眾人找來找去,發現剛澆鑄的水泥橫梁外露出了一角衣服,便猜想他是實在太累,躺在這裏睡著了,而澆鑄水泥的人也犯了迷糊,就發生了那樣的慘劇。事後,他一想到自己的身體差點成了這座大樓的組成部分,都是冷汗澆背。他想,幹這活兒太危險,趁早走吧。但轉念一想,自己已經幹了三個月,老板手裏還扣著另一半工資,走了實在可惜,因此回家過完年,他還是回到了這裏。年後又幹了四個月,大樓終於完工,不料,大夥想領那一半工資卻找不到老板了。工人們不走,都在那裏等著,可老板就是不露面。半個月下去,一百多名工人忍無可忍,爬上樓頂站了一圈,向四面八方大喊:不給工資我們就跳!不給工資我們就跳!結果引來了大量市民,也引來了官員和警察。民工們在樓頂聽見,有個手拿電喇叭的官員大聲嚷嚷:又是跳樓秀!又是跳樓秀!怎么都來這一手呢?一個綽號王大耳朵的工友指著官員大罵:我操你媽,不叫王八羔子逼急了誰能這樣幹?你說我是跳樓秀,我就秀給你看看!說罷真的跳了下去,“咕咚”一聲,水泥地上濺起一片血花。樓頂工人一片哭喊,圍觀的市民也指著官員痛罵。另一位官員立即用電喇叭大喊:“請大家冷靜!請大家冷靜!拖欠的工資馬上就發!馬上就發!找不來你們的老板政府給你們發!”……當天,工人們果然領到了全部工資。但他們誰也沒走,一直等到王大耳朵的老婆趕來,每人從工資中拿出一千給她,這才紅腫著眼睛離開這座用他們的血汗澆鑄起的大樓。

  他手裏剩下的錢是兩千六。他想寄兩千回家,然後再找個地方繼續打工。萬萬沒有想到,次日早晨他走進郵局,剛把錢掏出,卻被旁邊一個人突然搶去。等他反應過來追出郵局,賊人已在百米之外,轉眼間就拐進胡同不見蹤影。

  那天上午,他去了長江岸邊,看著江水久久地流淚呆坐。他想,人生怎么就這么苦,人心怎么會這么差,人活在世上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戚戚然想了好半天,忽聽不遠處有人說話。扭頭一瞅,原來是十來個和尚與一些俗人來到了江堤下面。他過去看看,水邊放了兩桶活魚半桶鱉,和尚站在它們跟前又念又唱。他向人打聽了一下,得知這是放生。他起初覺得好笑,可是聽著聽著,卻讓和尚滿帶悲憫的唱誦給打動了。尤其是為主的那個老和尚,下巴正中一個大黑痦子,面相極善,唱誦的聲音仿佛來自天外。他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條被看不見的大網網住的魚,正口吐白沫奄奄待斃,等待著有人援手相救。那些魚鱉最後被放進水裏,一去不回,他看著長江的滾滾波濤無聲地哭了。於是,在和尚們回城的路上,他悄悄地跟在了後面。到了一座寺廟前,他看到廟門兩邊的紅牆上有八個大大的金字:“諸惡莫做眾善奉行。”他眼睛一亮,覺得突然看到了光明。他攔住那個領頭的老和尚撲通跪倒,說師父我要出家,你收下我吧。那老和尚看看他,問道:你為何出家?他指著牆上的字說:就沖了這兩句話。老和尚一笑:那好,你把這山門前的沙子分揀一遍,善的放一堆,惡的放一堆,揀完了便收你。說罷徑自進寺,不再理他。

  他跪在那裏傻了。他看看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沙粒,心想這沙子怎么能分出善惡,如何把它們揀開?但他出家心切,就跪在那兒不走。此時已是中午,驕陽似火,曬得他大汗淋漓,身下的一片沙子漸漸讓汗水滴濕。有一些遊客圍著他看熱鬧,說老和尚讓你揀沙子,分明是刁難你,不願收你,你趕快起來走吧。但他不起,一直跪到太陽偏西。這時那位老和尚出來了,到他跟前說:走,跟我見方丈去。他不勝欣喜,爬起身來跟他去了。來到後院的方丈室,他第一次見到了法澤老和尚。法澤老和尚當然比讓他揀沙子的老和尚更老,連牙都掉光了,說話跑風漏氣。老和尚問他:年輕人,沙子揀得咋樣?他說:師父,我沒法揀,我分不清它們的善惡。老和尚一笑:哈哈,人都難分善惡,何況沙子?那是休寧試驗你的出離心呢。他一聽便明白了,急忙叩頭要求出家。老和尚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今天起,休寧就是你的依止師,快給他叩頭吧。循法澤老和尚所指,他急忙給休寧師父叩頭。休寧說:起來,跟我上晚課去。到了大殿,休寧讓他在東序一群僧人後面站好,然後去大磬旁邊抄起棒子,“當”地敲了一響,起腔唱道:“南——無——”

  那一刻,他全身顫抖,熱淚湧流。他抬頭看著釋迦牟尼的塑像,暗暗對自己說:你終於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你終於找到逃離苦難的路途了!……

  後來他才明白,自己的那些經曆,那些苦難,都不過是今生幻影,不必在意。通元寺禪堂門邊,法澤老和尚寫有這樣一副對聯:“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問君身在何處,無過去心無現在心無未來心還汝本來面目。”

  無住。無心。這才能參得佛法大意,才能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也只有這樣,才能了生脫死,逃離輪回,實現生命的根本超越。

  慧昱就那么陪伴著師父,每晚都坐在那兒參話頭。有時候能夠坐到天亮,有時候起了昏沉,只好倒頭睡下。而師父卻穩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天亮。有許多次,慧昱睡醒了,而師父還是端坐於蒲團,鼻息如遊絲,似有似無,他便知道師父還在定中。他躡手躡腳起來,拿著隨身帶來的一本《楞嚴經》去洞口借天光讀一會兒,等到師父醒來,才和師父一起做起早課。

  做過早課,為師父燒好水沏上茶,慧昱隨便吃點東西,一個人去外面閑逛。他閑逛時多次遇到秦老謅。他對這個身板奇壯、滿肚子都是故事的老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秦老謅也十分喜歡這個謙虛好學、秀外慧中的年輕和尚。二人結伴,幾乎遊遍了芙蓉山的每一處景點:蛙石、翁負婆石、白鹿洞、大悲頂、菩提樓、楞伽峰、一線天、煙雨澗、吐日峰、流雲峽、聚花台、觀音澗、禮西台、卓錫峰、缽盂峰等等。秦老謅一邊走,一邊給慧昱講故事,芙蓉山的曆史掌故,飛雲寺的興衰流變,都在他那一蓬白胡子裏面嘩嘩流出。

  慧昱說:“秦老謅你可真能謅!你講的這些,是真是假,是虛是實?”

  秦老謅撚著胡子笑:“你別管真假,毋論虛實,姑妄聽之,姑妄聽之!”

  有一回,二人轉到了禮西台。那兒巨石成台,平展廣闊。秦老謅說當年開山和尚曾在這裏說法,聲若洪鍾,在他的柘溝村都能聽到。慧昱問:“哪是柘溝村?”秦老謅向山腳一指:“那就是。”慧昱循他所指看去,只見一條山溝從山頂蜿蜒而下,漸深漸寬,到山腳處卻又突然平闊,讓一些農家房舍坐落在那裏。慧昱問該村為什么叫作柘溝,秦老謅說,因為那裏有好多柘樹。柘樹葉可以喂蠶,過去附近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婦養了蠶,如果家中的桑葉不夠吃,都挎了籃子到那裏采。秦老謅還說,柘溝村的柘樹王就在他家,讓慧昱跟他去看看。慧昱便興沖沖跟他下山。

  進了村子,來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秦老謅說他家到了。慧昱抬頭去瞅,院中果然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柘樹。它在這個季節雖然落光了葉子,但從枝幹的繁密就能想像出它有葉時的蓊鬱。院中,一位老太太正吃力地從壓水井裏向外汲水,慧昱叫一聲“大娘”,急忙進門替她,老太太則退到一邊大張著嘴喘氣。慧昱注意到,正房的門開著,裏面一個中年女人正看電視,此時偷眼向外一瞅再瞅。

  壓滿一桶水,慧昱便去仔細地打量那棵“柘樹王”。秦老謅拍著樹幹道,這樹至少有三百歲了,村裏人稱它為“老媒婆”。慧昱好奇地問:“為什么叫老媒婆?”秦老謅說:“因為這棵樹大,而且枝繁葉茂,外村的女人都喜歡到這裏采柘葉。我家裏人也願意讓她們來,平時備有好幾架梯子。有的姑娘來采柘葉,就跟我的祖上成就了姻緣,據說每一代都有這事。實話告訴你,我老伴當年就是這么來的。她是馬架村的,第一次來采柘葉就喜歡上了我,非讓我幫他采不可,臨走還悄悄囑咐我趕快找媒人去她家提親。”慧昱看看這樹,再看看那邊正在洗衣服的駝背老太太,心裏感歎世間俗緣真是無奇不有。他問現在還有沒有人采這葉子喂蠶,秦老謅搖搖頭:早就沒有了,柘溝村自打成立了生產隊,就沒再養蠶。現在的養蠶戶呢,都有專門的桑田,誰還費勁巴力來采這柘樹葉子。

  說到這兒,秦老謅讓慧昱到屋裏坐坐。但他沒將慧昱往正房裏領,而是去了南面的小屋。慧昱進去一看,裏面一床一桌,又髒又亂。慧昱問:“你們老兩口就住這裏?”秦老謅一邊給慧昱沏茶一邊說:“是。自從二十二年前兒媳婦進門,俺倆就從堂屋搬到這裏來了。”慧昱問:“在堂屋裏看電視的是你兒媳婦?她也是讓你家的柘樹王引來的?”秦老謅哼一下鼻子:“不是的,她是真正的媒婆給介紹的。唉,要是讓柘樹王引來的就好了,我就不會有這么刁酷的兒媳婦了!”慧昱想,看他兒媳婦的樣子就不是個善人。他問:“你兒子沒在家?”秦老謅說:“去他的苗木場啦。”他告訴慧昱,兒子在村後辦了個苗木場,栽了一些風景樹,准備賣給城裏搞綠化,現在光投入沒見效益,過兩年就掙大錢了。

  此時,秦老謅端起一把搪瓷大茶缸倒茶。慧昱注意到,這把茶缸的白色搪瓷差不多已經掉光,但“先進掃盲教師”幾個紅字還能看得清楚,便問:“你當過掃盲教師?”秦老謅笑笑:“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村裏辦掃盲識字班,叫我當老師,我當得特別好,就得了上級這么個獎勵。慧昱你不知道,現在村裏出了大學生,我沒法跟人家比了,可在‘文化大革命’前,我是柘溝村識字最多、藏書最多的人。”。慧昱瞅了瞅屋裏:“你的藏書在哪裏?”秦老謅說:“全叫紅衛兵燒啦!我的書有一百多本呢,四書五經,《道德經》,《金剛經》,《康熙字典》,《幼學瓊林》,《龍文鞭影》,好多好多。最叫我心疼是一本《芙蓉山志》,清朝乾隆年間飛雲寺的一個和尚編的,那本書可真好。”慧昱急忙問:“還有這么一本書?”秦老謅說:“是呵。1947年砸飛雲寺,火燒藏經樓,我趁人不注意撿了一本揣回家,可後來還是沒保住。”慧昱說:“怪不得你知道那么多山上的事情。”秦老謅搖搖頭: “不,過了這么多年,書上寫的我已經忘了好多,記不全了。”慧昱笑道:“所以你就謅。”秦老謅哈哈一笑:“謅唄。書上講的,小時候聽說的,我親眼見的,另外也還有我瞎編的,都摻和在一起,你愛聽就聽,不愛聽就捂上耳朵。”

  正說著,院裏傳來女人的呵斥聲。慧昱從門口瞅瞅,只見秦老謅的兒媳婦正走出堂屋向婆婆瞪眼:“你就不會潑遠一點?弄得滿天井都是水,是要養魚呢還是要養鱉?”老太太眼瞅洗衣盆呆呆坐著,任由兒媳發橫。慧昱看到這個情景十分生氣,說:“你兒媳怎么能這樣呢?”秦老謅說:“這還是文明的,有時候還動手打呢。年前有一天,她用巴掌把老嬤嬤的牙給扇掉了一顆。”慧昱問:“她怎么這樣待老人?”秦老謅說:“就因為俺倆老不死,老吃她家的糧食。原來講好的,兒子一年給俺老兩口六百斤麥子,可是哪一年也給得不情願,總是一拖再拖。去年的那份,到現在還沒給呢。”慧昱問:“你兒子不管嗎?”秦老謅冷笑一下:“兒子?兒子早叫這女人訓成哈巴狗了,老婆叫喚啥他就叫喚啥。”慧昱長歎一聲,向秦老謅道:“我知道你為什么整天耍山了。”秦老謅歎口氣:“咳,咱惹不起還躲得起呵。到了山上,四處走走,就把煩惱忘了。像我這個樣子,一天出家一回,算得上半個和尚!”慧昱聽了這話只好苦笑。

  院牆外突然傳來“咣咣”的聲響。秦老謅皺著眉頭說:“這些孩子!”便起身出去。慧昱跟在後頭看看,原來在院東水塘邊,幾個五六歲的小孩正拿石頭敲打一口瓷缸。秦老謅向他們喝道:“誰叫你們砸的?砸毀了叫你們賠!”孩子們扔掉石頭,一溜煙跑了。

  慧昱只看一眼,就認出這是一口僧人用的坐化缸。它口大底小,青黃釉面,高度和口徑都在七十厘米左右,向外鼓起的缸腹上有趺坐著的僧人以及鶴、鹿、花草等圖案。看看另一面,則有兩匹駿馬淩空蹈虛,無比生動。慧昱驚訝地問:“這是一口坐化缸,怎么到了這裏?”秦老謅說:“這缸可有些來曆。是金和尚用的。”慧昱問:“誰是金和尚?”秦老謅說:“飛雲寺的第四代住持,蒲松齡在《聊齋》裏寫過的。”慧昱說:“是嗎?我上高中時讀過《聊齋》,在那一篇裏,好像蒲松齡罵了金和尚。”秦老謅點點頭:“對,罵得還不輕。可惜蒲先生沒活到‘大躍進’,如果他知道金和尚那個時候被人毀屍,一定會感慨萬端,寫出新的一篇來。”慧昱說:“‘大躍進’不是1958年的事么?金和尚生在清代,怎么到了1958年還有屍體?”秦老謅說:“奇就奇在這裏。我親眼看見,民兵把這缸帽打開,那和尚坐在裏面跟睡著了似的,只是胡子好長。我一生見到的奇事不少,可最奇的就是這一樁。所以,毀屍之後,我就把這口缸弄了回來。頭些年,生產隊用它盛豬食。後來沒有生產隊了,有些栽果樹的人家會用到這缸,找車子拉去,在裏面攪拌藍礬,給果樹打藥,用完了再拉回到這裏。你看,有些地方都磨掉釉子了。”慧昱彎腰看看,那些凸起的花紋和圖案果然露出了裏面的粗瓷。他說:“你把它放到院裏不好么?”秦老謅說:“兒媳婦不讓呵,說放在家裏晦氣。”說到這裏,他伸手在缸腹上一拍,“空嗡”一聲,餘音嫋嫋。

  慧昱正要讓秦老謅仔細講一講這缸的來曆,院子裏忽然傳來老太太的哭聲。慧昱說:“你快回去看看吧,我走啦!”秦老謅說:“好,你走吧,我不送啦。”說罷急急轉身回院。

  慧昱臨走時又打量了一番那缸。他想,飛雲寺第四代住持用的坐化缸,算得上一件珍貴文物,等寺院重新建起,應該把它弄到山上保存。

  回到山上,慧昱便向師父講這口缸。師父說,過去一些修為高的僧人能知自己死期,大限來時到缸中坐化,然後由別人在裏面塞上石灰、木炭之類去潮的東西,封缸埋葬。也有僧人立下遺囑,圓寂後不埋,讓人三年後開缸檢驗,如果遺體完好,那就是金剛不壞之身,要敷金供奉。這是肉身菩薩,也叫真身菩薩,九華山就有十幾尊。可是那個金和尚康熙年間辭世,到1958年差不多有三百年,它的遺體還不壞,真是奇聞。慧昱道,這事也許是秦老謅謅出來的。不管怎樣,那缸真是一口坐化缸,以後該把它弄到山上來。休寧說,弄來也好,到我死的時候用上。

  慧昱又說起秦老謅的家事,講他兒媳婦多么刁酷。休寧卻漠然道:“慧昱,你不該下山去秦老謅家。”慧昱問:“為什么?”休寧說:“前輩早就有話:出家莫近俗家,俗家人事如麻。咱們出家圖的是一份清淨,你到俗人家中聽多了看多了,心就會亂。”慧昱說:“佛祖教導弟子要普度眾生,咱們不接觸俗家,不了解他們的煩惱與苦難,怎么去度?”休寧冷冷一笑:“普度眾生,談何容易。能了生脫死,把自己度了,就已經不錯。”慧昱說:“師父,咱們真是不能做自了漢,只管自己。應該循大乘之路,倡‘人間佛教’,以出世情懷,做世間事業。”休寧一聽這話惱了:“好,你做你的濟世菩薩,我做我的自了漢,咱們誰也不再說誰!”言罷,他闔目打坐,再不開口。慧昱悄悄歎口氣,坐到一邊不再吭聲。

  秦老謅的謅:和尚的舌頭

  傳說,開山和尚真智的舌頭很特別,又大又長,如果全部伸出來的話,能蓋滿半張臉。他是南方人,口音跟北方人不一樣。飛雲寺建成之後,他舉辦講經法會,當地人聽不懂。他發現了這個問題,就到禮西台上坐了一夜,也不知怎么弄的,第二天口音全變了,跟當地老百姓一模一樣。

  這是“轉舌”功夫。那個去西天取經的唐僧也有轉舌功夫。不然,他走了那么多國家,語言不通怎么辦?我孫子上初中,叫英語課愁壞了,我說,你要是有那些和尚的轉舌功夫就好了,一夜間英語就會了。他說,我也到禮西台上坐一夜去,我說那不管用,可他非要去坐。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真的陪孫子爬上禮西台,在上面坐了下來。坐到半夜,他試著說了幾句英語,水平還是那個熊樣兒。後來,山裏有狼叫,我孫子“噢”地學了一聲。我說,了不得,你轉不了英語,可也別轉成狼語呀,那樣的話,你連人都做不成了。

  飛雲寺住持第二代叫如玉。這和尚也在舌頭上用功。你猜他怎么著,他發了大願,要刺舌取血,寫一部《金剛經》。他每天都用針把舌頭刺破,擠出一點血來,然後拿筆蘸血寫經。他天天寫,天天寫,整整寫了三年,才寫完那部經書。奇怪的是,等他把舌頭都刺爛了,總算寫完了全書,他卻一把火把這血寫的經書燒了,你說可惜不可惜?

  還有一件事:清朝乾隆年間,飛雲寺的首座和尚死了,抬他去山後的化身窯去燒。可是燒來燒去,他的舌頭就是燒不壞,連同一些骨頭留了下來。為什么?因為這和尚念經念得勤。

【書籍目錄】
第1頁:《雙手合十》第一章 第2頁:《雙手合十》第二章
第3頁:《雙手合十》第三章 第4頁:《雙手合十》第四章
第5頁:《雙手合十》第五章 第6頁:《雙手合十》第六章
第7頁:《雙手合十》第七章 第8頁:《雙手合十》第八章
第9頁:《雙手合十》第九章 第10頁:《雙手合十》第十章
第11頁:《雙手合十》第十一章 第12頁:《雙手合十》第十二章
第13頁:《雙手合十》第十三章 第14頁:《雙手合十》第十四章
第15頁:《雙手合十》第十五章 第16頁:《雙手合十》第十六章
第17頁:《雙手合十》第十七章 第18頁:《雙手合十》第十八章
第19頁:《雙手合十》第十九章 第20頁:《雙手合十》第二十章
第21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一章 第22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二章
第23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三章 第24頁:《雙手合十》第二十四章
第25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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