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老謅發現了那一起車禍。當時他正在清涼穀另一邊的吐日峰上逛蕩,忽然看見對面山路上有一輛車跑得歪歪扭扭,像一只被貓追趕著的受傷老鼠。轉眼間,老鼠便掉進了穀底樹叢不見蹤影。秦老謅頓時渾身僵直,大叫一聲:“出事啦!”接著不顧崖高坡陡下到穀底,趟過河去,鑽進樹叢搜尋起來。在一棵刺槐旁邊,他找到了覺通。這位住持大和尚此刻血染袈裟,躺在地上一下一下蹬腿。旁邊歪著的吉普車裏,孟悔趴在方向盤上,小臉蠟黃,口鼻滴血。秦老謅抬頭瞅瞅,道路還在樹梢之上,知道憑他自己是沒辦法把這二人弄上去的,於是氣喘籲籲爬上崖坡。他攔下一輛小車,對車上人說,飛雲寺的覺通和尚在這裏掉下去了,你趕快打電話給芙蓉山莊的宋經理和飛雲寺的慧昱!
宋經理帶兩個人很快開車來了。他們把覺通和孟悔抬上來,來不及叫救護車,立即往怡春市醫院裏送。路上,宋經理見孟悔還在喘氣,而覺通一點動靜也沒有,就急忙給郗化章打電話,說覺通開車傷著了。郗化章問傷到什么程度,宋經理說,反正挺重。郗化章在電話裏破口大罵:“這個狗東西,他真是往死裏作!他在海晏差一點叫人宰了,我費了老鼻子勁才把他救出來,現在我正從海晏往明洲走,他怎么又出了事?”宋經理說:“郗總,別的你不要說了,趕快掉過車頭去怡春吧!”
到了市人民醫院,急診科的大夫看了看說,男的已經死亡,女的還可以搶救。他們把孟悔抬進急救室,讓宋經理把覺通送太平間。到了太平間,宋經理拍著停屍台上的覺通歎道:“郗有呵,郗有呵,像你這樣的真是稀有!”
過了一會兒,慧昱、慈輝和羅彩玉母子也到了醫院。慧昱和慈輝過來看看覺通,雙雙流淚,羅彩玉母子也是不住地搖頭歎息。四個人給覺通叩個頭,接著去搶救室外面問孟悔的消息。等了一會兒,一個醫生出來告訴他們,孟悔的脾髒破裂,無法修補,正在接受切除手術。羅彩玉說:“慧昱師,小孟這個樣子,得叫她的家裏來人。”慧昱就撥通了孟懺的電話。孟懺聽說妹妹受傷住院,馬上哭了起來。她說正好方建勳也在家裏,他倆立馬上路。
申式朋也從山上過來了。他在路上給雲舒曼和衛萬方打了電話,二位局長也火速趕到醫院。他們看看覺通,再去搶救室問了問情況,接著和宋經理、慧昱商量善後事宜。衛萬方說,覺通在海晏被綁,已經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今天又和女孩子一起墜崖,影響太不好了。申式朋說,今天這事故,責任在小孟。賣票的小劉看見,小孟開著車從停車場掉頭下山,覺通好像跟她爭方向盤。她和覺通相好,是不是聽說了覺通的醜聞,跟他一起自殺呀?宋經理卻搖頭道,不是,你們猜錯了。他從兜裏掏出一個手機,撥弄了幾下說,這是覺通的手機,裏面有孟悔發給他的短信,孟悔是想攔住他,不讓他在佛七期間回寺,以免汙染了淨土法會。雲舒曼說,宋經理你把這手機送給交警,這是一份重要證據。
慧昱悄悄走到走廊盡頭,一個勁地流淚。他萬萬沒有想到,車禍的真正原因竟是這樣。他想,孟悔雖然有心性迷亂的時候,但今天挺身而出勇猛護法,真叫人刮目相看感佩不已。不過,她這么做也太過分了。覺通為此喪了性命,她自己身負重傷,這是不是也算造業?
慧昱雙手合十,默默地為孟悔祈禱起來。
郗化章來了。他下了車後,臉色煞白站立不住,是申式朋和宋經理把他架到了太平間。見到水泥台上躺著的兒子,他撲上去摸著那張冰冷的臉說:“兒子,你老實啦?這一回老實啦?你不跟我犯強啦?不再給我惹麻煩啦?兒子!兒子!……”說到這裏,他伏到覺通身上嚎啕大哭,站在一邊的人也都紛紛落淚。
雲舒曼等人連勸加說,好一會兒才讓郗化章止住哭聲。這時,交通警察也來了,他們驗屍,拍照,做筆錄。最後對郗化章說,我們初步斷定,孟悔無證開車,應對這起車禍負完全責任。等她傷好出院,我們會做出處理,你有什么要求到時候可以提出。郗化章長歎一聲道:“唉,到時候再說吧。”
而後,他讓宋經理把覺通拉去火化。等骨灰出來,他買一個盒子裝著,接著讓宋經理開車,回了明洲。
下午三點多鍾,孟懺和方建勳來了。這時孟悔早已做完手術,正躺在監護室還沒醒來。孟懺隔著門玻璃看了看,連聲哭喊:“悔悔!悔悔!”喊過幾聲,臉上扣著氧氣罩的孟悔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瞅著門外的姐姐,兩滴清淚滾落頰邊。
醫生和護士給她檢查一番,出來說,你們放心,傷者現在情況不錯。一聽這話,在場的人都舒了一口氣。方建勳說:“各位領導,各位師父,謝謝你們!我和孟懺在這裏陪著就可以了,你們都快回去忙吧!”雲舒曼拉著孟懺的手,關照她幾句,說有什么困難就去找她,孟懺點頭答應著。
走出病房樓,衛萬方和雲舒曼、申式朋商量片刻,接著過來對慧昱等人說:“覺通不在了,我們的意見,在下一任住持確定之前,先由慧昱主持飛雲寺工作,你們看好吧?”
慈輝說:“好,我擁護領導的決定。”
羅彩玉說:“慧昱師父道心純正,很有修為,我們居士也擁護領導的決定!”
衛萬方說:“那好,咱們現在就上山,向僧人居士宣布去。”
一幫人到芙蓉山時已是傍晚。走到羅漢榻旁邊,忽聽上面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老衲在此等候各位。”
原來是雨靈老和尚趺坐石上。他瘦肩高聳,上身赤裸,胸前吊著的貝葉經十分顯眼。
雲舒曼和衛萬方都很吃驚,說這是從哪裏來的老和尚,申式朋便小聲向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雲舒曼向雨靈合掌道:“歡迎從台灣回來的老師父!請問,你說在此等候,你怎么知道我們要來?”雨靈說:“該來的肯定要來,該走的肯定要走。你們看,老衲一來芙蓉山,那個覺通就走了,假住持就是要給真住持讓座嘛!”衛萬方向他招手:“你先別說真住持假住持的話,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寶貝!”雨靈便從石台上跳下來,走到了他們面前。衛萬方、雲舒曼和羅彩玉母子都湊近了看那貝葉經。衛萬方用手撥弄著說:“你不會是為了回來當住持,弄虛作假,使苦肉計吧?”雨靈輕蔑地一笑:“是真是假,你可以找人做做鑒定嘛!”慧昱說:“我認為,雨老這貝葉經是真的。”羅彩玉說:“哎呀,那天咱們見過一面,卻不知你是一位真羅漢!頂禮!”說罷倒身就拜,藺璞也隨她跪到地上。雨靈向他們做個手勢: “請起。你們想叩頭,等我升座的時候吧。”衛萬方說:“你要升座?你想得也太簡單了。按一般程序,住持要經全寺僧人推舉產生,報市宗教局和省佛協批准。鑒於芙蓉山的特殊情況,還要征求運廣集團的意見。”雨靈說:“經全寺僧人推舉,那是十方叢林的規矩,飛雲寺是子孫廟,老住持傳誰就是誰。”衛萬方說:“飛雲寺過去是子孫廟,現在已經是十方叢林了。你這貝葉經不中用的!”老和尚急了,雙手捧著胸前的寶貝叫起來:“不中用?怎么會不中用呢?”衛萬方說:“就是不中用。如果中用,當時你怎么不在這裏當住持,跑到台灣去幹什么?”
聽了這話,老和尚一下子癟了。他放下貝葉經,低頭不語。
一直站在旁邊默默看著雨靈的雲舒曼開口道:“老法師,咱們先不說誰來接任住持的事,我跟你先商量一下,你和貝葉經的故事,能不能讓新聞界報道一下?”雨靈點頭道:“可以。”雲舒曼說:“那好,我回去就找記者過來。”
慧昱這時和慈輝小聲商量了幾句,說:“雨老,天氣眼看就要轉涼,請你離開獅子洞,到寺裏住好吧?”
雨靈臉上立即現出笑容:“好,好,謝謝當家師和知客師。要不是覺通打我,我能去住山洞嗎?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呵。”說罷,急匆匆走上了通往獅子洞的岔路。
雲舒曼等人繼續往寺裏走。申式朋說:“雲局長,剛才你說讓記者報道一下,這樣做真是很有必要,能大大促進芙蓉山旅遊事業,咳,老和尚已經來了這么多天,我怎么沒想到呢,我太沒有新聞頭腦啦!你讓廣播、電視、報紙、網站的記者統統過來,借這事好好打一打芙蓉山的知名度!”
雲舒曼看一眼慧昱說:“我今天問過孟懺,她說你師父的腿傷基本上養好了,不知他以後再到哪裏住去?”
慧昱說:“不知道。但我想讓他到這裏,那樣我伺候他方便。”
雲舒曼說:“你想得對,讓他來吧。”
到了寺裏,僧俗二眾剛好做完晚課,正在齋堂用餐。慈輝進去招呼一下,說衛局長要向大家講話。衛萬方就走進去,講了覺通遭綁架的事情,講了今天的這一起車禍,他說,覺通不守戒律,自毀形象,最後連性命也丟了,實在令人痛心。希望飛雲寺僧人引以為戒,潔身自好,自覺抵制享樂主義的影響,做一個道心純正、受人尊敬的佛教徒。
最後,他宣布在新任住持確定之前,飛雲寺宗教事務由慧昱臨時負責,僧俗二眾聽了一齊鼓掌。
幾位官員走後不久,雨靈背著包來了,慈輝去樓上給他開了一間寮房,又讓他到齋堂吃飯。吃罷,藺璞在院裏叫住他說,能不能向他請教一些事情,雨靈說,好的好的。就把藺璞領到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晨上殿,雨靈和藺璞沒有參加,一直到過堂時才露面。過完堂,羅彩玉把兒子叫到一邊,問他為什么不參加早課,兒子說,他和雨老通宵長談,最後決定拜老和尚為師,正式皈依,今天早晨老和尚給他授了三皈五戒。羅彩玉聽了很驚訝,說:“那老和尚是有些來曆,可你要知道,修禪很難,不如念佛方便。”藺璞說: “我不喜歡混在老太太堆裏念佛。”羅彩玉說:“不願跟我們一道,你可以自己念呀。”藺璞說:“媽你別強求我了,選修行法門是講緣分的,我就覺得跟雨老投緣。昨天下午,我看到他胸前吊著的貝葉經,一下子起了敬畏,當時就有了拜他為師的念頭。昨天晚上他教我參話頭,我一念那句‘拖死屍是誰’,立馬淚流滿面。想想這些年我當律師,雖然也伸張了一些正義,但許多的時候是唯利是圖,不管當事人有理沒理,都要千方百計幫他打贏官司,有時還教他們作偽證,提供虛假材料。我掙來了錢,胡作非為花天酒地,現在想想,不是一具死屍又是什么?”羅彩玉說:“你平時是造業不少,可光靠參話頭就能消業?”藺璞說:“我抱定那句話頭,時刻懺悔自己,讓一顆心得到平靜,有了歸宿,這難道不是消業?”羅彩玉搖搖頭:“好,我說不過你,你願意修禪就修去吧。”
八點鍾,僧俗二眾又去念佛堂集合,雨靈老和尚則帶著藺璞出了寺院西門,往山上爬去。
十點來鍾,兩男一女來到寺裏,有一位還扛了攝像機,說他們是怡春電視台和報社的,要采訪身上藏有貝葉經的老和尚。慧昱說,我給你們找去。他打藺璞的手機,但那手機關了,他只好出了西門,一路走一邊找,最後發現雨靈正和藺璞站在禮西台上。那禮西台是一塊巨大的石坡,從東面上去,步步登高,登到最高處,向遠處望是連綿的群山,向腳下看是陡峭的懸崖。
慧昱遠遠地喊了兩聲,那師徒倆看見了他。聽清楚有記者采訪,雨靈急忙走下禮西台,一溜小跑回寺,把年輕力壯的藺璞都甩在了後面。
等到藺璞走來,慧昱問:“藺先生,你們到這裏幹啥呢?”藺璞說:“師父帶我來尋寶。”慧昱問:“尋到了嗎?”藺璞搖搖頭:“沒有。你想,三百多年了,飛雲寺的多少代住持都沒找到,哪能那么容易。”慧昱說:“那首藏寶偈到底是怎么寫的?雨老告沒告訴你?”藺璞說:“沒有,師父說,還不到傳給我的時候。”慧昱笑一笑,不再說話。
二人回到寺中,雨老已經開始接受采訪了。他以大雄寶殿為背景,面對攝像機鏡頭,慢慢寬衣解帶,徐徐露出胸脯。看到那件奇物,幾個記者都瞪大了眼睛。
而後,雨老掩懷回答一位漂亮女記者的提問。關於貝葉經的來曆,關於他的台灣經曆,關於他的禪定功夫,關於飛雲寺的曆史。老和尚一一作答,神情自若。采訪過老和尚,記者又拍了法堂內大眾念佛的場面,拍了寺內寺外的一些景觀。
這當空,藺璞打電話給芙蓉山莊訂了一桌素宴,請記者下去吃飯,讓師父和慧昱、慈輝一塊兒過去。下山時,雨靈說他前幾天一直住獅子洞,記者又讓他帶著,去那兒拍了老和尚坐禪的情景。在光線幽暗的洞中,老和尚盤起腿來坐成一段枯木。拍完後,電視台女記者小蘇連聲說,棒極了,棒極了,這是一個經典鏡頭!
一幫人到芙蓉山莊坐下,上來的菜還是素雞素魚之類,雨老和記者們躍躍舉箸,饕餮享用。慈輝小聲問慧昱:“咱們吃不吃?”慧昱說:“心定如山,隨緣如水。吃。”二人隨大家舉起了筷子。
三個記者都喝白酒,三位僧人和藺璞則以茶代酒。報社的王記者認識藺璞,說:“藺律師,我記得你挺能喝的,今天怎么也跟師父們一樣?”雨老向藺璞一指笑道: “他已經成了我的弟子,授過五戒了,能喝酒嗎?”三位記者“哇”地一聲,都瞪大了眼睛去看藺璞:“真的?”藺璞點點頭:“真的。”王記者問:“那你從今往後不吃葷不喝酒不泡妞,能受得了嗎?”藺璞說:“我已經荒唐了多年,可不能再荒唐下去了。”電視台的男記者小崔說:“怎么能叫荒唐,那叫享受人生!”藺璞說:“我以前也這么以為,可現在才明白,那都是造業。”小蘇做個鬼臉嘻嘻笑道:“呀,你真是變了哎!”
再喝一會兒酒,幾個記者都是酒意盎然。小蘇兩腮飛紅,笑嘻嘻向雨靈老和尚道:“雨老,我問個比較敏感的問題可不可以?”雨靈說:“可以可以,問什么都行。”小蘇說:“你們僧人,常年沒有性生活,好嗎?”此言一出,慧昱和慈輝滿臉尷尬,王記者叫了起來:“小蘇你真夠生猛的!”藺璞說:“蘇小姐,請你對我師父尊重一些好嗎?”小蘇卻說:“我沒有對雨老不尊重。我只是出於職業習慣,想了解一切我所不了解的事情。”雨靈微微一笑:“好,我來回答蘇小姐的問題:我們僧人遠離淫欲,好處大著呢。”小蘇問:“怎么好?”雨靈說:“存精不泄,能轉化為智慧。”幾個記者都張大了嘴巴:哦,原來是這樣!小蘇敲了一下小崔的腦殼說:“怪不得你這么笨!”小崔捂著腦殼說:“你聰明你聰明,可你該感謝我!”小蘇端起半杯酒,一下子灌進了小崔的脖子裏:“感謝感謝!敬你一杯!”
送走記者,慧昱發現覺通那輛撞壞了車頭的三菱吉普已經被人吊了回來,正放在停車場的西南角,心中立時湧起一陣濃重的傷悲。看看藺璞攙著雨老在前頭走了,他對慈輝說:“佛七期間,咱們給覺通放一台焰口吧。”慈輝說:“覺通給咱們丟盡了臉面,還為他超度?叫他下地獄受受罪吧!”慧昱說:“不管覺通生前怎樣,他畢竟穿了幾年僧衣,還跟咱們同窗三年,而且,他除了貪戀女人,別的也沒有多少惡行。舉辦一場法會,對他也是一種悼念。”聽他這么說,慈輝才點了頭。
回寺後,慧昱考慮到放焰口十分複雜,他也不是太懂,就找擅作佛事的一凡商量,讓他主法。一凡說,好吧,在佛學院時我曾借他五十塊錢,至今沒還,為他當一回主法大士,就算還他的債吧。
又過了一天,宋經理從明洲回來了。慧昱、一凡、慈輝到芙蓉山莊找他坐了坐,問了覺通善後的情況。宋經理說,昨天,覺通已經在他老家郗氏墓地下葬,按照當地習俗,父母還給他配了陰親,在當地找了個剛死去不久的姑娘與他合墳。慧昱聽了心想,覺通這回是徹底地還俗啦。
宋經理說完這些,問幾位僧人:“那個永發還在廟裏吧?”慧昱說:“還在。”宋經理說:“這幾天覺通的母親哭兒子哭得死去活來,但還沒忘了侄子,今天我臨來的時候,她囑咐我好好照顧永發。你們回去給他捎個話,如果他願意到我這邊幹,馬上就來,我這邊正缺賣票的。”
慧昱等人回到寺裏,向永發說了她姑姑和宋經理的意思,永發卻搖頭道:“我不到別處幹,我就留在這裏。”慧昱問:“你考慮好啦?”永發說:“考慮好了。從表哥身上,我明白了造孽會遭報應,也明白了人生無常,實在沒有什么好留戀的。我不如在這裏,好好向師父學習,當一個真正的和尚。”一凡笑道:“你表哥出事,反倒讓你悟出了道理,堅固了佛緣,善哉善哉!”
永發接著說,他現在已經不是住持侍者了,應當搬到普通寮房。慧昱說,那你和永旺共住一屋吧。當天,永發就拿上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方丈室。
佛七的第六天晚上,大殿裏布置了瑜伽壇、面然大士壇和覺通的靈壇,僧俗齊聚,放起了焰口。一凡頭戴毗盧帽,拈香禮佛,而後登座唱誦。他唱一句,眾僧合一句,唱了一段又一段。到了“召請”,有一段唱詞是這樣的:
一心召請,浮生如夢,幻質匪堅,不憑我佛之慈,曷遂超升之路?三熱名香,三伸召請覺通靈魂。惟願承三寶力,仗秘密言,此夜今時來臨法會,受此無遮甘露法食!
唱到這兒,慧昱恍惚看見,覺通晃著胖胖的身影從門外進來,匍匐在佛的腳下再三禮拜,接著起身,向他,向僧俗二眾,深深打個問訊,而後遽然逝去。
慧昱心中大悲,淚流滿面。
第二天上午解七,慧昱做了最後一次開示。他說:感謝各位同修能排除幹擾,在飛雲寺堅持了七天的修行。今天,你們又將回到各自的家中,開始了俗世生活。蓮友們要明白,學佛不一定非得青燈黃卷、深山古刹。如能真修實證,在哪裏都能成功。有一首古詩寫得好,“佛在心中莫浪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只向靈山塔下修。”在古文中,浪求就是亂求。我們不必到靈鷲山求佛,也不必到其他一些地方,因為靈山就在你的心頭。一切眾生都具足如來佛性,只是被無明、執著、妄想、顛倒、煩惱等等遮蔽。我們修行的過程,就是使自己的佛性逐步彰顯的過程。心即是佛,佛即是心,每一個人自己的本身,就有一個靈山塔。只要領悟了佛的真義,只向靈山塔下修就行了。祝各位同修福慧雙增,早成佛道!
大眾鼓掌,隨即解散。但解散後有七八位男女走到慧昱身邊,說這幾天聽他開示,對佛法僧三寶更加崇敬,想拜他為師。慧昱說,歡迎各位皈依佛門,但慧昱根底淺薄,不堪為師。羅彩玉說,當家師父你就別謙虛了,快滿足他們的要求,收下這些徒弟吧!慧昱只好給他們做了三皈五戒儀式,才把他們送走。
羅彩玉走得最晚。因為藺璞跟著雨靈一大早又到山上尋寶,遲遲未歸。一直等到中午,才見藺璞背著老和尚從西面山上下來。慧昱和羅彩玉急忙迎上去問怎么了,藺璞說:“回來的路上,師父把腳崴了。”到了院裏,雨老要下來自己走,哪知腳一落地,疼得他差一點摔倒,多虧慧昱將他扶住。羅彩玉說:“雨老,你這么大年紀,千萬要當心身體。如果山上真有寶貝,就讓慧昱藺璞他們去尋得了,你不要親自上山!”雨靈一邊歪著嘴抽冷風一邊說:“藏寶偈是傳給我的,我不親自去怎么能行?”慧昱說:“那你安心把腳傷養好,好了再去。”接著,他讓藺璞把雨老背到寮房,他去齋堂盛了飯菜送去。雨靈看看那一碗米一碗菠菜湯,哼哼唧唧不願起床。藺璞說:“師父,你先艱苦一點兒,等我把我媽送回城裏,再回來伺候您。”雨靈這才爬起身來,拿起了筷子。
慧昱決定去看望一下孟悔,便約了慈輝,二人隨藺璞的車進城。在路上,羅彩玉問兒子:“你和你師父天天去找寶貝,到底是怎么找的?”藺璞說:“按照那首藏寶偈的提示唄。”羅彩玉說:“藏寶偈怎么講?”藺璞說:“藏寶偈在師父心裏,我不知道。”慈輝說: “那你就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滿山亂轉?”藺璞說:“不是滿山亂轉,主要是在禮西台一帶。”慈輝笑著說:“你一定要跟緊一點哦,一旦找著,你們師徒倆會一同得道。”羅彩玉說:“找著什么寶貝就能得道?我不相信。要得道,必須一心一意持名念佛!”
進城去醫院,四個人走進了孟悔所在的病房。奇怪的是,孟悔身邊竟坐著一位年輕漂亮的比丘尼。羅彩玉向她打個問訊:“請問師父上下?是從哪裏來的?”正掛著吊針的孟悔說:“這是我師兄水月,俗名華雲,從疊翠山石缽庵過來。”水月起身向羅彩玉等人打個問訊,笑吟吟道:“師太讓小尼過來伺候孟悔。”慧昱問:“寶蓮師太是怎么知道孟悔出車禍的?”水月說: “不清楚。前天早晨上罷早課,她說,孟悔傷著了,住在怡春人民醫院,你快過去好好伺候。我就按她的吩咐,趕緊坐車來了。”慧昱問孟悔:“你姐姐和姐夫呢?”孟悔說:“師兄前天過來,聽我說姐姐有孕在身,就讓姐姐姐夫回明洲了。”
接著,孟悔向水月介紹了慧昱等人。水月看著慧昱道:“慧昱師,我師太知道你。她前天跟我講,咱倆有鄰居緣。”
慧昱吃驚地問:“師太講這話是什么意思?”
水月笑道:“我想,你在山上住著,我在這裏住著,離得不遠,就等於是鄰居了吧?”
慧昱又問孟悔的情況,水月說,孟悔恢複得很快,醫生講了,再過兩周就可以出院。慧昱聽了十分欣慰,合掌念了好幾聲佛號。
秦老謅的謅:怡春暴動
怡春暴動是一件大事,聽說市裏為這事專門建了展覽館,可我沒去看過。
其實不用去看,暴動的那些頭頭,劉哲,宋天九,還有法揚的侄子莊春雨,我都親眼見過。
莊春雨先在怡春師范上學,等畢了業,法揚就叫他到飛雲小學當老師。法揚並不知道,他這個侄子在上學的時候已經入了共產黨。莊春雨到了這裏教地理,天天抱著地球儀,這個班那個班地跑。他留著洋頭,頭發從中間往兩邊梳,跟女人似的。這人一有空就到村裏串門,越是窮人家裏越去。他喜歡耍山,到了星期天就往山上跑,找和尚說話。後來才知道,他一直忙著發展黨員,總共發展了一百多,光是和尚裏頭就有十幾個,領頭的那個叫雨純,是山上的鍾頭和尚,負責撞鍾。
俺二叔也是莊春雨發展的黨員,他當時在官湖給劉財主家當長工,綽號叫秦大巴掌,因為他的手特別大。那天下雨我沒能回家,就去俺二叔那裏住下,莊春雨找他說話,叫我聽到了一些。莊春雨說,省委下指示了,江西那裏,中央蘇維埃搞得轟轟烈烈,北方不能落後,要抓緊行動。國民黨反動政府一次次圍剿中央蘇維埃,北方動起來,也能分散他們的兵力。俺叔說,幹就幹,可咱們沒有槍呀。莊春雨說,我想辦法去搞一些。後來聽說,他想叫法揚說出藏寶詩,在山裏挖出元寶,可法揚不告訴他,他就偷了法揚的一個金佛。那金佛是金和尚傳下來的,也是飛雲寺的一件傳家寶,一般人見不到,可莊春雨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就搞到了手。聽說他把這個金佛拿到青島,一家夥換回了五十支鋼槍。
1932年秋後,陰曆的八月十四,怡春共產黨暴動了。他們分南北兩片,南片集合了五百多人去打碼頭鎮。北片集合了三百多人打官湖鎮。這邊把官湖打下來了,端了區公所,得了不少槍支彈藥,可是南一片不行,一天一夜沒打下碼頭鎮,只好到芙蓉山跟北一片會師。我清清楚楚記得,八月十六這天我去上學,一節課沒上完老師就宣布放學,說共產黨來了。我們出去一看,已經有好多人來到了院子裏。那些人手裏都拿著家夥,有鋼槍,有土槍,有大刀長矛。飛雲寺的十來個和尚連衣裳也沒換,手裏都提了禪杖。一些看熱鬧的人說,上了陣,那禪杖頂用嗎?
等到人來齊了,他們就在學校的院子裏開大會。劉哲,宋天九,莊春雨,一個個上去講話,說芙蓉山革命根據地建立了,中國的北方終於亮起來了。他們還領著大夥喊口號,口號有這么幾句:“反對北方落後論,創造北方蘇維埃!”“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軍閥,打倒國民黨反動政府,打倒惡霸地主、土豪劣紳!”“糧給窮人吃,地給窮人種!”開完了會,他們把劉財主家裏的地契一把火全燒了,還把劉財主的糧倉打開,分糧食給窮人。可是那糧食沒人敢領,老百姓都跑回家裏把門關緊,暴動隊員只好一袋子一袋子裝好,送到各家各戶門口。
我一直沒回家,在那裏看熱鬧。中午,晚上,暴動隊開飯,叫俺們這些小孩一塊吃。我記得,中午吃的是秫秫煎餅,晚上吃的是小米幹飯。那天晚上月亮可圓了,暴動隊員在街上又唱又跳,比過年還要熱鬧。
那天晚上,俺二叔沒在這裏湊熱鬧。過一會兒有人跑來說,秦大巴掌叫劉財主殺了。莊春雨立馬帶人去劉財主家,我也去了。到那裏一看,俺二叔躺在劉財主後院裏,褲子掉下半截,肚皮上插了一把剪刀,真是死了。莊春雨問劉財主,為什么要殺秦大巴掌,劉家三小姐從屋裏出來說,秦大巴掌是她殺的。三小姐說,秦大巴掌在她家幹活好幾年,對她早就不安好心,今天晚上跑來想禍害她,她就把他殺了。莊春雨聽了這話,狠狠踢俺二叔一腳,說:革命剛剛開始,你就這么胡來,真是可恥呵!說完,叫人抬了俺二叔,送回柘溝埋了。
不過,後來上級還是承認俺二叔是烈士,不信,你們去縣民政局問問。
自從暴動隊住進飛雲小學,法揚連一面也沒露,一直躲在他的小院裏。有人說,他侄子參加共產黨,他是知道的。侄子偷了他的金佛去換槍,他知道了也沒做追究。
暴動隊在這裏只鬧了兩天,國民黨的大部隊就包圍了芙蓉山。暴動隊分兩路向外突圍,一路向南,一路向西。他們人少槍孬,一路上吃了大虧,死傷好幾百人。最後總算突出去,就解散了,各人逃各人的命。劉哲跑到大連,宋天九跑到北平,莊春雨跑到青島,時間不長都叫國民黨抓了起來。劉哲是在南京槍斃的,宋天九死在了牢裏,只有莊春雨叫法揚搭救了出來。聽說法揚為了贖他,花了兩千塊大洋。莊春雨出來之後,先去新浦教學,後來參加了新四軍。1947年土改的時候,法揚怕吃虧,就寫了一封信,讓一個和尚去找他。他那時在膠東,正幹著共產黨的縣委書記。莊春雨看了他叔的信,立馬寫信給芙蓉縣的張書記,讓他對飛雲寺注意鬥爭方式。可這信來晚了,拿信的和尚還沒回來,法揚已經叫人家弄死了。為了這事,莊春雨一直對芙蓉縣有意見,到死也沒來過。他當官當到廳長,十年前在濟南死了,得的是癌症。
你問參加暴動的僧人下落如何,據我所知,他們當時也都跑了。不過,後來有幾個又悄悄回來,還是在山上當和尚,其中就有那個雨純,回來還是撞鍾。他這人虎背熊腰,撞鍾撞得又響亮又均勻,一邊敲還一邊唱偈子。
過了幾年,鬼子來了,雨純又鬧出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