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站: 七葉佛教中心  支持書舍的建設: 請點這裡  書本報錯: 留言板
你好,各位佛友 登錄 註冊 搜索
背景:
閱讀書籍 - 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第十七章

[日期:2011-04-05]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趙德發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回到山上,慧昱便開始翻閱《芙蓉山志》。原來這志書是康熙年間飛雲寺僧人寂樂編撰的,分為兩冊五卷,卷一介紹芙蓉山自然景觀和飛雲寺各項建築;卷二介紹芙蓉山飛雲寺的緣起、宗派、世系以及物產;卷三收錄《芙蓉山飛雲寺碑記》等五篇碑記;卷四是一些文人有關芙蓉山的遊記;卷五是詠芙蓉山的詩集。這志書一共才三萬來字,許多地方過於簡略和籠統。譬如說,對於景點,多是只記方位而無具體描述。“獅子洞”之下,只有“在天竺峰下”四字;“禮西台”後面,只有“在寺西百丈”一句。卷二有“莊田”一項,按說這是重要的寺產,應該記有畝數的,而編者只錄下杏園、桃園等十五個村名。

  這志書成於康熙二十年。慧昱從他隨身帶的一本字典上查到,那是1682年。到飛雲寺毀掉的1947年,還有255年。他想,在這么長的時間裏,不知《芙蓉山志》有沒有續修過?飛雲寺住過的僧人,發生過的大事,是否只存在於秦老謅那些山民的傳說之中?1947年飛雲寺毀掉之後,那些僧人都去往何方?

  慧昱手撫書頁,不勝感慨。

  他在山志中找到了關於金和尚的文字:

  先師諱徹,字泰雨,金姓,遼左巨族。當遼陽失據,一門死難者十九,時師方八歲。有女兄夫喪守節,久為尼氏,住城東南之曇花庵。師潛奔其所得不死。姊攜師雜難民隊中,曉住夜行,月餘至旅順,登舟過海,曆九死而至山東,止諸城馬耳山尼庵。久之,姊謂師曰:弟漸長,不宜在尼庵滯留,吾聞芙蓉山真智大和尚者,人天之所歸趨,欲送弟往。師唯唯。開山素不喜童子出家,然觀師片刻,摩其頂曰:他日莊嚴山寺,必此人也。遂許為剃度。時天啟丁卯歲也。開山寂後,如空師繼衣缽。順治三年,如空攜師赴京看望先師。一日,師立宮外,諸公朝退,忽邂逅伯父廷獻公,方知其隨世祖入關,已官至太中丞矣。公勸師還俗入仕,師弗應,惟請解囊助建芙蓉山寺。公遂饋之。山東巡撫耿醇系公同鄉,亦助之。州、縣相隨,皆為芙蓉山護法。師大興土木,使貯藏有閣,會食有堂,餉賓有所,登眺有築,一時梵刹人稱希有,聞名遐邇。師為人坦易直憨,任人緩急,士大夫鹹與之遊。師於康熙十四年九月初八日示疾入滅,世壽六十五,法壽五十一,葬柘溝村北。

  讀罷這些,慧昱再取來《聊齋志異》看《金和尚》一文。原來蒲松齡是這樣寫的:

  金和尚,諸城人,父無賴,以數百錢鬻於五蓮山寺。少頑鈍,不能肄清業,牧豬赴市若傭保。後本師死,稍有遺金,卷懷離寺,作負販去。飲羊、登壟,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裏。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裏膏田千百畝。裏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即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門內,四繚連屋,皆此輩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廳事,梁楹節棁,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鑒。又其後為內寢,朱簾繡幕,蘭麝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為床,床上錦茵褥,褶疊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細纓革靴者皆烏集鵠立,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客倉卒至,十餘筵可咄嗟辦,肥醴蒸薰,紛紛狼藉如霧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數輩,皆慧黠能媚人,皂紗纏頭,唱豔曲,聽睹亦頗不惡。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戛。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其徒出,稍稍殺於金,而風鬃雲轡,亦略於貴公子等。金又廣結納,即千裏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而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跡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嘗蓄鐃鼓,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以故裏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兒聰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學生;未幾赴北闈,領鄉薦。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無何,太公僧薨。孝廉縗絰臥苫塊,北面稱孤;諸門人釋杖滿床榻;而靈幃後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鹹華妝來,搴幃吊唁,冠蓋輿馬塞道路。殯日,棚閣雲連,幡幢翳日。殉葬芻靈,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須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吒。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上自方面,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下至貢監簿史,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繈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豗,百戲鞺鞳,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幅繃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觀哉!葬後,以金所遺貿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東西,盡緇黨;然皆兄弟敘,痛癢又相關雲。

  異史氏曰:“此一派也,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辟法門者矣。抑聞之: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謂‘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是謂‘和樣’;鞋香楚地,笠重吳天,是謂 ‘和撞’;鼓鉦鍠聒,笙管敖曹,是謂‘和唱’;狗苟鑽緣,蠅營淫賭,是謂‘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唱’耶?‘撞’耶?抑地獄之‘幛’ 耶?”

  此文讓慧昱十分吃驚。他想,同是一個金和尚,在編志僧人筆下是一個樣子,到作家筆下是一個樣子,在秦老謅等鄉老的講述裏又是一個樣子,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

  不過,由這些文字和口述看出,金和尚倚仗朝中有人,在地方上飛揚跋扈,這倒是可能的。這的的確確不合祖訓,與佛子形象相去甚遠。

  慧昱想,金和尚給後來僧人的教訓是深刻的——既然出家,就不能再去追求世俗的權勢和浮華,不然,就會徒增罵名,遺留笑柄。

  進城買來了經書,慧昱再講經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給學禪的僧人講一段《金剛經》,接著就和他們一起打坐參話頭。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教,幾個沙彌的腿子變軟,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動香板責打。那個永旺,有幾次在開靜之後還不睜眼,依舊笑眯眯坐在那裏。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輕敲一下,把他喚醒。永旺揉著眼睛說,哎呀,你把我弄醒幹啥?我正舒服著呢,真想這樣一直坐下去。慧昱說,你嘗到了禪悅,可喜可賀,但你不可沉迷於那個境界。那也是一種 “相”。永旺說,對,經上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這天晚上正在坐著,慧昱忽然聽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睜眼看看,原來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體前弓,腦門上有兩排香疤。他進來看看眾僧,將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離慧昱不遠的地方坐下,微閉雙目輕聲念叨起來。慧昱以為他是一個外來掛單的,就沒在意,繼續抱定話頭去參。可是,那老僧念著念著聲音大了起來: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

  在場的僧人都睜開眼睛,驚異地看著他。慧昱知道,“拖死屍是誰”也是一句話頭,和“念佛是誰”含義差不多,禪門中也有一些人參它。沒想到,老僧念著念著老淚縱橫,帶著哭腔,接著還俯身在地放聲大哭。眾僧急忙下座,圍了過去。慧昱問:“老師父,你怎么啦?你從哪裏來?有什么傷心事?”可老和尚已經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亂抽。

  哭聲驚動了全寺,覺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過來。覺通看看老僧,說:“這老頭不是有神經病吧?”老僧聽見這話,卻坐起來看著他,抽噎著道:“你、你才有神經病呢!”覺通說:“你沒有病,跑這裏哭什么?”老僧止住哭,擦著眼淚說:“我哭開山祖師,哭曆代前輩,哭師兄師弟,也哭我自己。”慧昱問:“老師父,你是從哪裏來的?”老僧說:“我從台灣來。”慧昱問:“你要到哪裏去?”老僧說:“到這裏執掌丈席。”眾僧聽了這話都很驚訝,說:到這裏當方丈?搞錯了吧?我們的方丈在這裏!說著便向覺通指去。老僧將袍袖猛一揮,大聲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現任住持!我有飛雲寺的鎮寺之寶,曆代住持傳法的信物!”覺通瞪眼罵道:“你他媽的越說越離譜了!你不是神經病是什么?”老僧說:“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帶的寶貝!”說著,他顫巍巍爬起身來,抖著手把大褂解開。這時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眾僧都往後退,有幾個還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應,繼續去解僧衣。當他把裏面一件小褂解開時,大家吃驚地發現,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橫掛著一樣東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厘米長,層層疊疊,像半截折扇。它一端拴一條絲繩,竟掛在老和尚那單薄而松垂的胸肉上。老僧說:“看見了吧?這是貝葉經,當年開山祖師進京,一個西域和尚送給他的。開山圓寂,就把它傳給了二祖。此後幾百年裏,誰有了它誰就是飛雲寺的當家人。”慧昱湊近他,仔細看看那物,原來是七八頁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讓油汗浸染得發黑。他讀過有關資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貝多羅樹葉刻寫經文的傳統,這種貝葉經防潮、防腐、防蛀,曆數百年而不壞。他也想起,《芙蓉山志》對貝葉經是有記載的,說它來自西域僧人的饋贈,並被開山和尚當作了住持傳承的信物,秦老謅也給他講過貝葉經的故事。但他萬萬沒想到,今天會親眼見到它,而且還是在這個老和尚的胸脯上。

  他搬來一個凳子讓老僧坐下,給他把僧袍掩上。因為老僧瘦,並且習慣性地把身體向前彎著,所以那貝葉經就藏而不見。慧昱道:“請問長老上下?”老僧說:“雨靈。”慧昱又問:“雨老你知道舊日飛雲寺宗派嗎?”老僧將頭一揚:“當然知道。開山祖師是臨濟第三十一代傳人,上真下智。開山制訂的世系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徹圓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聽他說的和山志上記載的一樣,便斷定他真是飛雲寺舊時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執掌丈席”,這未免可笑。

  慈輝話語裏帶了譏誚:“老師父,你既然是飛雲寺傳人,為什么不在這裏一直住著,跑到台灣幹嘛?”雨靈沉默了一下,說:“去遊方。”慈輝問:“你在台灣遊過哪些地方?”雨靈答:“台北、台中,住過七八家寺院呢。”達戒說:“你這一遊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飛雲寺還是你那時的飛雲寺嗎?”雨靈說:“還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覺通說:“你睜大眼睛好好看一看,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靈說:“新建的又怎么樣?過去哪個寺不是建了毀,毀了建的?”覺通說:“說得輕巧,運廣集團在這裏花了一個億,你知道不知道?”雨靈說:“哦,原來遇上個大施主。”覺通說:“運廣集團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東!”雨靈搖頭冷笑: “我只聽說,天下寺廟都是如來的家業,沒聽說還有誰是股東。”覺通指著他吼了起來:“放你的屁!你快給我滾!”雨靈說:“我讓我滾?搞沒搞錯呀?我是這裏的方丈,住持!”

  覺通更加惱火,掄起拳頭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攔住他,對雨靈說:“雨老,你先在這裏住一個晚上,明天去風景區管委會,跟他們談談好嗎?”

  覺通說:“對,你找他們問問,如果他們認定你是飛雲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讓給你!”

  雨靈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樓上開一間空閑的寮房,慧昱問老和尚吃晚飯了沒有,老和尚說沒有。慧昱就去齋堂讓廚師把剩下的米粥熱了熱,盛上一碗,連同兩個饅頭和一碟鹹菜端了過來。老和尚看了說:“就給我吃這個呀?在過去,方丈都是開小灶的。”慧昱聽了這話,說:“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說:“咳,將就著吃一點吧。”伸手就抓起了一個饅頭,張開缺齒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飯時,慧昱一直站在旁邊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樣,這老和尚是佛門前輩,而且在台灣住了幾十年剛剛回來,是要給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幾口饅頭,問他叫什么,是寺裏的什么執事,慧昱如實以告。老和尚說:“我看你是個善者。等我升了座,還請你的職。”慧昱一笑:“你不是飛雲寺現任方丈么,怎么至今還沒升座?”老和尚面露片刻尷尬,說:“那時候飛雲寺亂了套,哪顧得上升座?”慧昱問:“是怎么樣亂了套?”老和尚擺擺手:“不說那些,不說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說的是1947年的事情。那時候寺毀僧散,誰知道這老和尚是怎么把這貝葉經弄到手的。他說:“請問,當年還有誰知道你接任飛雲寺住持?”老和尚警覺地看了看他,說:“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我雖然沒來得及升座,可是十一祖法揚老和尚確確實實把位子傳給了我。他不只傳給我貝葉經,還傳給我那首藏寶偈。”慧昱問:“藏寶偈?你知道藏寶偈?”雨靈道:“當然嘍,這芙蓉山裏至今還有寶貝藏著,找寶的鑰匙就在我這裏!”慧昱問: “那是什么寶貝?”雨靈搖搖頭:“不知道。我當年出家到這芙蓉山,就聽師父們說過,當年開山祖師在山裏藏了寶貝,誰找到它誰就會得道。他有一首藏寶偈,圓寂的時候口授給二祖。二祖按這偈的提示去尋寶,可是沒能破解,只好又將它傳給三祖。可是,後來哪一代祖師也沒找到,這藏寶偈連同貝葉經就成了飛雲寺代代相傳的信物。”慧昱問:“那藏寶偈怎么說?”老和尚詭秘地一笑:“這可不能告訴你。”說罷,一口氣把半碗米粥喝完。慧昱見他這樣,便不再問,收拾了碗筷走了。

  他到齋堂放下碗筷,洗了洗手,便去了丈室。敲門進去,見覺通正在上網,頁面上有個窗口,裏面有個女孩坐著,不時還動一下。慧昱往沙發上一坐,埋怨道:“你這習氣,是不打算改了。”覺通歪嘴一笑:“在這山上也太寂寞啦!不過,撥號上網速度太慢,我能看到什么?人到了這畫面上,連木偶都不如。”慧昱不願和他說這些,就告訴了他雨靈講的那些事。聽說這山上還藏有寶貝,覺通把兩眼瞪大到極限:“寶貝?那一定要把它挖出來!”慧昱說:“你別以為是些金銀,老和尚說,誰找出那寶貝,誰可以得道。”覺通一下子泄了氣:“得道?得什么道?扯雞巴蛋!”

  電腦頁面上有新的一行文字出現,覺通劈哩啪啦打一句話發回去,接著說:“慧昱,明天你把那老東西攆走。”慧昱說:“他剛從台灣回來,讓他住幾天吧。就是掛單,也還可以住三天呢。”覺通說: “他哪是來掛單的?他想來纂我的權,奪我的位子!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狗眼?”慧昱說:“你甭擔心,他纂不了奪不去的。明天他找風管委,申主任也不會答應。”

  這時,覺通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說:“孟悔呵,你還沒睡?明天?明天你不值班?好,我過去一趟。”慧昱聽他跟孟悔通話,便轉身走了。走到大殿旁邊,他握拳在牆上狠狠捶了一下,心想:這個覺通,一邊跟孟悔偷歡,一邊還在網上勾搭別的女孩,真叫一個荒淫無度。如果說,雨靈老和尚想回來當住持是一個笑話,那么覺通在這裏當住持,便是一出十足的荒誕劇。

  這一出荒誕劇到底要演多長時間?我這個配角能夠長期堅持下去嗎?

  慧昱心中充滿了煩躁。他拐過殿角,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時,清涼穀裏的雲霧帶著涼意,成團成團地從山下湧來,撲到他的身上,爾後又向寺後飛走。院子裏的燈本來不多,現在讓雲霧一遮,昏昏暗暗,使得慧昱的心情更加糟糕。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他忽然發現牆根有幾個隱隱的光點。近前一看,原來是雨靈老和尚正跪在那裏,手裏拈著三支長香。他問:“你在這裏給誰燒香?”雨靈說:“我師父,上法下揚老和尚。”說著,將香插到地上撮起的一堆土裏。慧昱問:“你怎么在這裏給他燒香?”雨靈說:“他就死在這個地方。”慧昱說:“有人對我講,這裏是過去的齋棚,支了一口有名的‘千僧鍋’,他怎么會死在這兒?”雨靈突然痛哭失聲:“他就死在那口鍋裏呀!”接著,他一邊哭一邊連連叩頭。

  慧昱跪下,陪老和尚叩了個頭,然後離開了這裏。他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巡視了一圈,心想,在這飛雲寺裏,在這芙蓉山中,到底隱藏了多少往日的秘密?

  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去蒲團上坐下,想借參話頭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忽然,他耳邊迸出一句“拖死屍是誰”,便決定今天參這個話頭。

  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著一具死屍行住坐臥的是誰?是我嗎?是。那我又是誰?現在的我是誰?過去的我是誰?父母生我之前我是誰?這具死屍被燒成灰之後我又是誰?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這一話頭在他心中縈縈繞繞,綿綿密密。漸漸地,他身心俱寂,如如不動。照而寂之,寂而照之。照而寂之,寂而照之。最後,他心體湛然,進入了虛極靜篤的境界。

  後來,耳邊就傳來了醒板聲:梆,梆,梆,梆。這是達戒敲板讓僧人起床,時間是淩晨三點半了。慧昱下了座,去解手,洗臉,然後搭衣持具下樓。

  院中雲霧蒙蒙,僧影憧憧。慈光去敲響了寺鍾,一邊敲一邊吟唱“叩鍾偈”:“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希有,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曆僧祇獲法身。願今得果成寶王,還度如是恒沙眾。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大殿裏燈火通明,被分派作香燈師的慈音在佛前忙著設供。等到四點,眾僧在殿外自動排成一行,相跟著進入大殿,分東西兩序站好。

  慧昱在西序站著。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做兩手准備:如果覺通來參加早課,他就一直在這個位置上;如果覺通不來,他就要代表一寺之主,出班趨前,去佛前的中央拜凳上拈香頂禮。

  現在,維那師一凡向門口看了幾看,准備敲磬起腔了,可是覺通還沒在門口出現。他看看慧昱,慧昱用眼神示意他開始,別等了,一凡就將手中的短棒敲向大磬,起腔道:“爐——香——”

  慧昱正要出班,卻見門口紅光一閃。他轉臉看時,只見雨靈老和尚穿著袈裟進來了。他弓腰駝背,卻一臉莊嚴,緩緩地走向中央拜凳,完全是一副住持的派頭。眾僧見他這樣,都有些吃驚,但因為老和尚這是要去拜佛,所以誰也沒動,都跟著一凡唱了起來。

  永發卻悄悄跑出大殿,去丈室告訴了覺通這邊發生的事情。覺通正睡懶覺,聽說此事急忙穿衣下床,也沒顧上披袈裟,就去了大殿。雨靈老和尚正跪在供桌前拈香,覺通躥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像抓小雞一樣把他拎起,接著向門外拖去。老和尚掙紮著說:“幹啥?幹啥?我的香還沒拈完。”覺通將他往門外一扔罵道: “滾你媽的,少在這裏給我搗亂!”老和尚一邊起身一邊說:“我是方丈!我要主法!”覺通抬腳將他一踹:“叫你主!叫你主!”慧昱怕覺通把老和尚打壞了,急忙過去阻止。他將老和尚扶起看看,好像還沒傷著,就勸他回寮房歇著。覺通卻說:“不能再叫他住!永發,你去把他的東西拿下來,叫他現在就滾!”永發一溜小跑上了東樓,提下老和尚的背包,扯上他就往山門外拖。這老和尚還不願走,覺通威脅道:“再不走,我敢叫你現在就往生!你信不信?”老和尚聽了這話,立馬低頭往覺通懷裏拱去,說:“那好,你快成全我,叫我死吧。”覺通又要動手,慧昱急忙把他抱住,說:“慈輝,你趕快把老和尚送走!”慈輝等幾個僧人圍上去又拉又扯,把老和尚弄到寺外,然後關了山門回來。

  慧昱招呼眾僧回殿,繼續著被中斷了的早課。但他心裏還是牽掛著老和尚。吃過早齋之後,他向覺通建議,一起去和風管委申主任說說這事,並打聽一下老和尚的下落。覺通說,打聽老和尚的下落幹什么,他是死是活和咱們都沒有關系,跟申主任說說這事倒有必要。

  二人一塊兒下去,到了停車場,見申式朋正在那裏訓幾個小姑娘。這幾個小姑娘他們都見過,是山下幾個村的,沒有經過培訓,沒有旅遊局發的證件,卻整天遊蕩在停車場上,一來散客便要給他們當導遊。本來風管委配備了專職導遊,帶客人遊一圈山收二十塊錢,可這些野導只收十塊。她們帶上遊客,信口開河,胡講亂說。有一回慧昱聽見,一個女野導到了寺裏,竟對客人這樣講阿彌陀佛的來曆:從前有個叫阿彌的小孩,心眼兒不錯,這天見一個老叫花子走不動,就駝著他。原來這老叫花子是如來佛變的,叫小阿彌駝得高興,就封他為阿彌陀佛。慧昱想,野導們素質這么差,真該整治整治。

  走得近了,聽申式朋向小姑娘說:“今後,你們再敢上山,抓到一回罰三百!”一個嘴角長了黑痣的女孩說:“人說靠山吃山,你總得給俺一口飯吃吧?”申式朋向山道兩邊的貨攤一指:“小鄭你別瞎說,誰不給你們飯吃?你們可以擺攤子做生意嘛。”另一個胖胖的女孩說:“俺沒有本錢。”申式朋說:“你別跟我說這個。當野導是不用本錢,張一張臭嘴就來錢。”幾個女孩惱了,一齊揚起小臉說:“你臭嘴。你臭嘴。”

  覺通在一旁樂了,說:“誰嘴臭不臭,聞聞就知道。”

  小鄭姑娘白他一眼:“別打岔!你去聞孟小姐的吧!”

  慧昱聽了這話一怔。他想,覺通跟孟悔明來暗去,不避人耳目,顯然已經造成了不良影響。他臉上一陣陣發燒,為覺通,更為芙蓉山整個僧團害臊。

  申式朋卻像沒聽見似的,又向姑娘們吼:“你們別耍賴,我再逮著你們,絕對輕饒不了。你們快走!”

  小姑娘們努著小嘴,轉身向山下走去。只走了幾步,卻齊聲唱了起來:“哎大哥,大哥,你——好嗎?……”有個胖妞還回頭來了個飛吻。申式朋搖搖頭無奈地道:“這幫小丫頭,真拿他們沒辦法!”

  慧昱這時問申式朋,見沒見一個外來的老和尚。申式朋說,見了,早晨一上班就來找我,說自己是飛雲寺第十二代方丈,今天從台灣回來上任,還讓我看他胸脯上吊著的貝葉經。我說,你從台灣回來,我們歡迎。你想在飛雲寺住下,我也可以幫著做做工作。可你要當方丈,那是大白天說夢話。如今的飛雲寺還是他們的嗎?是芙蓉縣政府的,是運廣集團的。他見我這么說,就嘟嘟囔囔地走了。覺通說:“這個老東西太可惡了!要不是慧昱攔著,我非揍扁了他不可!”慧昱打斷他的話問: “申主任,他離開你,又去了哪裏?”申式朋說:“好像是又上了山。”覺通瞪眼道:“他還沒走哇?他真想死在這裏不成?”申式朋說:“覺通你可別動硬的,老和尚畢竟年紀大了,一旦有什么閃失可不好。”覺通悻悻地搖搖頭,同慧昱走了。

  來到芙蓉山莊樓前,覺通忽然笑著向樓上擺手。慧昱一看,原來孟悔正站在二樓的一個窗子後面向他們看。覺通說:“慧昱你先回寺,我上去坐一會兒。”慧昱想開口規勸,覺通卻已急匆匆走進樓去。

  慧昱獨自一人回寺,心情極其煩亂。想一想此刻覺通和孟悔又開始鬼混,他胸腔裏又像貯滿了炸藥,隨時隨地都會爆炸。離開停車場一段,山道上沒有人了,他對著山穀“啊啊”大叫兩聲,接著發瘋似地向山上跑去。他一步跨一個石階,將暮秋裏的合歡落紅踢得亂飛。

  跑到羅漢榻旁邊,他筋疲力盡,只好趴在那塊巨石邊沿上大口大口喘氣。也真是奇怪,趴了一會兒,那石頭的清涼傳達到他的身體,竟然驅走了他胸腔裏的戾氣,息滅了他的一顆嗔心。

  這時,身後有人問道:“慧昱,你怎么啦?”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秦老謅正從獅子洞走來。慧昱轉身站直,擦擦汗掩飾道:“沒怎么,我走得急了一點。老謅,你逛獅子洞去啦?”秦老謅說:“我見那邊有個老和尚,過去看了看,嗨,沒想到還是個老熟人!”慧昱馬上想到了雨靈,就問:“你認識他?”秦老謅說:“認識,當年我在法揚小學念書,他是法揚老和尚的侍者。他比我大五歲,綽號‘煙油子’。”慧昱問:“他在獅子洞那裏幹啥?”秦老謅說:“跟你師父一樣,在洞裏住下了。你看,他給了我錢,叫我幫他買一些吃的用的,我這就去。”說著,他晃一晃手中的鈔票,健步如飛下山去了。

  秦老謅的謅:法揚(一)

  法揚是飛雲寺第十一代住持,也是廟毀之前的最後一代。

  他是東海縣人,出身富戶人家,俗姓莊。因為他娘信佛,他也就信了,上私塾上到十三,非鬧著出家不可,父母就把他送進了飛雲寺。老方丈花淨一看這孩子聰明伶俐,當即留下。後來,見他學佛參禪都不錯,就叫他當了侍者,收他為法子。民國十五年,就是1926年,老和尚得了重病,臨死把傳家寶給了他,他就接班當了住持,這年他三十八歲。

  法揚升座之後,也想把寺院好好整治一番,但他遇上了亂世,土匪遍地,戰爭不斷,叫他難以應付。1927年春天,蔣介石領導的南軍也就是北伐軍打了過來,跟張宗昌的北軍在芙蓉山一帶交火,飛雲寺先駐北軍,後駐南軍,千僧鍋成了千兵鍋,糧食讓當兵的全部吃光,弄得和尚們吃了半年野菜樹葉。1928年秋天,大馬子劉黑七帶大隊人馬過來,在廟裏住了七天,又把這一年剛收入的租糧全部吃光。後來,這一帶安頓了兩年,沒想到,芙蓉縣來了個齊縣長,這人在西洋留過學,一來就貼出告示,要破除迷信,砸掉全縣的寺院。那時候全縣寺院有幾十處,齊縣長派人劈哩啪啦砸了起來。法揚實在沒有辦法,就去南京找蔣介石。在總統府門口跪著,聲稱如果委員長不接見,他就在牆上撞死。後來,蔣介石的秘書出來了,問他有什么事,法揚就把芙蓉縣長砸廟的事講了。秘書讓他等著,他就去南京城內一處寺院掛單。等了兩天再去問,人家給他一封信,讓他回去交給齊縣長。他回來找到齊縣長,把信一交,齊縣長說:好,我聽委員長的,你回芙蓉山吧。回去後,飛雲寺果然沒砸,可是,全縣的廟已經砸了一大部分,其中包括屬於飛雲寺管轄的西山小廟。

  法揚保住了飛雲寺,接著辦了一件事:辦學。當年金和尚不是在官湖建了一座精舍嘛,金和尚之後的幾代方丈都不在那裏住,只安排幾個和尚看守。法揚去看了看,維修了一番,接著掛起“飛雲小學”的牌子開始招生,他親自當校長。他規定,飛雲寺佃戶村的孩子都可以來上學,一律不收學費,只收書錢。這一下,芙蓉山周圍十幾個村的小孩蜂擁而來,編了八個班。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飛雲小學是“洋學”,開的課有國語,算術,到五年級再加自然、地理、曆史、公民,另外還有音樂、體育。我在家上過一年私塾,到那裏念的是二年級。我們那個班在大殿裏,正面有佛像,塵土蓋得老厚,老師在西牆上掛一塊黑板,就給我們講課。老師有本地的,有從外地請的,都是男的,由寺裏發給他們工資。

  有一位老師叫鄭孟群,二十來歲,曹州人。他教國語,多才多藝,還寫了一首校歌教給我們。我唱給你聽呵:

  我學校創辦迄今已有整三年,

  芙蓉方丈發慈善歡樂捐學款。

  竭力創辦曆艱苦為的我少年,

  勤勤懇懇把書念不負我芳年!

  好聽吧?反正我覺得這歌真好,這些年來我一直沒忘,經常哼哼。

  那時人們都說,法揚辦了一件大善事。後來我才聽說,那時候國民黨政府有人提出廟產興學,就是要攆走和尚,把寺院辦成學校。這都是一些留過洋的人鬧的,像齊縣長那么直接砸廟,是最激烈的做法。法揚在南京聽說了這事,心想,與其讓人家辦學,還不如自己辦呢,自己辦既能積德又能保廟。這樣,就辦起了飛雲小學。

  飛雲小學一共辦了七年,來鬼子的時候就解散了。別的老師都回了家,只有那個鄭孟群老師投筆從戎,參軍去打鬼子。聽說他在國民黨軍隊裏立了不少戰功,加上他有學問,抗戰勝利之後當了國民黨山東省長王耀武的秘書。沒過三年,濟南府叫共產黨打下了,他脫掉軍裝跑到了青島。後來還是叫共產黨查了出來,抓到監獄裏關著,直到1979年才放出來。放出來之後住濟南,他還記得飛雲寺的一些學生,寫信來叫我們去玩,我就約了十來個同學坐車去。到那裏看看,他頭發全白了,可身板還很硬朗。喝下半斤白酒,他指揮俺們這一幫老學生唱他寫的飛雲小學校歌,唱著唱著大家都哭,唱不下去。

【書籍目錄】
第1頁:《雙手合十》第一章 第2頁:《雙手合十》第二章
第3頁:《雙手合十》第三章 第4頁:《雙手合十》第四章
第5頁:《雙手合十》第五章 第6頁:《雙手合十》第六章
第7頁:《雙手合十》第七章 第8頁:《雙手合十》第八章
第9頁:《雙手合十》第九章 第10頁:《雙手合十》第十章
第11頁:《雙手合十》第十一章 第12頁:《雙手合十》第十二章
第13頁:《雙手合十》第十三章 第14頁:《雙手合十》第十四章
第15頁:《雙手合十》第十五章 第16頁:《雙手合十》第十六章
第17頁:《雙手合十》第十七章 第18頁:《雙手合十》第十八章
第19頁:《雙手合十》第十九章 第20頁:《雙手合十》第二十章
第21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一章 第22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二章
第23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三章 第24頁:《雙手合十》第二十四章
第25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五章
推薦 打印 | 錄入:jason | 閱讀:
相關書籍      
本書評論   查看全部評論 (0)
表情: 表情 姓名: 字數
點評:
       
評論聲明
  • 評論要尊重該書籍的作者
  • 請遵守佛陀的教誨 - 五戒十善,不要謾罵
  • 本站管理人員有權保留或刪除其管轄留言中的任意內容
  • 本站有權在網站內轉載或引用您的評論
  • 參與本評論即表明您已經閱讀並接受上述條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