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慧昱正在飛雲寺客房和慈輝、達戒一起商量制訂僧人請銷假制度,突然接到明洲普照寺知客明筌打來的電話,說法杲老和尚今天淩晨五點圓寂,封缸儀式定於後天舉行,特此訃告。慧昱大吃一驚,忙問怎么回事,明筌說,老和尚從芙蓉山回去就發高燒,吃藥打針也不管用,昨天晚上留下遺囑,讓准備坐化缸,今天早晨就走了。慧昱急忙打電話到芙蓉山莊,向正在那裏的郗氏父子說了這件事情,他們也是吃驚不小,說真是想不到。慧昱說:“咱們得去人參加儀式吧?”郗化章說:“當然啦。”他沉吟一下又說:“慧昱,你代表飛雲寺去吧。”慧昱說:“我去不妥,你和覺通去才合適。老和尚發病,很可能是因為那天在咱們這裏過分勞累,又淋了雨,你們應該鄭重其事地去吊唁。”郗化章說:“慧昱你可不要亂說!老和尚那么大年紀,是風燭殘年了,說走就走的,跟來芙蓉山有什么關系?這幾天我和覺通正找人估算被砸損失,搞索賠,實在脫不開身,你帶上兩千塊禮金去吧,就這么定了!”
放下電話,慧昱搖著頭道:“怎么能這樣不講情理呢?”達戒在一邊說:“你知道那爺兒倆為什么不去?”慧昱問:“為什么?”達戒說:“請法杲老和尚來開光,郗老板不是答應給通元寺二十萬嗎?老和尚臨走的時候,老板還跟人家說,等他過幾天回明洲,馬上把這錢劃過去。可老和尚現在突然圓寂,這錢肯定不會付了,但老板又怕通元寺別人知道這事,向他討錢,所以就躲著不去。”他這么一說,慧昱和慈輝都明白了,說郗化章真是冷酷無情,真是老奸巨滑。
第二天,郗化章派車把慧昱送到了怡春客運站。慧昱坐上長途大巴,下午四點到達明洲,接著去了城西的簡山。在公共汽車上看見簡山山頂矗立著高高的腳手架,他心裏一陣難過,想那法杲老和尚為了建塔,四處化緣,甚至不顧年老體弱去芙蓉山。現在塔沒建好人已走,郗化章卻存心賴賬,實在讓人齒冷。
這一路公共汽車的終點,是簡山下面的停車場。慧昱下車後突然想起,那一年,就是在這兒,他開始了和孟悔的孽緣。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把孟悔從半山腰背到這裏,孟悔在背上對他做出種種親昵舉動。想到這,慧昱心旌搖動,煽起了一陣性海識浪。他晃了一下腦袋,暗暗向自己示警:慧昱,不可!接著念誦起《心經》,大步向山上走去。念了二十多遍,他走完了那段背孟悔的山路,心情就基本上平靜了。
普照寺依山而建,梵刹莊嚴。據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時,曾到這裏拈香拜佛。他想試探一下寺中僧人是否遵守吃素的規矩,故意賜給方丈一盤雞蛋。方丈犯了難:如果接賞,那是犯戒;不接,卻又是抗旨。他思忖片刻,終於接過,嘴裏說道:“皇上賜我一盤桃,既無核來也無毛,老僧帶你西天去,免在人間挨一刀。”皇上聽了,十分欣賞老和尚的睿智,便下聖旨一道,恩准明洲普照寺僧人可以食用雞蛋,這個習慣一起保持至今。明洲城裏的通元寺,卻是依照舊制,把吃雞蛋視作犯戒。直到三年前明心去當監院,僧人的菜譜中開始出現雞蛋,但包括慧昱和師父在內的一部分僧人從來不吃。
走近山門,便見幡幢高豎,花圈擺滿,一片治喪氣氛。門邊有吊唁登記處,普照寺知客明筌正和另一位僧人坐在那裏。他硬著頭皮走過去,打個問訊,在登記簿上寫下 “怡春飛雲寺監院慧昱”這一行字,並掏出了帶來的兩千塊錢。那邊收下錢,給了他一張用於吃飯住宿的小牌牌。明筌這時問道:“慧昱師,郗老板和他兒子怎么沒來?”慧昱說:“芙蓉山那邊有事情,他們都脫不開身。”明筌冷笑起來:“這個脫不開身,那個脫不開身,就我們老和尚脫得開身!”說罷再不理慧昱。慧昱灰頭灰臉地離開登記處,進了山門。
法杲老和尚的靈龕供奉在祖師殿,此時殿裏殿外都跪滿了人,齊聲唱誦的佛號像海潮音一樣聲聲相連,無休無止。慧昱在人們後面跪了一會兒,只見一位老和尚在明心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從外面走進來,旁邊有居士小聲說:觀如長老來了。慧昱便知道,這老和尚便是省佛協會長、省城祥慧寺方丈。他早聽說這位長老是國內天台宗高僧,止觀功夫十分了得,對他景仰已久,但他不願看老和尚身邊明心那張諂媚的笑臉,便爬起身來去了齋堂。他想,杲老走了,明心巴結一番省佛協領導,自然就會升任通元寺住持了。想到這裏,他心中鬱悶難耐。
吃過晚飯,慧昱打算去看望師父。他給孟懺打電話,問師父住在哪家醫院。孟懺說,在人民醫院病房樓,骨科6號,我現在正在這裏。慧昱便下了山,買一些點心、水果提著,直奔醫院而去。找到那一間病室,他叫一聲“師父”,在床前跪倒頂禮。等他站起身,休寧向他笑著說:“慧昱,你道在這裏念佛的是誰?”慧昱問:“是誰?”休寧哈哈一笑:“是個癱子,是個瘸子啦。我沒想到,我二十多年不倒單,現在卻不得不倒下了。”慧昱說:“人生無常嘛。師父別著急,你會好起來的。”休寧說:“要是像法杲老那樣走了多好,就不用天天躺在這裏拖累人啦。”慧昱問:“老和尚圓寂,你知道啦?”孟懺在一邊說:“是我告訴他的。”她接著轉過臉說:“爹,你再說拖累人這話,我就真地生你氣了!你是誰?你是我爹!你就是癱了瘸了也是我爹,你就是跟西山老和尚那樣死了歿了也是我爹!我孝敬你、伺候你是應該的!”休寧閉上眼長歎一聲:“對,應該的,應該的。我再不說了,再不說了。”
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頂男人走進來,將手裏洗好的便盆放在床底。孟懺介紹說,這是請來的護工老張,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這裏。慧昱問他家是哪裏,老張說,就在明洲。慧昱說,你今天夜間回家住吧,我在這裏伺候師父。老張有些猶豫,休寧說,你走吧,讓我徒弟住下,我倆說說話。孟懺說,老張你坐我的車吧,我也要回家,正好捎著你。她站起身問父親明天中午想吃什么,父親拍拍床頭櫃上慧昱提來的點心,說這不是有了嘛,明天你不用送飯了。孟懺便向慧昱告別,同老張走了。
慧昱送他們到門外,回來看看另兩張病床都空著,問師父是怎么回事,師父說,是孟懺怕住進別的病號太鬧,影響他的休養和修行,就把這間病房包了下來,只讓他和雇來的護工住。慧昱感歎道:“孟懺姐對你真是孝順!”休寧說:“那是。不過,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山西傷就傷,死就死,怎么能告訴人家我還有這么個閨女呢?唉,我一直想了斷俗緣,到頭來還是不能了斷。”慧昱勸他道:“師父,咱們生為人身,俗緣與生俱來,難以了斷。再說,有些俗緣也不一定非要了斷。沒有俗,哪來的僧;沒有凡,哪來的聖,這都是相互成立、相互依存的。”休寧說:“反正等腿養好了,我馬上就走。”慧昱說:“你再去哪兒?”休寧說:“我腿壞了,再拜五台山是不行了,想再找一處僻靜的地方住著。”慧昱說:“你去芙蓉山吧。”休寧說:“你能和獅蟲同住,我可不能。慧昱,聽懺懺說你又去了芙蓉山,我就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你那個同學是佛門的焦種敗芽,怎么還跟他去呢?”慧昱說:“原因很簡單:我不能叫世人看到芙蓉山全是焦種敗芽,我想讓他們看到那兒還有高大正直的菩提樹!”休寧看看他,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可在那種地方,長成菩提樹談何容易。”慧昱說:“只要根紮得深,就能長成。”休寧說:“看來我勸不了你。咱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
這時,休寧欠起身來,伸出一只手要去抓那條傷腿的末端。慧昱問他幹啥,他說,這條腿上打了石膏之後,腳老是癢。慧昱便撩開被單,給他撓了起來。他看見,師父的腳底板上,在石膏筒子另一端露出的膝蓋上,全是厚厚的胼胝,心想,這就是一位當代苦行僧的證明。佛祖呵,菩薩呵,你們如果能夠看到,快發發慈悲,讓我師父早成正果吧!
撓了一會兒,休寧讓慧昱停下,問起法杲封缸的時間。慧昱說,是明天上午九點。休寧說:“老和尚是我的師叔,我應該為他守靈送喪的,可我卻躺在這兒不能動彈。”慧昱說:“明天我代你去就行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捎到他的靈前。”休寧說:“老和尚這輩子不容易,真是九死一生呵。” 見慧昱詫異,休寧便講起了從他師父法澤那裏聽到的故事。
原來,法杲俗姓王,是南通人,十六歲的時候,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國燒殺擄掠,便去當兵打仗,屢建戰功也屢次受傷。鬼子投降後,他所在的國民黨軍又跟共產黨打,在淮海戰場上他再次受了重傷。大戰結束後,他從死屍堆裏爬出來,爬到一座廟裏,被寺僧收留,養好傷之後便出了家。後來,他又去揚州高旻寺住,和法澤一同拜來果老和尚為師,開始修禪。“文革”中也是被迫還俗,可一回家鄉,他那段當國民黨兵的曆史就叫人揭發出來,從此蹲了十年監獄,在裏面差一點病死。出來之後,他到明洲通元寺和師兄法澤同住,那時簡山上的普照寺還是部隊營房。等到兩年後部隊撤出,普照寺恢複成宗教場所,他便去做了住持。
慧昱是第一次聽說法杲的傳奇經曆。他想,老和尚之所以逆來順受,之所以不願多管閑事,大概是因為自己九死一生,才從根本上看輕了塵世善惡,只教人相信因果。
因果,因果。老和尚臨死時選擇坐缸,而不是荼毗火化,也是想證明因果吧?但願他修得一具金剛不壞之身,三年後開缸現出肉身舍利,讓僧徒敷金供奉,永遠昭示世人!
他正沉思著,休寧又說話了:“慧昱,你知不知道,悔悔在疊翠山尼庵裏混了一段,現在又回來了?”慧昱愣住了:“我不知道呵,她什么時候回來的?”休寧說: “有半個多月了。”慧昱搖頭道:“唉,她怎么拿出家當兒戲呢?”休寧說:“我早說過,她是胡鬧。再回到紅塵之中,她願怎么撲騰就怎么撲騰,只要不再糾纏你就好。”慧昱說:“我估計她不會了。因為半個月前我還在疊翠山,沒見她去找我。”
師徒倆又說起別的,直說到夜深。中間慧昱伺候他喝水,解手,殷勤備至。後來,師父將兩手搭在小腹上結三昧印,不再言語,便知他又開始參禪了。慧昱到另一張床上打了一會兒坐,然後躺倒睡下。
次日上午,慧昱又去了普照寺。只見祖師殿前早已布置成追悼會現場,僧俗兩界來人擠滿了院子。九點,省市領導和佛教界要人在法杲老和尚遺像前站成一排,慧昱發現明若大和尚也在其中。大和尚站在觀如長老旁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凡氣度。
儀式開始了。省宗教局衣副局長致悼詞,然後梵樂唄聲齊作,與會者依序而入,每人手拈一支清香,向老和尚遺體禮拜。等了好大一會兒,慧昱才隨人群進殿。他看見,在正中的一個平台上,是一只大大的坐化缸,缸身上有佛光普照的彩繪。法杲老和尚坐在裏面,僅露頭臉,顏面如生,就像仍在抱著話頭入定一樣。慧昱想,這老和尚五天前還在飛雲寺裏回答我的疑問,今天卻黃布裹身,坐在這口缸裏了。於是淚水滿目,莊重頂禮。
好半天,眾人才頂禮完畢。主持人宣布,由明若大和尚為法杲老和尚封缸。因為祖師殿面積不大,只進去了原來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但明若大和尚的封缸說法還是通過麥克風讓外面人聽得清清楚楚。他先說了句法語:“禪心雨後山,慧命水中月,清淨與光明,湛然周法界。”接著簡略總結果老的一生,最後說道:“念佛念心心念佛,參禪參性性參禪。但求靈性超三界,哪管幻軀埋不埋?——封!”
“當啷”兩響。慧昱知道,這是坐化缸上覆了頭蓋和天蓋,並且還要用黏著劑封牢。
等到儀式結束,明若大和尚走到院裏,慧昱擠了過去。因為人多不能頂禮,他向大和尚深深打個問訊,說:“弟子慧昱拜見院長。”明若也認出了他:“哦,這不是芙蓉山的當家么。”慧昱羞慚地笑笑:“我能當什么家,家是人家老板的。”明若卻一邊笑,一邊伸手輕拍他的頭頂:“莫慌,莫慌。”說罷便跟隨其他貴賓去了丈室。慧昱摸著頭頂想,大和尚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參加過儀式,慧昱決定辦兩件事:第一,去拜謁法澤師祖的墓塔;第二,去通元寺一趟,看望兩位師兄。從普照寺出來,他沿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轉向山後,來到了明洲僧人共用的墓地。因為“文革”時部隊駐山,這兒保存得很好,幾十座高僧的墓塔都完好無損。這些墓塔,年代不一,造型各異,高高低低,或圓或方,甚或六角、八角。塔的基部多有浮雕,圖案生動。塔身上,刻著塔下所葬僧人的僧職和法名,有的還有成篇的誄文。其中有一座墓塔,誄文撰者竟然是北魏時期一位來普照寺修習的日本僧人。慧昱每看一座便頂禮一次,好半天才轉到法澤老和尚的塔前。
這座塔用青色花崗岩鐫成,高達三米,分為五節,每一節都是六面柱體,上覆六角飛簷,最上方則高擎一個大大的圓珠。塔身上沒有誄文,塔體的八個面,每一面都刻著“念佛是誰”。慧昱以前聽師父講過,刻這四個字是法澤老的遺囑。他想,這就是老一代禪人對後人的提醒與叮嚀。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慧昱在墓塔前盤腿趺坐,念叨了好一會兒。
起身後再往山坡下面走,就到了“普同塔”跟前。這座又高又大的塔,是普通僧人共用的骨灰安放之處。它的東面有兩扇小小的石門,僧人荼毗後的骨灰從這裏投進去,落到下面的暗窖裏。慧昱推開石門,探頭看看,只見裏面黑幽幽的,不知這窖子有多深多大,也不知裏面藏有古往今來多少僧人“四大”分離之後的殘留之物。
他抽出頭來,退後幾步,在午後異常明亮的陽光下打量著這片墓地,心想,為了追隨佛祖的腳步,為了用佛法提升自身,拯救世界,有多少前輩艱難地跋涉一生,最後走到了這兒!這是真正的“盡形壽”呵!那么,在形與壽統統消滅之後,本質意義上的他們又在哪兒?已經成為佛、菩薩、羅漢,分布在四大部洲救苦救難嗎?已經被阿彌陀佛接引到西方淨土,永脫生死輪回,在過著快樂無極的生活嗎?已經再次或多次轉生為人,或富或窮、或貴或賤、或善或惡、或美或醜嗎?已經因為自身所造惡業,墮落到畜生、餓鬼、地獄三途受苦受難嗎?
他得不到回答,面前只有一座座墓塔靜靜地立著。
他知道,自己其實不該做出這種追問。佛祖不是早就有言“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嗎?
慧昱一笑,轉身下山。
到了通元寺山門前,慧昱發現三年沒來,這兒還是原來的老樣子,當年激發他萌生出家念頭的八個大字“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還在牆上,師父讓他分揀成善惡兩類的沙粒還鋪展於寺前空地。可他知道,這寺已不是原來的寺,僧也不是原來的僧了。
慧昱一邊打量著那些熟悉的景物一邊往裏走,走到天王殿外,裏面有人喊一聲“師弟”,接著出來一個高個子僧人,原來是他的大師兄慧光。慧昱向他打個問訊: “師兄別來無恙?”慧光說:“無恙倒是無恙,白頭發倒是有了。”慧昱看看他的兩鬢,果然有些發白,說:“你今年是四十整吧?”慧光笑道:“是呵,不惑之年呐!可我卻是越來越糊塗。”慧昱問:“怎么回事?”慧光笑笑:“你該明白。”說罷,他向殿裏一個沙彌打個招呼,便領慧昱去了他的寮房。
坐下後,慧光問慧昱現在在哪,師父又在哪,慧昱一一相告。聽說師父傷了腿,而且就住在明洲,慧光瞪大眼睛道:“我還不知道這事呢,真是慚愧,晚上我就去看他。”聽慧昱說他在芙蓉山,慧光說:“要不是離父母太遠,我也去你那兒,我在這裏真是住夠了!”慧昱說:“那年師父要領你走,你跟二師兄都不願走,怎么樣,手機早掙上了吧?”慧光說:“手機還不是小意思,你看,我都買上電腦了,花了一萬二呢!”慧昱看看床頭,真的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便問慧光用它做什么。慧光說:“上網唄。通元寺的每一間僧房都布上了寬帶,當家的說,這在全國也是領先的。”慧昱說:“真是領先了。疊翠山佛學院也還沒做到這一步。哎,你上網幹什么?可別涉黃呀!”慧光一笑:“我現在天天上一個與黃色有關的網站。”說罷,便去打開電腦。慧昱退後幾步說:“你可別給我看。”慧光指著出現的頁面,嘻嘻笑道:“你看看嘛,看我到底是怎樣涉黃。”慧昱遠遠地瞄了一眼,只見“戒邪淫”三個大字在頁面上方赫然入目。他走近了看,原來這家網站是專門對佛子講怎樣戒除邪淫的,頁面開篇即是《網絡佛子同戒邪淫誓言》,立誓者在網絡上、網絡下、無論網上網下要怎么樣遠離邪淫,一條一條列了個清楚。再看其他內容,是佛言祖語、格言開示、戒淫書籍、精選文章等多個欄目。論壇上,則是許多出家或在家佛子的帖子,或發露懺悔,或交流體會,都十分坦誠。慧昱越看越驚訝:“還有這樣的網站,真是想不到。怪不得佛學院的法師講,有了網絡,也就有了修習佛法的電子法門。”慧光說:“對,佛法網站多的是,可以叫作八萬四千電子法門。”慧昱說:“這八萬四千電子法門,你經常進哪幾個?”慧光答:“不好說,逛到哪裏是哪裏。不過這個‘戒邪淫網’我是每天都來一次,念一遍誓言,敲一記警鍾。不瞞你說,現在通元寺的道風越來越不像樣子了,許多人天天在心裏念叨‘財、色’二字。當家的明心,不只是斂財無度,聽說還在外面養了女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執事、清眾也群起仿效,不少人半僧半俗,時僧時俗。據我所知,這幾年秘密結婚的,找相好女人的,甚至嫖小姐的,都有。上網看黃站,結交女網友的就更多了。寺裏有人看不下去,向當家的提意見,當家的卻說在這些事體上,他采取現代管理學的辦法,實行‘模糊管理’。”慧昱冷笑起來:“什么‘模糊管理’,不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嘛!”慧光說:“就是這樣。我不想跟他們同流合汙,可我的心也叫他們弄得很不清淨,經常胡思亂想,所以我就每天上一次這個網站。”慧昱說:“你還這么堅守,是好樣的。”
正說著,前院忽然傳來了吵鬧聲。慧光說:“糟糕,好像是慧亮和知客吵起來了,咱們快去看看吧。”慧昱跟他跑到前院一看,果然是二師兄慧亮正和知客蓮旺吵架。年輕氣盛的慧亮指著客房門口寫著晚上放焰口參與人員名字的木牌大聲吼叫:“你說,你為什么不讓我上?為什么不讓我上?”蓮旺說:“放焰口用人少,大家不可能都上嘛!”慧亮說:“再少也用人!你為什么用別人不用我?”蓮旺把眼一瞪:“我說用誰就用誰,沒用你你就一邊歇著,莫要叨叨!”慧亮急喘兩口粗氣,跑去將那牌子摘下,“啪”地一聲在石階上摔得粉碎,嘴裏說:“叫你不用我!叫你不用我!”蓮旺氣得臉色鐵青,躥上去抓住慧亮就打。慧亮當然不怵他,立即和他抓撓在一起。在場者急忙去把他們拉開,慧光和慧昱連推帶搡,將慧亮弄到了後院。蓮旺在客堂前跺著腳嚷嚷:“什么東西,還敢摔牌子?你鬧上天去,我該不用還是不用!”慧亮回過頭猛啐一口:“狗日的,老子跟你沒完!”
把慧亮拉到寮房,慧昱說:“師兄,一台焰口,值得你大動肝火?”慧亮氣呼呼地說:“那狗雜種開牌,十有八回沒有我,你說我能不生氣么?”慧昱說:“沒有你你就歇著,生什么閑氣。”慧光說:“慧昱你不知道,他是急著掙錢。”接著他講,慧亮家中有個弟弟,准備明年蓋屋娶媳婦,慧亮考慮到全靠弟弟在家照顧父母,就想幫弟弟一把。前兩年,慧亮積攢了三萬塊錢,今年春天見寺裏有的僧人炒股賺了錢,也想去賺上一點,過年回家時多帶一萬兩萬的。沒想到,他買的一只股票只跌不漲,現在已經縮水三分之二,所以他想多參加佛事,多掙一點錢。慧昱聽罷歎息道:“幫弟弟是應該的,這是善業,可你過於執著,甚至近貪,這就轉成惡業了。二師兄,一切隨緣吧,你弟弟那裏,能幫多少幫多少,不要為了這事再犯嗔恚。”慧光也勸慧亮息怒,並說如果錢不夠,他可以幫一些,慧亮這才把氣消了一點,同慧昱說些別的。
說了一會兒,慧昱看看表已過四點,問怎么還不上晚課。慧光說:“晚課已經取消兩年了,只在下午三點去大殿打個三皈依,一刻鍾就夠了。”慧昱大吃一驚,說:“為什么取消晚課?”慧亮說:“當家的講了,寺裏人人都有崗位,不好集合。”慧昱說:“這完全是胡說八道!哪個寺不設有各種崗位,可再怎么忙也不能取消晚課呀!”慧光說:“根本的原因,是明心本人不願上早晚課。晚課已經取消了,可早課他也不參加,都是讓維那師組織,結果是稀稀拉拉,每次都到不了一半。”慧昱搖頭道:“真是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五點,齋堂那兒響起板聲,慧光說:“走吧,吃飯去。”慧昱便隨他們去了。吃完,慧昱說他明天就回芙蓉山了,今天要再陪師父一夜。慧光說,我和慧亮應該去看望一下師父,當初他想領咱們三個一起離開通元寺,可我倆貪圖掙錢就背叛了他,現在想想真是可恥。慧亮聽了這話默不作聲,等師兄師弟出門時也跟在了後面。
坐公交車到了醫院,正往裏走,慧昱突然聽到有個女的喊他,循聲一看,原來是孟悔正從醫院裏走出來。慧光和慧亮也是認識孟悔的,二人向慧昱說:“我們先進去了呵。”接著加快腳步走向了病房樓。
孟悔留寸頭,穿紫裙,走近慧昱時臉上帶了羞紅:“慧昱,我知道你來明洲了。你什么時候回芙蓉山呀?”慧昱冷冷地道:“明天。”孟悔說:“那好,我也是明天去,咱們一塊兒走好不好?”慧昱愣住了:“你去芙蓉山?你去那兒幹什么?”孟悔捂著嘴一笑:“你別這么緊張好不好?我不是為你去的。”慧昱問:“那你為了誰?”孟悔說:“告訴你吧,我現在是運廣集團的人,剛被任命為芙蓉山經營部經理,明天要去上任呢!”慧昱向她合掌低頭:“恭喜恭喜。”孟悔歎一口氣,幽幽地說:“慧昱,你一定會恨我的——恨我纏你纏了好幾年,恨我住了半年石缽庵又還俗回家,恨我跟你同學覺通走到了一起。”慧昱抬起頭來問她:“你說什么?你跟覺通走到了一起?”孟悔說:“是,反正你早晚要知道的,我得跟你說實話。以前你一直冷淡我,勸說我,我住進石缽庵之後也想通了,不打算再糾纏你了。可我受不了尼庵裏的清苦,想還俗回家,結果又碰上了另一段孽緣。那天我去找你告辭,遇到了覺通,他騙我說,你去了韓國再不回來了,就陪我去疊翠鎮玩。後來,我就糊裏糊塗讓他占有了……事到如今,我也離不開他了,再說,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慧昱像聽到了家鄉地皮下面的那種爆炸聲,轟隆隆、轟隆隆。他覺得,此刻自己體內也儲滿了炸藥,隨時隨地都會爆炸。他離開孟悔,像個炮彈一樣飛進了醫院。
但他沒去病房樓。他怕炸著了師父。他一直往裏急走,想找一個無人的地方把自己炸個粉碎。
繞過一個個樓角,他來到了大院最後面的一個角落。此時天色已黑,但借遠處一盞路燈的照耀,能看得見那兒孤零零地立著一口平房,門口還堆著一些破舊的花圈。走近一看,那門口上方的水泥牆上寫著“太平間”三個黑字。他想,真是佛祖顯靈啦,不然,他怎么會把我指引到這個地方?
好,好。
讓我死,讓我死。
太平間的門沒鎖,裏面黑咕隆咚。他抬手一推,突然“嗡”一聲,有成千上萬只蚊子撲面而來,撞得他的臉麻酥酥的。他走進去,模模糊糊地看見有三個水泥台子,分別靠在三面牆上,便知這是停放死屍的地方。他走近正中靠北牆的那一個,猛地倒下,仰躺在上面,心裏說,死呵,死呵。
死了好,死了利索,死了就沒有任何煩惱了。孟悔你不用折磨我了,覺通你也不用折磨我了,我遠離你們而去,你們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死,死!
蚊子聽到了他的心聲,像要成全他似的,一齊撲來,落到他的臉上,手上,腳上。慧昱索性把褲腿往上提起,把上衣解開,裸露出更多的皮膚,心裏說:你們咬吧,咬吧,快把我的肉吃掉,快把我的血吸幹!
蚊子真的落滿他的身體,真的開始吸血啃肉。慧昱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感覺不到疼,感覺不到癢,卻感覺到了一種快意。
然而有一些蚊子對他的肉體不感興趣,老是去他的耳邊叫喚,嗡嗡嗡,嗡嗡嗡。它們叫喚什么呀,慧昱就不想別的,一門心思去聽。
聽得久了,他發現,原來這些蚊子在給他念經:嗡……,嗡……,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真是這樣的。他越聽,那聲音越清晰。他相信,蚊子中也有一心向善、向佛的。
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他知道,這真言可意譯為蓮花中的珍寶。它贊美佛,贊美法,也贊美僧,法力無窮。
蓮花中的珍寶。蓮花中的珍寶。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恍惚間,慧昱覺得自己正陷在汙泥之中,而一朵朵蓮花正在他的上方拔擢而起,皎然而放。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體內“砰”地一下,他感覺自己爆炸了。他碎屍萬段,他飛向了虛空。而回頭瞅瞅,卻見一顆幼芽正從他所躺的停屍台上生長出來。
那幼芽竟又成了他。他坐起身來,張目四顧,只見太平間空空蕩蕩,連蚊子也都不見了,而門前的地上,正有一些月光灑下來,淡而清涼。
他下了停屍台,走出了屋子。
到師父的病房裏看看,兩位師兄還在那裏。慧昱讓他們回去,說今夜還是由他在這裏守護。慧光和慧亮走後,師父問他:“你見到悔悔啦?”慧昱說:“見啦。”師父說:“她傍晚來跟我說,要去外地打工,不知她要去哪兒?”慧昱說:“不知道。”師父問:“那她都跟你說了些什么?”慧昱說:“給我講佛法呢。”師父驚訝地看著他:“她給你講佛法?這怎么可能?”慧昱說:“佛法無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師父,你該解手了吧?來。”說著,他彎腰摸起了床下的尿壺。
第二天一早,慧昱辭別師父,去了明洲汽車站。他知道,從這裏發往怡春的車每天只有一班,他可能與孟悔同行。果然,他一上車,就見孟悔在車上坐著。他平平靜靜地向她合掌致意,然後到後面找一個位子坐好,眼觀鼻,鼻觀心,參起了“念佛是誰”的話頭。孟悔回頭向他瞅過幾眼,見他沒有反應,便掏出手機給覺通發起了短信。一會兒發一條,一會兒發一條,發了整整一路。
下午到了怡春車站,覺通早已等在了那裏。他接過孟悔手裏的包,面帶尷尬,向慧昱問道:“明洲比這裏熱吧?”慧昱說:“西瓜圓得很。”覺通咧了咧嘴:“這話蠻有機鋒。”慧昱一笑:“機鋒多少錢一斤?”然後大步流星在前頭走了。
秦老謅的謅:佛出汗
那是1930年的事,我表弟親口跟我講的。
還是在乾隆年間,飛雲寺方丈在西山建了一座小廟,叫空相寺。到了民國初年,因為馬子太多,經常去廟裏搗亂,和尚們都不敢在那裏住,只留下幾個膽大的看門。我表弟小時候有病,我姑去空相寺許願,說如果兒子病好,就把他送到廟裏。後來,我表弟好了,我姑就真把他送去了。
表弟去那裏的時候,廟裏還是很冷清,只有一個師父,一個師兄。他出家一年多,還沒等到受戒,國民黨縣長下令砸廟,老和尚把木魚一扔說:回家吧。師徒三個就各自回了家。
我表弟回家住了幾天,這天去趕集,在集上遇見了師兄。師兄把他拉到一邊說:了不得,了不得。表弟問他出什么事了,師兄說,他剛去了一趟空相寺,打開廟門一看,大殿裏的釋迦牟尼佛全身出汗。那汗珠子,一滴一滴,都跟人指頭似的。他拿上抹布,踩著凳子,給佛擦了一遍,可是沒過一會兒,佛又是通身汗淌。師兄說,看來,佛真是要遭難了。
三天之後,縣裏組織的砸廟隊開過來,空相寺片瓦無存。